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车站里，大概是凌晨，四周都是昏睡的人群，迷迷糊糊中，少年被人从窗户塞进了车厢。人挤人的空间中，少年只记得那昏暗的蓝色灯光，之后便沉沉睡去。等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少年被人带下车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少年不知道是在哪，只记得那带着泥土气息的雨后味道。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接走了少年，少年不认识他，心中充满不安，但也只能跟着他走。之后的事，少年不记得了，只是后来才知道自己是被爸妈送到了爷爷奶奶那儿。

  乡村生活到底是怎样，记忆太久远，少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从不和自己说话的爷爷，不待见自己、说话刻薄的奶奶，两个经常带自己到处逛的哥哥，一个爱捉弄自己的妹妹，还有一些玩伴。生活应该很枯燥，因为这些家人似乎都把自己当外人，但少年记得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孩子，少年很喜欢到她家里玩，那似乎是唯一的慰藉。

  不知什么时候起，少年被送到了附近的学堂念书。少年很有天分，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数学知识，少年印象很深刻的是某一天自己在本子上做四位数加减乘除，书桌一旁放着几个硬币，是在同学打赌吗？没印象了。不过这些家人好像并不多么在意自己，倒是老师很喜欢自己。

  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呢？年幼的少年好像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一切似乎顺其自然。直到某天，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女人，奶奶告诉自己她是妈妈，要带他回去了。没有什么不舍，只是重复了一遍从熟悉的环境被带到陌生环境的过程，没有人会理会小孩子的感受。在离开前，少年记得自己好像和那个女孩子最后见过一面，互相交换了喜欢的玩具后就简单的道别，小小的脑袋还不理解何为真正的别离。

  回到了家，周围一切都陌生无比。城中村里的很多大人似乎认识自己，可少年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感觉。少年被送到了附近的学前班读书，父母很忙，几乎不接送自己，少年只能一个人上学放学，只有晚上能见见他们，从那时起，少年慢慢明白何为孤独。

  在学前班，少年依然很有天赋，除了基础学科，少年还很喜欢画画，老师和同学都说自己画的画很有灵性，少年也经常在家里画画给爸妈看，但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少年记得那种无所谓的表情，掺杂着些不理解。

  没多久，少年便被送到了附近的小学读书，少年持续着读书的天赋，继续着画画。妈妈似乎从此刻起很看重少年的学习，买来一些超纲的书籍自己去教少年，同时明确告诉少年以后不要画画了，那是没有的东西。从此，少年被教育的只会去学习课堂知识，没有爱好，唯一的娱乐只有和附近的同龄人出去疯闹，但从小体弱的他也不能在外玩耍许久，更多的时间是在昏暗的家中借着微弱的灯光机械地看着课本。甚至到后来，在休息日连外出都被禁止，一整天少年都只能被锁在那昏暗的小屋里，身边放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充满期待地盯着窗外，像个犯人一样，只有晚上爸妈回来时能出来放个风。在学校里，少年也过得不开心，长时间的禁足让少年缺乏运动，身体孱弱的同时体重也飙升，吹气球般迅速长胖，这让少年受尽了嘲笑，因为只会上课写作业和考试，也被当作书呆子，少年因此渐渐变得不敢说话，敏感脆弱起来。而家里，除了孤独和高压环境，还有那日渐明朗的矛盾。

  慢慢懂事后，爸妈经常在家里吵架，完全不顾少年的感受，从那时起，少年明白了些东西。不管自己的父亲，眼里只有那看不起他的兄弟姐妹和可笑的自尊，而母亲一直说着家庭的不易，总说少年他是唯一的希望。没有人问过少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可能在他们眼里，这并不重要吧。

  上一代的矛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少年面前，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各种亲戚朋友总是轮番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们总是带着些嘲笑的语气对着少年冷言冷语，少年很讨厌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有着这种莫名的恶意。争吵渐渐多了起来，直到少年9岁那年，矛盾彻底爆发，无休止的争吵。少年记得那个晚上，在本就狭小的出租屋内站满了爸爸那边的亲戚，对着坐在一旁的妈妈轮番轰炸辱骂，要房要钱，而爸爸窝在一旁，一句话不说，妈妈哭着对抗所有人，最后只能淹没在恶毒的话语中掩面无声。没过几天，妈妈就失踪了，爸爸四处寻找，但那群亲戚依旧是不依不饶，仿佛赢得了胜利，全都是一副恶心的嘴脸。大概一周后，妈妈被找回来了，憔悴的失了神，眼神无光，爸爸很高兴找回了妈妈，那群亲戚也很高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乱炸，只是这次，妈妈没有反应。那天晚上，妈妈让少年和她一起睡，少年木楞地靠在一旁沉沉睡去，只觉得事情可能告一段落了。第二天清晨，少年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妈妈坐在床边沉思着，少年从没见过妈妈这样，觉得奇怪，便眯着眼偷偷看，却见妈妈慢慢走向窗台，一只脚放了上去，沉默着。少年这时彻底清醒，面朝着这边看去，心里似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脑子很懵，身体很僵硬。她确实跳下去了，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了少年的眼中，泪水夺出，他到此刻才终于明白妈妈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件事让爸爸那边的人慌了手脚，着急忙慌地将妈妈送去了医院，所幸楼层不高，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摔断了腿。这场持续许久的矛盾似乎因为这次的事件暂时停歇了，没有人再继续跳出来，可少年发现自己被彻底改变了。

  这之后少年竟觉得轻松了许多，无人烦扰，家里经常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少年开始沉迷网络，隔三岔五就往网吧跑，而爸爸也完全不管自己。少年早已将妈妈抛到脑后，从没有说要去看望妈妈，爸爸提出带少年去医院的时候，少年也都是拒绝的。这是少年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那极端的冷漠和自私。那段时间，少年总是看见爸爸一个人默默流泪哭泣，他也不理解，他觉得两人并不怎么相爱，为何要哭？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少年放学回家，发现妈妈腿上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妈妈见少年回来便呼喊着他，渴望得到关心，可少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默默回到课桌上写作业。妈妈一直呼喊，见少年迟迟不回应，烦躁了起来，接着情绪失控地大叫，骂着少年，最后又抽泣着。少年只觉得烦躁，内心没有什么怜悯之情。

  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少年只记得从此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成了个极度敏感和自卑的人，在家里说不上几句话就会闹脾气，而在学校一句话都不敢说。爸爸仍旧不闻不问，和之前没有两样，之时不提当年发生的事，指望时间能修复一切。而妈妈更加极端了，眼里只有成绩，一直对少年说要为她整齐，让那群恶心的人看看，完全不关注少年的内心，也从未问过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要少年的成绩退步就会咒骂嘲讽，哭泣着诉说家庭的不易以及自己遭受的苦难，仿佛少年只是个复仇的工具。少年感受着这畸形的爱，只要有无限滋长的敏感和自卑，本来不错的成绩最后只落得个平庸，就这样，少年度过了昏暗的初中生活。

  到了高中，少年维持着之前的敏感和自卑，加上无法适应新环境，少年的症结愈发严重，第一次考试结果就一塌糊涂。得知此事的妈妈接受不了这种结果，她以为少年能为她考虑，能为自己考虑，会自己成长，会懂事，却不能理解少年如此的原因。熟悉的咒骂嘲讽再一次如期而至，妈妈向少年宣泄着情绪，仿佛是再为自己多年的培养不值，自觉投入如此之多，孩子却这么不争气，忍不住捶打少年。少年终究是忍无可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火，质疑着妈妈所谓的教育，质疑着她所谓的付出，说她只会无能狂怒，除了骂自己还会干什么，骂了成绩就好？妈妈被少年的反抗吓得一愣，怒火攻心，直接放狠话说再也不管他了，少年也放狠话说可以啊，不管啊！妈妈从未觉得少年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个小屁孩，便先放手，只当给个教训，总有求着她管的时候。而难得的清净终于让少年能够静下心来做事，不会有隔三岔五跑来发疯的女人打搅自己，妈妈也减少说教次数，害怕像上次一样争吵。结果之后的月考，少年直接班级第一，年级第二，班主任开始关注他，同学们开始高看他，妈妈也闭了嘴，乐呵呵地享受着成果。但所有人都当少年昙花一现，妈妈也开始了所谓不要骄傲的言论，吝啬表扬。少年没有理会，接下来一整个学期，所有的月考，期中考和期末考，少年一直都是班级前三，年级前五，班上的同学佩服他，老师看重他，妈妈也乐呵了起来，觉得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也收敛了一些脾气，但依旧是吝惜赞赏言语，告诫少年戒骄戒躁。

  回想到这儿，少年忍不住感慨，其实妈妈在那儿之后也完全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言行，之后少年的成绩一旦退步，她就跨着张脸，如果当时少年玩过游戏，她就会立刻发作情绪，指责少年玩物丧志，说那是洪水猛兽，接着哭诉少年不为自己着想，咒骂嘲讽少年阴暗，说着家庭的不易和自己的苦难。这算什么？成绩退步了少年难道自己不清楚吗？需要她来提醒？除了搅乱少年的情绪还有什么帮助吗？说难听点就是火上浇油，更要命的是爸爸也开始煽风点火，家里没有一个人向着自己。平时默不作声，成绩好就自顾高兴，成绩差就向少年发泄情绪，少年只觉得可笑。

  随着少年长大，妈妈认为少年能听她好好说话，甚至隔一段时间便把受到的委屈和少年诉说，像倒垃圾一样倒在少年这里。这算什么？少年在家里几乎只能接收负面情绪，他非常厌烦自己的父母，完全不考虑少年的感受，他能感受到那些负面情绪，能理解，但他的事和谁说？爸爸完全不可能，而妈妈呢，少年完全不信任她，少年因此只能自己憋着，不说心里话。

  长久的郁结积压着，少年其实也想改变一下，少年内心其实一直有很大的表现欲望，只是一直不敢表现。在高中成绩好转以及父母稍微放松点的情况下，少年试着放开了些心防，把内心幻想的自己表露了一些，试着好好说话了，试着参加学校活动了。少年看起来开朗了些，父母都说懂事了，可其实内心还是之前那副敏感和自卑的样貌，只是把欲望展露了一些，而且明白了些事理，至亲之人都不能理解自己，何况外人？干脆隐藏起来吧。

  从那以后，少年多了项能力，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会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咀嚼，他开始想自己的过去，想自己的现在，想自己可能的未来，想着世界构成，想着人际关系，想着各种情感，每一件事都会掰开揉碎查看本事，少年的三观渐渐形成。敏感和自卑犹在，但多了些底气和成长，也有了压不住的渴望。而这之后，在别人眼里，少年像是变了个人，开始主动参加许多力所能及的校园活动，大胆说出自己的观点，不再过于在意他人的言语，这算是成熟了？也是这段时间，少年开始在课外时间沉迷于各种小说和漫画，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让少年神往，锻炼出来的想象力也常常少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因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父母也并未反对，尤其是高三时期，父母各种呵护，生怕少年情绪低落影响了最后的成绩。

  少年有了想掌控自己的渴望，那颗被压抑过的心渴望炙热地跳动，希望自己能站在世界的舞台上大放光彩。这渴望形成执念，根深蒂固的执念，那是少年内心的化身，是完完全全属于少年自身的，是他的一切。他想去探究那美好的世界，想不顾一切实现自己偶然产生并死死抓住的梦想，烙在心里，不许忘却。而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父母的预料，他们再也看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了，少年充满激情地向他们诉说自己的想法，他们也完全听不懂了，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太突然了。在他们眼中，那个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孩子突然就变成一副他们看不懂的模样，他们不理解，却也只能去理解。他们没有反思，没有改变，只当还是曾经。其实少年也一样，反思又如何，改变又如何？到头来没什么变化，一如当年。

  小莫在一旁，听着少年缓缓说着曾经的经历，内心五味杂陈，不忍心地看向这孩童模样的少年，暗叹道：“反思如何？改变亦如何？他的内心依旧是那个曾经受伤的孩子，压抑着情绪，一朝得以解放，却发现内心早已污浊不堪。他死死抓住仅存的光芒，只当是希望，就这么挣扎着爬起，却没多少人理解。他自认不必理会世人的言语，可手中的光太微弱了，稍不留意可能就会消散。有变化，却又像是没有变化，或者说只是适应了，甚至是认命了。”

  感叹一番后，小莫却忍不住气愤起来，可以被击垮后爬起再战，可以适应，可以忘却，但就是不能悲悯地认命！小莫把少年的脸掰过来，厉声说道：“大龙，我得提醒你，你要拯救世界！你可不能忘，这是我们约好的！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悲惨的经历，我只知道我认识的那个大龙是充满期待地说出自己的梦想的！你给我端正态度，赶紧放弃沉沦，出来好好解决问题，别给我躲着，那是懦夫！孬种！你可以去道歉，也可以继续谈，也可以完全不理会这件事，但就是别让情绪控制自己！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你我无力改变，我也不会去说什么放下当年这种混账话，你完全可以记在心里，但给我正确地看待它！所谓坏的经历和所谓好的经历都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才构成了完整的你！算了，不啰嗦了，你清醒过来好吗？听懂没？”

  少年瞪着眼听着这一切，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不就得了，赶紧的，我先出去了，等我出去这黑气要是还没散去待会儿有你好看的！”说完，小莫对着少年自信一笑，慢慢消失。

  少年回味着刚才的话，不禁自嘲而笑，顿觉一身轻松。

  “行吧小莫，怕你了，我听你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