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和焦虑,裹挟着向往和野心,把我们熔成拧巴的样子。
如果说我有哪一种痛苦是无解的,和父母的关系一定首当其冲。
我人生的前十八年在山西一座小县城度过。卧室窗外是运煤货车的车道,每到夏天,开窗不到半小时,窗台就会积一层细细的煤灰。家里的家具都是父母结婚时从老家搬过来的,二十年间一件都没有换过。因为附近没有图书馆,也没有大型超市,所以要买参考书得去市区,去一次要坐两小时公交,而坐公交一定会遇到熟悉的长辈,售票员也总是和司机嚷嚷着家长里短。
高中毕业前,我没有自己的手机,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没有零花钱,没有超过下午五点不回家,也没有出过年级前十名。虽然生活单调乏味,我也逐渐意识到家庭条件并不富裕,但对父母并没有多少芥蒂。
直到我去北京上大学。
物质上的东西尚且可以克服,精神上的距离是无法消除的。我们越来越难以沟通。
母亲的控制、焦虑,像一个发动机,把生活里的问题搅动起来。她喜欢指导我、窥探我、干涉我。小时候因为吃晚饭时说了一句想喝酸奶,就被当时心情不佳的她打到后背紫青。一个暑假,我发现她偷偷翻我的日记本,她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告诉我:“我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父亲保守,大男子主义。不允许我在家里穿吊带,拒绝使用微信以外的app,每天都去附近山上的菜地种菜,回来就坐在书桌旁看历史书。一次在电话中和他提到选修课难抢,他问我,选修课是什么。
如果他们真的一无是处,对我毫无帮助也罢。令人痛苦的是,虽提供不起优渥的环境,他们却一直用笨拙的方式对我好。母亲只有小学学历,父亲中专毕业,但都非常看重我的学业;愿意花六千给我买笔记本电脑,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国庆假期我随口一提想吃火锅,就带我去市区火锅店。想起他们不懂电脑型号窘迫的样子、买车票生疏紧张的样子、按不上行李箱着急卖力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慢慢发现自己无法再从父母那里获得经验和指导,甚至因为父母不成熟的教育方式落得一身性格缺陷,包括我骨子里的畏畏缩缩,对新事物的害怕,对信息的迟钝,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我想远离他们,我又有期待,我埋怨他们,又承受着世俗道德的侵蚀,因为他们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给我。
我动弹不得,像是掉入一个满是粘液的茧,想挣扎,挪动一只手,粘液又马上会把我重新包裹住。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优秀,可没想到,差距依旧如此之大。
我的一个室友,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住在朝阳区,母亲是上市公司人力总监,父亲是大学教授。她喜欢摄影、美妆,宿舍里放着两台单反,整整半面墙的口红,还有各种我从来没听过的物件:唇部护理液、香薰蜡烛、手办、速食鸡胸肉……她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周一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星巴克的甜点。她追星,坐在偶像演唱会的VIP区,电影发布会的第一排。她经常旅行,去过十几个国家,最喜欢法国普罗旺斯和日本大阪。她熟悉几乎所有电子产品,能熟练操作PS、PR、推送排版。她大二的时候已有过不下五次实习经历,其中有一家公司是腾讯。
我和其他的每一个室友都能谈笑风生,唯独面对她,我做不到。
每天看着她精致地生活,落落大方地待人接物,轻而易举得到我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活成我一直想成为的样子,光是想一想,心脏都是灌了铅的重。
然而造化弄人,我避之不及的,终究还是被命运毫不留情甩到我脸上。
在随校访问香港中文大学的实习项目中,我和她竞争只有一个名额的新闻采编组组长。
我们并排坐在面试官面前,把报名表递上去。面试官的一系列问题我都对答如流,我是本专业的智育综测双料第一,是校教务处的特约记者,有丰富的采编经验。当然,她也不差,有中国传媒大学的双学位,在学生会宣传部工作,有实习经历。我能明显感觉到面试老师有些两难。
直到他问出这两个问题。
“你去过香港吗?”
“没有,老师。”
“你呢?”
“我去过三次。”
“你有单反吗?”
“没有,但我可以借到。”
“你呢?”
“我有两台。”
这两个问题结束,面试老师松了一口气,告诉我们可以走了。我知道,结果已经明了。
一周后我收到了邮件,如我所料,内容不过是感谢和无关痛痒的鼓励。
寒假的实习没有拿到,我只能按期回家。下了高铁,坐上公交,看着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城市,没有北京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更没有北京的多元包容,丰富厚重,只有攀不完的关系,聊不尽的闲话,黑漆漆的平房,雾蒙蒙的空气。
那两个小时是漫长的,路上的车和人都可以静止,我觉得自己的胸腔像一块玻璃,被反复地掰碎,哪怕身上的标签再多,拥有再多能够好好生活的筹码。
我好像总是擅长让人失望,失望的人也包括自己。
我不明白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我偏偏不行。
我想要破壳,像胚胎那样,有即便是每一寸肌肤都痛,也要钻出土壤来的决心。然而却被激烈的竞争不分你我地裹挟着,大家都想往潮头去,整个河流涌动的很快,没有办法停下来,没有时间跌倒,不给我机会弥补那些天生就注定得不到的优势。
在北上广这样的钢铁森林里,出身小城镇是原罪吗?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
如今三年过去了,读研之后,凭着名校毕业证书和不错的专业成绩,我暂时留在了北京。每个月工资还有一些剩余,会给父母买些他们不会买的东西。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我开始学习穿搭和美妆,在家里种上了绿萝,养了一只猫。虽然并没有过上向往中的精致生活,但也会在周末做一份舒芙蕾,窝在沙发上,点开一部电影,给自己营造些仪式感。
或许几年之后,我会厌倦北京,也或许,我能真正在这里落脚,我不知道。
其实从来没有释怀,关于自己的出身。我和父母的关系依旧皱皱巴巴,只是踏入社会,经济独立之后,能理解更多他们从前难言的苦衷。现在的同事里,还是有大学室友那样的女孩,可她们也已经不会让我歇斯底里,因为我明白有些差距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弥补的。
很多时候我会想,像我们这样出身的年轻人,有足够广的见识,足够高的学历,也许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们会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甘平凡。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懦弱的自尊心和羞耻心。
然而静下心来,我会发现,如果没有学历和见识,我永远也不可能过上现在的生活,永远也不可能有除了留在家乡朝九晚五外的第二个选择。
在钢铁森林里,出身小城镇并不是原罪。
出身底层的孩子,会接触更真实的社会,更丰富的生活,会感受到人间的各种悲欢离合。那“愚昧无知”的小山城,确实没有给我知识和台阶,但是给了我一种能力,悲悯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后面对权力的傲慢、欲望的嚣张和种种时代的虚假时,仍旧得以穿透,看见文明的核心关怀所在。
成年初显期的年轻人,脱离了原生家庭的庇护,但又没有完全进入成年人的社会角色,没有积攒各个方面足够的资源,处于一个半独立的阶段。这个阶段常常会遇到很多困惑。最近刚刚看完了一本心理学书籍,书名是《长大了就会变好吗?》,而读完我明白,长大了一切一定会更好,这其实是一个不存在的幻想。我们的成长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自我探索,自我接纳。自我探索并不总是愉快的,因为它要求你对自己有足够的觉察,要求你能够接纳自己的缺点和失败,能够接受自己并不总是会赢,理解世事是复杂多变的。
我们总想抓住一些固定的东西,但是慢慢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固定的东西。在我的理解里面,每个人都需要成长。而成长就是可以跟不确定性相处,和不如意并排,虽然总是觉得艰难,知道不会有确定的答案,但依然有信心好好地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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