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一个带着“耻辱”与“罪恶”标签的、饱受了冷眼、嘲笑和嫌弃的可怜女人,在鲁镇家家户户欢喜祝福的时候寂然离世。她终于离开了,在鲁四老爷“谬种”的咒骂中,在短工淡然的“穷死”的判断中,在鞭炮呛人的气味中,离开了这个她曾经逃避过,挣扎过,努力过,痛苦过的世界。
1
那一年,又是到了祝福的时候。一大早,我就领了工钱,去庙里捐门槛。回来的路上,我扬起脸,久违的阳光明媚,天空碧蓝。虽说是年底,可我并不觉得冷,反觉得像是春天。
见了四婶,我急急地告诉她,我已捐了门槛了。我看着她,等待她像我们第一次准备祝福时的那样,走到我跟前。可她似乎一直在忙,有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有没有抬头看我、甚至有没有应答一声“嗯”,我已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在我去拿酒杯和碗筷的时候,她的一声断喝:“你放着吧!”
“你放着吧!祥林嫂”,我像受了炮烙似的缩了手,怔怔地站在那儿,盯了她的脸。可我看不清,看不清她眼里的神色,也听不见,听不见她口中的声音。只觉自己立于一片荒原,黄沙砾石,乌云遮天,耳边风声呼呼,肆意啸叫。直到她冲过来抢拿那酒杯,将我挤向一边,我才回过神来:我所在的并非荒原,而是鲁家!
我失神地走向灶边,蹲了下去。我不明白,我不是已经捐了门槛,从此被千人踏万人骑,赎了这一世的罪过了吗?为什么还会这样被嫌恶?!我委屈,原是打算守着的,可我怎么犟得过世故能干的婆婆,犟得过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犟得过命啊?!我自责,我亲爱的阿毛啊,那么惹人怜爱的孩子,为躲人言,平时都不去别家玩的,我的话他句句听,可谁能料到就被狼衔了去呢?!我害怕,害怕死后的阎罗殿,拿着锯子的恶鬼要把我劈开,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环住双臂,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2
我还是烧火,可常常忘记把柴火塞进炉膛;有时候去洗菜,常常扔了新鲜的反倒留下些叶黄茎枯的;也去淘米,却只拿了空簸萝。每到这时,四婶便埋怨,说当初不如不收留我。而我,依然经常陷入臆想中,无法控制,身不由己。终于有一天,在我又一次忘了淘米之后,被赶出了鲁家。
3
一晃五年过去了。
我成了一个乞丐。没有住的地方,就连慈悲为怀的庙祝也拒绝借我一方屋檐。清醒的时候,会觉到肚子饿,便提了阿毛拣过豆的篮子,去镇上讨点吃的,可残羹剩饭也不易要得。不过这都不要紧,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似乎都似醒非醒,糊里糊涂的。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坐着,忽然看见祥林,他瞪大了双眼,拿着我给他晾过衣服的竹竿,恶狠狠地要刺向我。有时候也会看见贺老六,用他长满老茧坚硬如铁的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还他的阿毛。有时候远远的看见一两个人,他们正指着我额头的伤疤,嗤嗤笑着,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呶,就是这个扫把星,克死了两个男人,连儿子也克死了!”他们彼此交换一下眼神,变出更多个脑袋更多张嘴更多个手指从四面八方戳向我,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把头垂得更低,想逃出包围,又无能为力。最难熬的还是晚上,有一两点零星的光,我便以为是阎王派了牛头马面来捉我,天全黑的时候,我又觉得双脚踩不到实地,似乎就要掉下无尽的深渊去。
就这样,我日日处在惊恐当中,不敢独自待着,更不敢去人多处,快要窒息却怎么逃也逃不掉。
4
不过近来,似乎清醒的时候更多了。
我开始怀疑:人真的有魂灵吗?若无魂灵,我便再也没有见到阿毛的机会了;可要有魂灵,真会如柳妈所言,我将被劈成两半吗?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听说他回来了。他是这里有文化有见识的人。他是唯一一个眼中带着菩萨光的人。他一定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站在路上,等待。是在等待他,也是在等待一道救赎的光。
他远远的来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惊异,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到了他。还是春天的时候,我爬到河边喝水,从水影里瞥见了一个白发散乱,满脸脏污的女人,我不认识她,但我听说她就是众人口中的那个不洁的人。呵呵,无所谓了,我只想确定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魂灵。
他搓着手,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他犹疑地说,也许有吧?……不过……也不一定。 我紧盯住镜片后面的他的眼睛,想看到他心里去。这么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乞讨的生活,活在恍惚麻木中。但今天不同,今天我把我所有的仅剩的一丝气息聚集于瞳孔,直逼他的双眼。
然而,希望还是落空。
没有救赎,最后一片雪花让我的世界彻底崩塌。
还是很感激他,那个落荒而逃的读书人。这世上,他是唯一一个用了正常语调跟我说话的人。我明白,他的犹豫,是在猜度我的所谓“希望”。他以为我同鲁镇的其他人一样,照例是信鬼的;又担心我自希望其无,因此反口。左右摇摆的全然相反的答案,最终统一在“说不清”的敷衍中。
5
看着他的背影,此刻的我突然无比清醒。有没有魂灵有没有地狱都无所谓了,阿毛已不是我的阿毛,阿毛终将还是我的阿毛。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独自去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那里阳光明媚,天空碧蓝,是个永恒的春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