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是个乖孩子,从小就是。
他似乎开蒙也比旁人早,从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开始,被人搂在怀里。别的婴儿只会嚎啕,他就会注意人说话。侧着头懵懵懂懂,黑眼睛安静,似乎在听。
磕磕绊绊长大了也是。虽说是大孩子了,可瞧着也只有那么一捏。他眉眼生的稚拙纯真,下颌却方硬。似乎说明了他不是没有脾气,可总归心肠柔软,别人说什么也能认真一听。糖太甜了,会坏牙齿;自行车不要骑,会摔破膝盖;泥娃娃别买了,下次给你买好的。他点着头一路听进去。父母外出讨生活,拉他在跟前说外婆年迈,桥啊你要乖。从此他每天就爬在外婆膝边,剥一把花生,倒上一杯水。
外婆没牙齿,盐水花生还是进了桥的肚子。暮色沉沉,门外玩耍的孩童喊打喊杀跑过,风推动了梁上的电灯,灯影在桥的纸上沉重地掠过,一笔狗爬字看上去也惊心动魄。
那是忘了哪年生日,父母送他一个笔记本。他把紫薇和小燕子的衬纸抽去,塑料封皮包裹着掉色的红壳子。桥的笔记本。他在上面写自己的事。今天是外婆说的话,“爸爸妈妈除了生命没东西给你。”有时候是“放学买两颗小葱,一把芹菜”。更多的时候他写日记,完全流水账式记录。今天买菜了,今天幼儿园吃番茄炒蛋,今天和小朋友打架,今天什么都没做。生命乏善可陈,斗大的字铺不满日记本的上半截,一页一页翻过去。直到一个暑假,学校组织野营。老师带领同学们在树林里安营扎寨,他们要学着辨认野生植物,自己生火做饭。
父母说你不能去,外婆要有人陪。
那天晚上桥摊开笔记本,没有写晚饭也没有写外婆。他详尽地记录了自己缺席的野营,凭着从几部纪录片和少年画报上获取的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知识。他描述了密林深处的帐篷,林间闪烁的火光。主人公是个大大的“他”字,不指名道姓,像是怕触动失望的什么。他去过了,故事里的男孩替桥去过了。他仔细辨认着各种植物,自己劈柴生火,遇见了一条无毒的蛇。采蘑菇的时候发现泥土间亮闪闪的,一镐头刨下去,下面竟埋着不知多少金币,装金币的木箱已经朽烂了。
他写到很晚,晚到灯下字迹几乎辨认不清,外婆的收音机也沙沙的不再唱了。桥拉上被子睡去,沙沙声成了林间蜿蜒的蛇迹,梦里也有火光。
后来桥每天都写,平淡的日子里有画面了。他继续过得温吞而一丝不苟,只有夜里,吃过饭灯下那一刻,男孩从纸页中摇摇晃晃站起来,顺着他的笔杆攀爬到云端。凉开水和白馒头尝起来也精彩了。他去菜场买菜,在几十条腿间费力地穿行,当晚男孩就去了巨人国冒险;他洗拖布,水龙头哗哗,桶里像有一颗脑袋沉沉浮浮,当晚男孩就去了海上,船帆撕裂桅杆折断,他在浪里沉浮七天七夜,好歹骑上鲸脊背,终于平安归来。
后来他看了老人与海,海洋的对手成了耄耋老人。那老人和他有点像,睡梦里住着狮子。书里面说一个人生来可以被击倒,但是不能被打败。
一节闹哄哄的美术课,桥托腮看着身边热火朝天,百无聊赖地搓着同桌送他的一小块橡皮泥。他的水彩笔大都干涸了,只剩下四个色。
临下课老师把他们的习作收上去。“桥的画非常好。”他高高举起来展示。满纸的蓝色,厚的快要洇开,上面一片黑云涂的力透纸背,风雨欲来。云下是一艘小船,颠簸在浪尖上,甲板上站立着黑色的人影。“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这个人的勇敢和不屈。”
勇敢和不屈,那来自故事里的男孩。桥的生活里没有那么一片海。
生活打不败桥,故事也打不败男孩。
下次父母回家时,桥就向父母提出,我想学美术。学费有些贵,但赚钱是为的谁呢?何况这是桥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他那么乖,谁会不同意呢?电灯昏暗,桥坐在板凳上,微弓着腰,衬衫松垮。时间在他身上流逝似乎慢些,母亲看他,仿佛还看着当年那个小男孩,扎一头辫儿,带着单边眼镜,眼里笑容却好似比现在要加倍。他面前桌上扔着一个红色笔记本,塑料封皮泛黄,多久之前带给他的。
她有些心酸,出门前照例絮絮叮嘱。不要野,在家好好照顾外婆。
好哦,桥点点头。外婆早已听不见,也老眼昏花,对母亲的红眼圈视若无睹。他低下头,本子翻开几页,上面躺着今晚新写的故事。纸上生长出茂密森林,林深深处是男孩的背影。为什么是背影?背影代表着一直向前。男孩长什么样子?没想过。是哭是笑?不晓得。
这大千世界广阔,哭哭笑笑都好。
收音机唱的更大声。桥躺在床上翻身,他从小睡到现在,从前嫌床大,总怕身后躺着什么,后来男孩来了。到现在腿只能勉强伸直。
小床吱呀一声,像要倾倒过来,他用力抓住床沿,像男孩在海上抓住甲板。抓不住,就被这尘世淹没。
他坐在课堂上,前面的女孩探过头来看他的素描,长发垂到画板上。她涂了淡粉色透明指甲油,手指在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上温温柔柔一抹而过,“这谁啊。”
“外婆。”桥说,手上的铅笔慢慢转,小折刀磕在桌子上笃笃笃。桥,有人叫,他放下刀,和一行人一起从教室后门出去,直溜到校门外街拐角。美术生,体育生,还有单纯一无是处的后进生。男孩们不穿制服,散漫随便,人手一支烟,烟头对来对去。桥混迹其中,也染发,编回一头辫子,校服过长,有点拖手拖脚。他举止随意,模样却依旧纯真动人,对火的姿势像是给人献花。“T恤不错。”有人搭讪。
桥回头,有点诧异。“谢谢。”是他自己画的。白T上狼头,叫他勾的毛茸茸,大蓝眼睛,谁见都问是不是哈士奇。
“是狼吧,你这画得不像,没有泪沟。”说话的人烟衔在嘴上,说话间跟着动来动去。他垂着眼睛看桥,手上指点,一副睥睨姿态。“我见过狼的。”他将烟摘下猛吸一口,吊儿郎当凑近半步,凑到桥耳边。
这故事他后来又向他讲过多少遍。小酒馆的饭桌上,经年的油垢,一碟夫妻肺片,一碟水煮毛豆。盖以一瓶啤酒作为支点,细眼睛里含满眼泪,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小时候上山玩儿,野,天黑了还不晓得回家,落了单,就剩我一个,摸黑下山。我走着,听见身后嗅个不停,一回头——”他大着舌头骂了一句,“狼!”
桥忙着抢救他那件新衬衫,不作应答。他第一次听的时候可是愣了神,香烟烧到手指上。“你怕不怕。”
“怕啊,怎么不怕。”那人胡噜了一把后脑勺,仿佛现在想起依旧汗毛直立。“我吓的脑壳都飞了,一动不敢动,差点横在山道上。那晚真黑啊,大月亮,比月亮还亮的是狼眼睛,绿莹莹的。它瞧着我,我瞧着它。”
“那后来呢?”盖伏在桌上不作声了。桥怕他睡着了出门着凉,连忙大声把话递过去。
“后来,”盖在人群里挺直胸脯。“后来我一看,它腿也打战,哈妈批,畜生也知道怕。我来了劲儿,大喊一声,它夹着尾巴就跑了。我这才慢慢扶着树下山,衣裳都叫汗打透了。”
他虽就着桥的耳朵讲话,声音并未放低,周围早有人慢慢聚过来,凑成一小堆。为首的那个不怀好意大声问:“盖哥,喊的什么那么牛批?”
“我怎么记得,想着什么就是什么。”周围一阵窃笑声。
“天那么黑,你怎么看清楚狼夹着尾巴,别是条狗吧。”
一阵哄笑。盖把烟头往地下一扔,说话倒还利索:“就跟我干你娘的时候,你爹的德行一样。”
那男生脸色当即变了,两伙人——准确的说是一伙人和盖——剑拔弩张,当场就要厮打在一起。正僵持,不知谁喊了一声:“校主任来了!”大家顿时一哄而散。吸烟是一回事,聚众斗殴是另一回事,都怕被一网打尽。
桥钻进路对面便利店里,腿一跨骑在店门口投币玩具车上。小车嘀哩嘀哩摇起来,五颜六色闪着光。盖也跟过来,慌不择路的往旁边一辆车里一坐。他递过去两枚硬币,那车果然唱起一首愚蠢的儿歌。主任远远走过来,他看着盖坐在熊的怀里左颠右摇,一颗青皮脑袋晃来晃去,把满脸狠厉晃成快乐的入戏,忍不住哧一声笑出来。
2007年8月14日,桥第一次遇见盖。那一天没有故事,他只记录下了日常。今天我坐了摇摇车。笔记本再往前翻过一页,2007年8月13日,他夜上荒山,遇狼,狼不战反退,乃惧其神勇——那天桥刚学了篇文言文,于是忍不住这么文绉绉地记上一笔。他兴致愈发好,于是提笔在白T上画了狼头,毛茸茸的,大蓝眼睛,倒像哈士奇。
2007年8月14日,笔下的男孩出现在我面前。船翻了,海倒扣过来,狼夹着尾巴溜走,林中灯火闪烁——梦境与现实再无缝隙。
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梦里花开牡丹亭,幻想成真歌舞升平”
盖不是体育生,也不是美术生——只是个后进生。就像人家说的“不是狼,别是个夹尾巴的狗吧。”桥听人说起来他,打架凶猛,可是说到最后总免不了啧啧两声。
原先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盖的班级离他远,隔着一层楼。很少见面,但那天桥低头翻书,他做窗边。一个书包轻飘飘飞下来。
再抬头地下一阵骚乱,盖揪着一个人的衣领往楼外拖,他挂了彩,那人头上全是血。
桥立着脚在旁边看。眼前的场面是如此蛮,可又可笑地贴近生活。没人敢去拉。
“扔我书包,小孩儿吗?不看看我书包里有什么。”盖用筷子夹一片水煮肉片,嘴歪跟着使劲儿。他抬头看一眼桥,小孩认真听他讲话,手边书包鼓鼓囊囊的。他忍不住笑了,将肉片送到桥碗里。
多吃些,好学生。盖看他,眼神从往事中暂时拉出来,变得温和。
讲很多故事,变得极度的自大后是自卑。
你别听他吹牛逼。可桥爱和他一起,他讲起男孩和海洋的故事。盖认真的听,他没读过老人与海可还是摸摸他的头,小浪漫主义者。
浪漫,桥从自己的日记本里找到了浪漫。那故事让他讲的干瘪如同一捧骨灰,可盖依然能从有机中找到无机的灵魂。
本子上的故事变得温柔了,枕边话,山上霜,游子意,故人情。他的画也越来越温柔了,画上的男孩一天天的轮廓清晰,腰长腿短,青皮脑袋。不知道他回头是不是也歪着嘴。
冒险故事仍在继续,他白天和盖一起吃饭,看见街角幼猫扑进盖怀里,把衣服勾破,盖啧了一声,去便利店里买根香肠。猫在身边摇摇欲坠,他将香肠送到嘴边,又去揉猫头,把猫揉的一个趔趄。
晚上桥又画了,巨大夕阳下,男孩身边卧着虎。夕阳温柔,虎在沉睡,男孩抚摸虎颈,爱抚的姿势。
可真不是盖的。前面的女孩又转过来。他说北京话,桥听不明白于是笑笑,这就是盖的。他在心里暗暗想。
盖的,盖的故事,盖的画,盖的桥。盖给他讲了那么多故事。他和狼的,他偷书挨打,他险些被人拐卖。他饿的要命,三天没饭吃。说话的时候他侧过头冲桥笑,过于黑也看不出眼红。如论如何看不出这是个怎么珍贵的孩子。
可桥觉得是珍贵的。当晚他铺开本子,男孩跨过了山和水。来到了城堡,闯入无人宴会。他连吃带拿,玩了个痛快。
桥看着本子,觉得自己需要反思,写了这么多年还是好不跌宕,最可笑是越发幼稚,到现在居然都写起童话故事。
故事里没有公主,没有侠女。不需要的,只需要有他,男孩闯荡洪荒,他从纸面上投以温柔的俯视。
班级里闹哄哄的,高考前百日大会。同学们慷慨激昂。老师说你们只有这个机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人替他去过了,天涯海角走了一遍。桥翻动着老旧的笔记本。
这里面记得什么啊。
梦话,桥说。
他翻到很前面,外婆说“如果你喜欢什么人,一定要告诉他。”
桥翻开一页,写着盖的名字。
外面的世界和这里没区别,一个人有过,两个人结伴,三个人打架。没有山顶霜,没有月下狼,一切都平凡的满目疮痍。
可是桥还是从盖的背包里看出一点怯懦的勇敢,盖的脑袋在光下依然暗淡。
幼年的勇敢和热望他给他了,现在换他给他,给他一点平安胜意。
哥,你喝不喝牛奶,盖笑了一声。
盖走过桥,背影一往无前。
背影代表着一直前进。
桥提笔,为他画上一道彩虹。
雨中的山城,桥伸手比出一个长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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