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这天实在闷热，我在头上围了一条白色的毛巾，不时用凉水浇上去一点，好得到点儿凉快。妹妹坐在桌子那儿，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念，我看到她白色的声音在空中挣扎着飞出这个闷热的屋子。

一个乞丐出现在院子前，他敲着手里的铁碗，念道，“好心的人们啊，施舍我一点饭吧！最好再加上一大碗刚刚沏好的茶水。天太热哟，人挡不住！”

 妹妹放下正在念的书，走进厨房，端了一大碗剩下的米饭给他。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给他。

 他先咕咚咕咚喝下那碗清水，喝完了，用袖子抹抹嘴，笑着对我说，“劳驾，大姐，再给我端一碗吧。”

我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端给他。

 乞丐把米饭吃了一半，就把自己的碗筷收了起来，笑着说，“我留着这碗白米饭好等晚上吃个饱。”

妹妹又去院子里种着的桃树上摘下了几个桃子给他。 他大大向我们道了谢，我们以为他这回终于肯走了，谁知他忽然说道，“两位大姐，你们知不知道刚刚你们这儿出了一件什么新闻？”

“我们俩今天还没有出去过，”我说道，“出了什么事了吗？”

“哦，一个人骑着马到你们村子来了。”乞丐说道。

 “马？”我说道，“怪不得呢？这儿的人都没见过马呢！怎么，那马长啥样子？”

“就是马的样子嘛，”乞丐说道，“我也没看清，那儿围着好些人，我只远远地好像看见个影子，就瞧见它全身都是褐色的，高高的脖子，长长的四条腿，还有一条散散的马尾巴，就像女人的辫子似的。你们现在去瞅瞅还来得及，那个骑马的人还没走呢。”

我把头上围着的湿毛巾取下，和妹妹去村东边看马。骑马来的人正把马拴在一棵梧桐树下面，那儿有一大片树荫。人们围着那匹马站成了一个圈儿。

马主人弄了草料刚刚回来，还从一个村民那儿买了一大盆清水用来饮马。等马吃饱喝足，马主人看着站成一圈的村民们说道，“现在，各位，我带来了一个照相机，你们都可以站在这儿或者是骑在马背上，和马拍照。”

 有人问道，“这是免费的吗？”

马主人又说道，“站在马旁边拍照一块钱一张，坐在马背上拍照两块钱一张，还可以骑着马走五分钟，这要十块钱。”

村民们并没有被这要价吓到，相反，他们觉得这马主人的要价合理、公正。在这个村子里，村民们要花上两块钱才能买到一只苹果，二十块钱能买到一只会下蛋的母鸡，一百块钱能买到一辆自行车，三百块钱能买到一只小羊羔。要是只花上一两块钱，就能不仅能摸摸马，还能拍照，那的确是很划算的。

 大部分村民都选择站在马旁边花上一块钱拍照片，光是用手摸摸马背上的鬃毛和曲线，感受下马背上皮肤的粗糙感，就在马主人按下快门的刹那留下一张充满新奇、自信和满足的笑容的脸。会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吵闹着要坐到马背上拍照，家长们在下面扶着他们心惊胆战，害怕马一个趔趄、响鼻，就把马背上的小顽童摔下来，然而小顽童们只是摆着一张想玩玩具的欲望、想做一个从未做过的新鲜游戏被满足后的略微高兴、新奇的小脸蛋，似乎这不过是又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而已，他们的生命还新鲜，对他们来说，还有很多的体验都是新奇的、难以理解的。

 没有人敢试着在马背上坐着走两圈儿，主要的是这要花上十块钱，而那种新奇的体验只能维持十分钟，甚至还不给你拍照留念，那么你以后只能靠自己的记忆回忆那十块钱的滋味儿了，回忆在马背上颠着的滋味儿了，而拍照就不同，你随时都能把那照片拿给朋友、妻子、孩子们，你能往那张照片背后添加任何东西，夸大任何东西，而没有一个人会反驳你这种专属的记忆错乱。另外一点，是村民们担心从马背上摔断脖子，担心被马踩死，担心即使单是摔下来而没有受到一点儿伤害，就会受到那些村民们的嘲笑。而村民们对你这件当众发生的不幸将永远记得那么牢固，几乎长达一辈子，大概是由于这片村庄的生活过于单调，而村民们想要肆意取笑某个人时，总是拿不出来说服大家的事实，而你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的狼狈样将会有那么大的说服力，使大家在每天用完午饭或是百无聊赖的时刻里，都会想起这个不幸的事故，便花光心思，用力渲染你当时的狼狈，一起嘲笑你的笨拙。瞧，就是因为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没有一个村民想要坐到马背上走两圈。

但是村民们知道，马主人是骑着那匹马走过来的，这件事至少有几个人是亲眼目睹的。黄昏到了，马主人或者是摄影师已经用光了自己带来的胶卷，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村民们仍然像上午那样围着马主人，看着他怎样跨坐到马背上，怎样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马前后摆动。马主人朝着村民们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热情的人，下回我将带来一头狮子！”村民们听到这个，个个都吸了口冷气，却已经开始想象那头将要来的狮子将是怎样地威风凛凛，令人害怕。

村民们望着马主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渐渐走远，看着他在马背上坐得稳稳当当，几乎不看路，光是在数着口袋里的钱。一阵风吹了过来，将他的钱吹得散落在路两旁，他的身体也因为要去够飘在空中的钱变得不稳，从马背上跌了下来。那匹马嗅到了纸币的味道，打了个响鼻，又感到背上坐着的那人消失了，又想起一整天都有这么一个人笨重地压在它身上，连休息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它仰着头，朝着树缝里的金灿灿的夕阳叫了两声，跺了跺脚，一下子往前跑了起来，消失在了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