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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问名姓,自是来客,就当迎客。”
我煮一壶樱花酒,半步踏进这世界。我对江山与万海之风流,卧榻旁那盏昏昏默默的老煤油最知晓。被门口风吹得扑簌簌响的那块上了年头的红木招牌,没准也偷听得几句七零八碎。
入冬总是给我一个孤零零的山头,叫我去数檐角上挂了几片凇。 无趣甚乏,柴屋似荒无人烟的季节里为数不多的晨曦中一朵,穿透脚边的银粟,敲击冻脆发青的石头,找寻一个容身之处。我便要陪它一起流浪,做一位行者。我愿意这么做。
行人来了。作为三十有八之年酒入豪肠后接下的第一笔生意,我收了他五个铜子,又多赠一桶烈酒。我说,走雪路壮胆用。
莽莽苍苍的是半路群山,来我的柴屋吃过酒肉的行人都知道,“半路”即“绊路”, 绊的就是我这一路。之前一位名头显赫的诗人来我店里吃酒,饭罢,用一口醺乎乎的外乡话朝我脸上喷热气。方圆百里,无村无店,偏偏你这破屋子煞了风景,害我想要等死也不成。绊路鬼。
他自作多情给我一种称谓。我笑他天下偌大,无可归家,我却有一座自给自足言之有物的山。
诗人受不住气,自回去后,这群山的戏称便如洪水猛兽传开在山下泱泱众人的喧嚣声中。后来听说诗人去了,人们避免尴尬改曰“半路”。我在门外三五丈远栽种一株松作悼念, 至于悼念为何,我暂且念他赐我与我屋一名之恩。逝者已矣。
行人听完我的半路故事,终于想起他已经很长时间未曾吃酒了,猛地灌下一肚醇香,对着门头的迎客松愣了几愣,才悠悠开口:“你这店,着实绊路。”
我问:“这绊路又何来,你且说说。”我喜欢抱桶开过盖的酒,光是嗅上一口就让人觉得岁月悠长还有大把光阴去流浪。
他先不语,只盯着酒水里的翻版模样晃神。
我也不急,突然觉得世界只剩这群山。
纸窗外有雪声。遥遥远远还有一阵马蹄,铜铃像哪家的妇女般口若悬河。这叫伶仃一人活了数十年的我,心向往之如置身芦苇荡。不知又要绊到哪家哪户的路了,我笑道:“今儿可真是热闹。”
“我这趟回去,是去看我的故乡。本想着仲秋出发,大雪便到,如今却才行至一半。你说,如何不为半路?”
我笑出声来。这一半一半,也真是恰好端在了两头中间,哪边都不偏,哪边都不倒。 心里念上三遍诗人的名字,表过谢后拜一拜。
我说:“约莫几日得家?”
“少之十日,多出半月乃至一月都是不意外的。”行人重重叹气,仿佛要把这一生的寒冬都叹出,把这一身的寒都侵尽。于是又一口酒。
同行人一謦一欬,实为心声,俱带感情,得空还能够添上薪木,不至于柴屋变冰屋。我又将火引出一截点了把朱灯,挂在上个冬天它们所在之处。于是又一片光。据说每当这时失路之人可循着光走出群山。
我问:“那么为何回乡?”
他出乎所料地顿了顿,摇头,低头。他的白布单褂和那招牌一样扑簌簌地被吹响,白得似要濯人面目,无情无色皆宽宏大量,容纳千壑。和他相较,松树突然也被化去色彩,变作茫茫无边中一株野植。
他把酒洒在面前,神色木然。我一时火怒三丈,酿一壶樱花酒劳神费力,得需整整五载春秋才得这几十滴琼浆玉露。他这一倒,便倒掉我五载记忆。我暗自算着赔钱,行人嘀咕些什么。
“你这厮,不得归家还闹脾气,五六岁的孩童怕都比你……”
“老板,我家都没了。”他冷不丁冒出一句,穿透了群山的大雪。
我的火气被雪和酒浇了个彻底。“既无家,那为何归家?”我想要面向他,他却背向我。
我叹我这个子然寥寥的陶朱公,探遍漫山奇闻轶事无所不知,如今被他这一句迷得晕头转向。
“蛮族把家烧了,烧成一片枯草地。我回去报仇。”行人一字一顿,壶里一滴不剩好像他的心。
行人用手指拨弄盘子,选了块最大的牛肉放进那无休止地冒出热气的嘴里嚼,并且不避讳地将油渍点在白褂上,似两只蝶翅。
“蛮族。”我失神般重复了一遍。
“蛮族来了?”我问道,指尖不知何时突然刺冷如骨,如腐烂在雪地里的饿殍。翻花绒袄也终究未能抵腊月冷冽。
“你还未知晓?”
桌上摆的老煤油灭了半盏,柴屋暗了三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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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骂他:“要不你替我在这一毛不拔的山里住几十年试试?”笑了半晌,再也笑不出来。心里冷得堪比山里所有雪花无可估量之重。他脸上凝重,似要把山都凝上三分。
我拍拍他瘦削的肩,感受到里面蕴着骨骼与灵魂,震慑心魄地感动。马蹄声近了几里,我突然懂得自己的处境,婉转天籁的所谓世俗之声在寂静群山里前后回应得可怖。铁骑用无法估量的迅速扫来。
“听见了吗”,我问。
“听见了,不走了。”行人拍拍身子起来,“我能再拿壶酒吗?”
我点头。“樱花酒这时不用何时用?走雪路壮胆。”
他终于笑起来。“老板,我挺喜欢你这性情。一起喝吧。”
我俩喝酒,喝到不知年月,不知愁怨,喝到山川动容,孤独有光,喝到倾尽况味,莽荒空阔,喝到第一声蛮人在门外吼叫是否有人。
马蹄声滴滴答答汨汨如泉,终于在我家柴屋前停下。我愿发毒誓,这定是三十八年最热闹的时候。蛮人瞬间扫荡过半边群山,或许想在我这里驻足片刻。
半路半路,果不愧为我柴屋老板的名号。
“我去了,”行人说。他先打开了门,门板吱呀作响叫苦不迭,因为他握着门的手很紧。另一只手是喝空的酒壶。
我忙叫他不要。那一定是我倾尽一生泄出的尖叫与痛苦。
他举起酒壶,砸向那人的脑袋,砸出了血,蛮人摔在地上也不停,无所谓其余的人抽出冷刀刺向他心腹。一刀一刀,我眼睁睁数够二十九刀,直至行人的灵魂完全抽离,重重倒地。
他像诗人笔下未完成的诗,结束在落笔的最后一个逗号。我这样赞美他。
我祝你走雪路时身体壮硕,无惧风雨。樱花酒能被这样的人浅尝就足够有幸。
蛮人终于俯首把刀朝向我,恼怒不堪:“你陪他一起去吧。”
我心里一点都不痛快。我说:“别这样无礼,何不来尝尝我家的酒,不够我再做几壶。”
待到转身,我静瞥一眼已经开始落雪的红色土地和他合上的眼眸,转而注视那些比我高出半臂的侵略者。人坐了满满一屋,柴屋并不欢迎他们。煤油又烧掉半截,感觉柴屋都要倒塌。
渺沧海之一粟,落雪是最厚重的葬礼。
柴屋静如黑夜,蛮人的低语像一种受尽讽刺的长脚蚊子在唠叨。我既能听到雪花落地,便也能听见他们商榷将我抓回去做酒管。
柴屋打扮得如我一样简单。 七八张桌,右侧一幅山水柴屋静观图,是我某日不知于何故愤慨挥然落笔所就,一张大桌作理钱用, 小门里一张卧榻和卧榻旁剩下的半桶未成酒。
左侧墙上我挂了一张裘皮,似乎看久了能给人温度。虽无铜镜,不过我敢说,我的笑容绝对可掬而无害。
“我们攻占你的国家,你怎么声也不响?跟酒桶子一样。”角落的蛮人问。
“既坐一桌喝酒,就不宜多问。 ”
我切好几盘牛肉端上。肉被吞食殆尽,还有一星半点肉粒挂在几张满是胡茬的脸上。我且隐忍,静笑着陪他们喝。这次没有天昏地暗年月不明。
最初的变故仍发生在角落的蛮人上,他吃尽最后一壶酒后猝然闷声倒下,身体僵直。只剩他的狐皮袄在猎猎风声的包围中打哆嗦。
许多人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便一个个暴毙,眼睛红得如同急疯的公牛。
蛮人苟延残喘之时,我开口道:“鄙人一生三十余载,庸庸终日,无成无就,性命随意拿去便可。然今蛮人来犯,杀我同好,烧我故土,鄙人只好在临去前,捎带一些祭品,以示心意。所谓酒中带毒,笑里藏刀。
性命无关他人,无关鄙人,无关山水,无关家国。命故可取,只有三样珍视之物,任谁都带不去。
第一,将父母赐我的名姓,还给故乡。我曾心寄于做樵夫钓叟,以山川濯面,风月净心。就算半路客是荒诞无经的笑话,我也愿将它表演得淋漓尽致。
第二,最后一户庄稼夫妇石砾的土地。柴米油盐总要有人数算,牛溲马勃,悉成黄金,中原的土地再贫瘠不堪,也终能养出健硕的儿女。我祝也惟祝他们将关雎的歌谣永远唱下去。
第三,某处群山某座山峰上静静伫立的柴屋。它冬天会挂出朱灯,夏天有松树长青,店主懂得储存薪木,懂得五载酿酒,只为招引雪夜中赶路的人,来与他说两句废话,吃几盘肉。卧榻旁搁置了一壶陈酒,若有心人愿浅尝,必得店主此生倾尽所有的感激。”
老煤油寿终正寝,柴屋像山外一样的黑,我吐了口毒性伤出的血,抱起煤油,从山峰一 跃而下。今年的冬风格外地痛,痛得钻骨。我才发觉,原来我就这样孑然地落在雪地里,任谁都辨不出我来。
我名曰半路客,是位行者,善用毒,我爱偏执,故乡,煤油与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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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半盲的人,是尊贵之身是白丁流民,都请进喝酒。
我是个半聋的人,是江湖恩怨是冤家宿仇,既喝酒就不宜多说。
我是个半哑的人,人的故事,山川风月比我更清楚;要听道理,士子僧侣比我更了然;要问路,樵夫钓叟比我更熟知。
你若问我姓名?我说,柴屋、青松、白石、雪暮,随你称呼。
你若问我,走的是哪条路?我说,是哭过能笑,记时能忘,醒后能醉的那条小径。
你还要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春天种树,秋天扫落叶的人。
注:上面这段文字摘自简媜的《雪夜柴屋》,整个故事根据此文有感而发。
各有各的孤独,各有各的喜乐。
愿这个故事能给你烈酒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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