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入秋,天气也渐寒,自己添了几件衣裳,视频之时母亲总要大呼小叫着不要买那些太廉价的衣服,我看着手机屏幕,母亲眼角细细的皱纹和父亲粗糙的皮肤融在一起,却都化作了浅浅的笑意。
可能是因为刚入校园的新鲜感,居然并没有体会到特别的乡愁。本就习惯一人吃饭睡觉,也没有特别的孤单。武汉的天气总是反常,水土不服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有时突然抬眼一望,是无尽又短暂的四年,会觉得无比惊惶。不知道这四年之间,有多少曾期待改变的不会改变,又有多少不愿改变的会不似眼前。
不论白天如何炎热,夜风总是凉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舍得出来走一走。宿舍周围随时可以看见许多黑人留学生,三两成群,或者一人独行。黑人女孩大多扎着很复杂的辫子,细细密密爬满了头,我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暗自揣摩洗头发扎头发的复杂流程,又赞叹于文化的差异性和包容性,甚至神游到整个人类社会的文明。
学校里的树是很多的,特别是到了晚上,在月亮清朗的光线下,迎风婆娑。《毛传》说:“婆娑,舞也。”古人造了很多美丽的词,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用美丽最为贴切。姿态优美,醉态蹒跚,按节而歌,比其舞貌。这是树的风姿,突然掉到手臂上的枯叶,会让人猝不及防地想起夏天饱满又水润的叶片,在高高的枝头招摇。我觉得那些叶子是美貌的,甚至于在凋落之时也是完满快乐的。
在我的印象里,诗人总是热切爱着几样东西:醉酒,月亮和独行。我不是诗人,却对诗人这个群体抱了特殊的好感,并且时时刻刻快乐地妄想着成为其中的一员。
诗人要饮酒,这是我不能企及的,也羡慕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只是没有独酌的月下,亦无陈王设宴。
诗人爱月,也曾半夜爬起来,对着天空中的玉盘看得发痴,也看璀璨的星星。月亮和星星,都是能与人交流的事物,二战期间失踪的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也曾描写过满天的发出小铃铛般的笑声的星星。
诗人爱独行。其实也不一定是因为喜爱独行,不是每个人在“月色入户”之时都能“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所以很多诗人装作爱独行。
感觉穿过了一条又一条无休无尽的黑黢黢的街巷,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弯,旁边的树痴楞楞地盯着我们,月亮从纱布一样的云里面赤着眼瞧着,让人害怕,又隐约期待。
我听见吴宫的歌女在低声咿呀;我听见柳七执红牙拍板,击节而歌;我听见边关的柳笛声声轻唤。我看见晓风残月,看见桥边红药,也看见雨巷的诗人在提着残缺的油纸伞踟蹰独行,街边的灯光一明一暗,嘲笑着雨的不解风情。我听见初秋的鸦雀在高到月亮的树枝上凄厉地叫唤,听见了明天的太阳对今晚星辰的低语。
我听见自己低声说:“带我去南京吧。”
这是武汉的初秋,也是世界的尽头。
记忆的线悠悠地撕扯,把青春的风筝引得左摇右晃。
记忆的最初,是一张双人桌,两个布袋笔盒,两本封面在蜷曲了的小学课本,掉了笔帽的中性笔或者笔尖带着墨渍的卡通钢笔。
记忆的最后,是两张火车票,“武昌--南京南”,三个半小时,不多不少。
我躲在时光最深的地方,看见有人冷眼看着一切,手上提着操纵的线,脸上抹着大红大紫的颜料,笑得让我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我还是喜欢那一句,夜寒尤畏孑影重。
我一个人,从教学楼走回宿舍。塑胶鞋底撞击在地面发出啪塔啪塔的声音,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也藏匿在这晦暗的阴影中。我挎着单肩包,包里装的有一本现代汉语,还有一本古代文学上,我努力让自己做出微笑的表情,让风也把笑容吹得柔和平静。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一个人学到了很多东西,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夜寒,叶寒。
半个世纪以前的故事,美得不成样子。那是一片静默的沙漠,和着白月光铺成苍凉又壮观的曲。
是三毛和荷西用双脚丈量过的每一寸土地,也是圣埃克苏佩里寻找到一口井的天堂。
半夜爬的山上有没有苍白美丽的女鬼呢,你凌晨五点去看的日出,它的美好抵得上熬了一宿的夜吗?
我模糊地看见你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汗津津的头发,长长的睫毛,紧紧闭着的双眼以及,带笑的嘴角。
你梦见了什么事情呢?
宿舍楼门口有一间很小的奶茶店,小到只剩下了两个窗口。一眼望进去却是说不尽的干净和舒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很多时间里,窗口前面都要排上好多人,匆忙的行人总是被老板的情绪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慢下来,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杯精心磨出调好的奶茶。
老板是一对情侣,二三十岁的样子。同学说我太武断,可能是兄妹,我固执地认为就是情侣,也可能是夫妻。
他们几乎从不交流,不用言语,也不用眼神,感觉在各忙各的,却总是配合地出奇地默契。一个收银开发票,另一个必然调饮料;一个细语,另一个必然微笑。然后总是动作娴熟地把饮料递到顾客手里,招牌式地轻声嘱咐,若是热饮,就说小心烫嘴;若是碳酸饮料,就说不要摇晃。温言细语,谦谦如玉。
我喜欢那里的饮料,更喜欢那眉眼相传之间,举手投足之际毫不掩饰的落落从容,岁月静好。
我喜欢这个。
晚上打电话听你说着,不喜欢现在的专业,我除了表示安慰别无他法。还有很多事情,除了口头的安慰,我都别无他法。
我拉下拖鞋,蜷在宿舍院子里的长木椅上,带着耳机,听着从线的另一端传来的你的声音。我紧紧攥住耳机线,仿佛就攥住了某个人。
深夜院里已没有很多人,女孩子们白天洗出来的衣物被排得整齐地晾晒在两边的栏杆上,有的是刚洗过的,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和了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鸣叫,奏出很欢快的一首曲子。院子尽头的铁门虚晃地锁着,另一边传来收废品和以旧换新的吆喝,给人一种莫名又古老的感觉。隐隐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有打更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提着马灯,敲着铜锣,嘴里念念有词着天干物燥云云。
耳朵里传来清脆的笑声,某个女孩子捏着手机在角落低头耳语,打破了我的神游。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熟识的女生,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嫣然一笑,并不多言。
这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罢?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
我很庆幸我在一个地方,这里有我想学的东西,有我自己支配的生活,可是没有我喜欢的人。
现代诗人黄颖说距离产生美。后来这句话成了美学的著名命题。时间距离,空间距离,心理距离。这些距离隔开了两个很远的地方,隔开了我和你。但是我却看见很多个我和你在这距离的洪流中艰难地,勇敢地,拼命地靠拢,然后拥抱在一起。
十一三十号打算连夜回家。武汉的小吃陆陆续续吃过了很多,红油龙虾,热干面,豆皮……许是和老家距离比较近的原因,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反感,大半个月来吃得倒也欢畅。只是归期将近,才越发回味家里的各种美味。母亲亲手腌制的霉豆腐躺在在冰箱里,外面裹了一层细细的辣椒;外婆颤巍巍地提着装好的豆瓣酱朝我笑着;大姨在炫耀着刚刚腌好的酸豆角……锅里的土豆嘶嘶地冒着热气,一层红油泛着金光,有芝麻和葱节的映衬。
那天你说你也想念家乡的吃的了,我开玩笑说回去了给你邮过来你开玩笑地应允。若是真的把吃的东西邮过来,岂非暴敛天物,当真罪过了呢。
你将一个人在南京,我们都终将一个人。我没来由地害怕着今天和明天,又对于昨天感到不安,觉得不堪回首。四年以后你或者真的变成了半个南京人,我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半个武汉人,我们又同是半个建始人。这可怕的将来。把我们的距离生生得拉得越来越远。我渴望的远方,无形中化成了枷锁,不止在这件事情上,还在很多事情上。可是我们还是憧憬着远方。
很多计划,都不敢纳进计划里。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食堂门口的餐桌上吃着馄饨。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猝不及防,比如突然发现自己在十分钟之后有一节课,比如食堂什么时候关门了,比如煮混沌的阿姨硬是在看完了五分钟的电视剧后才舍得动手。比如猝不及防地发现,我们被时间冲刷进了两个遥远的空间。
早上昏昏沉沉,打着打着字就睡着了,然后我说做了一个梦。
你知道梦的内容是什么。
宋冬野还在耳机里用嘶哑的声音轻声讲述着瞎子哑巴的故事。
“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释了我的一生。”
白月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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