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总是告诉孩子: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人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保持善良,就一定能获得幸福。这个世上充满着光明与希望。”
站在楼顶,她这么说。
这里是夜幕下的新城区。
耀眼灯光沉浮于高楼大厦之间,有座小区却与周围格格不入。
楼房间,油烟机管道往外喷着菜香,电线凌乱绕在屋外,单元楼下,自行车横七竖八散落。在新城区,这样的环境已经极为落后了。
繁忙的一天结束后,住户们纷纷锁上房门,如同倦鸟归巢,开始夜晚的消遣。透过窗户与灯光的剪影,便可窥见这里人生百态。平日住户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虽说没有旧城区邻里那样嘘寒问暖,但总体氛围还算和平。
但一楼某扇窗户里,就没有周围居民那么祥和了。
“你再回嘴试试?”一位男子的怒吼传出,吓得垃圾桶里野猫四处逃窜。
接着女孩子的哭声隐约传出。
“妈妈,那家人在做什么呢?每天都这么吵。”路过的小孩子指着一扇橙色的窗户问。
“别问了别问了。”母亲低声呵斥,拉住孩子的手,快速路过。
透过磨砂玻璃,屋内一片狼藉,呕吐物与酒精的恶臭撕裂鼻腔。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拿着酒瓶,不远处,瘦弱的女孩缩在墙角,约摸十四岁。
“你还敢威胁我,想搬出去住?当年要不是老子收留你,你这个小畜生还能活到现在?”男子咆哮,满口酒气,此刻他摇摇晃晃起身,举着酒瓶向她逼近。
两人对视数秒。接着男子一把楸住她头发,如同拖着一个破麻袋。作为对女孩哭喊挣扎的回应,男子拎起她的头,狠狠往墙上撞去。
女孩大腿、手臂还有脸颊布满紫色淤青。她皮肤惨白,不知所措,满面泪痕,此刻所能做的,只是抬起胳膊,死命护住头部,亮出手臂外侧触目惊心的划痕。
“叔叔,不要再打我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女孩嗓子都哭哑了。
“你他妈再喊句试试!你还敢偷偷报警!怎么,不让男人摸你,就能让自己很清高么,你这个贱人!”男子一拳打在女孩太阳穴上。
女孩昏死过去。
“都叫你别去上学了!给我赚钱买烟去!女孩上学除了赔钱还能干什么!站街去,陪酒去!给老子赚钱去!”
男子对着昏厥的女孩拳脚相加。
半开的窗外,风声大作。
“所以,你们所歌颂的‘美好世界’,对于那些生在黑暗与绝望中的孩子们而言,你们难道不觉得,是某种残忍的黑色幽默么。”
百索喃喃。
她站在屋顶边缘,身披黑纱,身上缀满银丝,一双长袖随风飘荡,如同蓄势待发的双翼。她黑色长发在疾风中飘散,恰似优雅而剧毒的水母。
她胸前,长命锁寒光闪闪。
她身后,站着的则是步摇。
“我已经报警了。人类会自己解决的。救援人员马上就会来,他们将剥夺那个人渣的监护权,把他扔进监狱,保护女孩。”为了表明交涉的诚意,步摇戴着发簪,而没有将其变为长枪。
“所以,你才自以为是地说教一番,耽误我去救人?”百索冷笑着摇摇头,“如果我自己就能救她,为什么还要依靠人类。”
“因为人类的体系很脆弱。如果我们过多干涉,反而会让社会陷入混乱。我们都经历了如此惨痛的教训,难道这还不够么?”
步摇张开双臂,目光坚定挡在百索面前:
“所以,请你选择相信人类。”
百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给你五秒钟。要么滚开,要么我把你撕碎。”百索双眼血红。
此刻,清醒过来的女孩又因为剧痛爆发出惨叫。
百索闻声,一掌将步摇狠狠扇开,纵身跃下高楼。她合并双袖,如同离弦之箭向楼底俯冲,把追上去的步摇远远甩在身后。
“再坚持一下,母亲来救你了!”
屋内,惨剧还在持续。
女孩趴倒在地,气息奄奄。
男子则骑在她身上,揪住她的衣领,举起粗糙的手,捏拳。
“哥哥……救救我……”
女孩双目流泪,无神地喃喃。
“你就喊吧!你哥哥除了傻乎乎给我送钱以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男子猖狂大笑。
就在这时,尖声悲鸣刺穿耳膜。
男子回头,一个黑色人影落在窗外。
“什么人?”
话音刚落,窗户炸裂。玻璃渣如同暴雨,劈头盖脸朝男子砸去,子弹般扎入他的血肉。而女孩因为被他压制在身下,反而逃过一劫。
男子发出动物似的惨叫,捂着伤口在地上打滚。而这一滚,散落四周的玻璃碎片又全数嵌入身体,惹得他再次撕心裂肺哀嚎。
女孩乘机全力挣脱,艰难地爬开男子的施暴范围。
回过神来,那人影已经钻过窗户,站在屋内。
“你私闯民宅知道么!”
电灯忽明忽暗,男子不顾满身血迹,气急败坏砸碎酒瓶,将尖锐的末端对着前方一通乱挥。
黑影站在原地,漠然注视他。
下一秒,男子只觉脖颈一凉,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松手,半截酒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灯光下,一把银色巨镰架住他的脖子。
而手持巨镰的女子,身着长袍,外披黑纱,其间缀满银丝,胸前长命锁挂着银铃,发黑。这位不速之客如同死神下凡,杀气骇人,双目泛红,朱唇紧闭,却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月光洒满镰刃,镰刃刺骨如冰。男子的冷汗也顺着脸颊,一路下滑,淌至光可鉴人的刀面。
时间好似在此停滞。
女子的目光却跨过男子,看向伤痕累累的少女。
百索看着女孩,女孩看着百索。
男子跪倒,浑身发抖,尿漏了一地。
百索背后突然展出双翼。漆黑羽毛充斥房间,宛如黑色绒雪缓缓降下。
她伸手掐碎灯泡,月光透过窗户倾泻而入,勾勒出她银色的剪影。满地玻璃碎片反射光芒,恰似星空在屋内倒影。
她收起镰刀。
“您就是天使吗?是要带我去天国的天使吗?”
女孩仰头,恍惚着问。
百索默默点头,没有开口回答。
女孩却哭了:“我是要死掉了吗……可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再见我哥哥一面!虽然我平常很任性,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但我现在真的好想他……”
百索一言不发走来,跪在女孩面前,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
“这种感觉……好像在妈妈的怀抱……”女孩抱住百索,口中喃喃,“可是,我早就没有妈妈了。”
百索依旧没有回答。她脸上却满是泪痕,愈发抱紧少女。
男子这时回过神来,缓缓站起。百索翅尖一甩,飞镖似的羽毛贯穿他肩膀,将其死死固定在墙上。
他惨叫不止。
百索安抚好女孩,面向男子,怒目而视。
“你究竟是……等等……救命啊!”
百索展开双翼,如同一张巨嘴,将男子死死包裹。
剧烈的挣扎与惨叫后,翅膀张开。男子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具手掌大小的人偶落地,看涂装正是他衣服的颜色。
百索捡起,将它收入袖中。
“和我走吧,我来做你的母亲。我带你去属于我们的天国。离开这名为‘人间’的地狱。”她向女孩伸手。
女孩咬紧嘴唇。稍许沉默后,最后却如此回答:
“对不起。我还不能走。”
百索表情凝固了。
“这里还有我最牵挂的人,那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一人。真的很感谢您帮助我,可……”
话没说完,百索打断:“别说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女孩被吓得缩成一团。
“我知道的。你是被他们胁迫了,对吧。没关系,只要是我救下的孩子,都必须和我走。哪怕,”百索展开双翼,打算包裹女孩,“强行把她们带走。”
就在这时,门外的声音逐渐嘈杂。
下一秒,救援人员破门而入。
“小姑娘,你没事吧!”他们打开手电,高声呼喊。
他们翻过倾倒的木桌,踩着玻璃碎片四下搜寻,很快就在角落发现了女孩。
医护人员一拥而上,把女孩扶上担架,运送出门。
“情况怎样?”屋外,步摇着急询问。
“女孩有些营养不良,体表多处受伤,如果用心调养会有好转。”负责任务的队长说。
“我会代表怨长亭,支付她全部的医疗费用。如果有需要请随时联系我。”步摇留下杂货铺的联系方式。
“报告,我们没有发现女孩的叔父。考虑到这里是一楼,且窗户破损,他很有可能畏罪潜逃。”队员前来报告。
“一定要把他绳之以法!那个对妇孺动手的混蛋!”队长恨得咬牙切齿。
“我再确认一下:如果嫌疑人无法归案,会发生什么?”步摇问。
“那不就成悬案了,”队长也面露苦涩,“家暴定罪也好,其他手续也罢,如果作为嫌疑人的叔父不能归案,审判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果然……”步摇叹气。
“对了,”队长看向步摇,与她握手,“如果有时间请和我们走一趟,我们会给您发奖表彰。谢谢您之前帮助搜集证据,还救了这个孩子,步摇女士。”
“免了,我还很忙。照顾好她便行。”步摇丢下这句话,对着夜幕一跃而入。
高空中,百索化作黑鸟,扶摇而上,俯瞰万家灯火。
一路上,从她双翼中,不易察觉的银色粉末随风飘散。
因为女孩拒绝,加上人类的干涉,为了隐藏身份,她不得不抽身离开。
她有些气馁。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人类女孩回绝她的好意,但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强行将其带走。
但这次不算一无所获。
她袖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偶,刚刚是今晚的第五个。还有其他的人渣等她去收割。
这五个人,有的是纵欲无度,堕胎无数的女子;有的是拐卖女婴,拆散家庭的人贩;还有的是逼良为娼,胁迫少女的皮条客。
在她眼里,这些都是罪人。百索则从天而降,给予他们早该到来的审判。
等待他们的结局,是被百索带回孤儿院,丢进玩具间的柜子。最终,这些人会在孩子们的玩闹与撕扯中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就算变成玩偶,他们的痛觉也被保留下来。他们的痛苦将永无止境,到死为止。
这就是她晚上的工作。
她整晚在附近的城市上空巡视。如果感应到弃婴或者少女受伤,她则会火速赶去救援。
人类太健忘了。喜剧不该被铭记。悲剧才该。无数的孩子在痛苦中挣扎呐喊,但能发声的毕竟是少数,而声音能被听到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果人类不打算拯救他们的孩子,那么就由她这个付丧神来。
这是她作为“母亲”残留的本能。
百索挥动双袖,降临在下一个目标面前。
这里是某栋烂尾楼的楼顶。
黑纱扬起,她化作一位娇小可爱的少女,款款走来。对面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见百索降临,立刻下跪。他一动起来,满脸横肉就果冻般在身上横冲直撞。
“我要的东西呢?”她冷笑。
“都在这!都在这!”男人拖来黑色密码箱,“号码都不连着的,剩下的钱我会打在你账号上!”
百索身上伸出五色绳,作为触手开箱验货,里面的巨额钞票满满当当。
她面无表情。
男子吓得抱头蹲防。
“求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已经倾家荡产,欠一屁股债!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求求您不要公开那些事情,放我条生路吧!”男子涕泪横流。
“这些求饶的话,就对你当年还是幼儿园园长时,侵犯的那些小女孩们说吧。”百索合上箱子,将其拖入袖中。
男子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不过,这次我来,还替她们给你带了个口信。你想听吗?”百索笑笑。
男子点头如捣蒜。
闻言,百索走近男子身边,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她们想对你说——下地狱去吧,你这个畜生。”
一把巨镰架上男子的头颅。男子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想要活命,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去借,去抢,去骗,去贩卖器官,只要能来钱,就给我去干。”
她冷冷道。
“我真的已经到极限了!再这样我连饭都吃不上了!”男子哭着求饶。
“那你就和我去孤儿院吧。变成玩偶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吃饭了。”
百索展开双翼,无数五色绳从中伸出,困住男子,把他缓缓拖向百索。
男子的哀嚎响彻天空。
就在这时,银光一闪,所有绳索全部断裂。
百索气急败坏循声望去,只见步摇也出现在屋顶。
“如果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的孩子们一定会很伤心吧。”
“怎么哪边都能遇到你。”百索单手拔出巨镰,在半空挥舞,“今天我心情不错,等会再处置你。滚吧。”
男子如获大赦,连滚带爬逃开。
“你就这么需要钱么?那些在你看来肮脏无比的钱。”步摇问。
“钱当然很肮脏。但钱可以救人。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肮脏的钱。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纯洁的孩子们。”
说罢,百索将巨镰刀锋对准步摇:
“如果,我可以把那些人渣直接变成钞票而非布偶,那该多好啊。”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步摇手握长枪,面沉似水。
“我懂。你根本不是因为失踪案才找上我的。我已经这么做了三十年,之前你们从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因为最近百器冢再次活跃,你们才以此为借口,过来试探我,对吧。”
步摇点头:“我的确欠了你很多,我们也顶着压力给你特权。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太过火了。这些人固然罪孽深重,但你的所作所为并非他们应得的惩罚,人类的法律会处理他们。而你只是在单纯的杀人。”
“过火?杀人?笑话!”百索突然咆哮,“我加入百器冢,是为了毫无顾忌地救人!而你们委托人禁止付丧神干涉人类私事,也包括救助弃婴,阻止家暴。所以,在我看来,”她双目血红,一字一顿,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们、才、是、在、杀、人!”
百索扑来,巨镰锋芒毕露,直取步摇天灵盖。步摇举枪格挡,却无心恋战,只是一味退让,以守代攻。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人类?”步摇问。月影下,兵器相碰,火花飞溅。
“因为人类的世界已经烂透了。”百索的脸因为憎恶扭曲,她疯狂挥舞巨镰,“一切由人类构成的团体,发展到最后,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腐败与堕落!永远都不要相信人类。这就是我得出的血训!”
步摇没有回答。
百索现在是少女形态。仗着身材矮小,她集中力量攻击步摇下盘。
步摇则冷静防守,毫不退让。几回合后,双方不分上下。
趁着混乱,胖男子准备下楼逃跑。这一切百索都看在眼里,而步摇却挡在她面前。
百索见状,高举镰刀冲向步摇。步摇亮出长枪防御,谁知百索冲至眼前却镰刀撑地,轻盈的身子高高跃起,行将绕过步摇头顶,直逼男子。
步摇持枪突刺,试图阻止,却不想枪镰反被百索双脚一蹬,她借力直冲高空,生出双翼俯冲而下,扑向男子。转眼间她手中多了一个布偶。
“今晚就到此为止!我还得回去看我的孩子们,下次你就没这么走运了!当年你杀害了我这么多孩子,我也迟早要取你狗命!”
百索抛下狠话,振翅消失在夜幕中。
只剩下步摇站在原地。晚上的寒风吹拂,她银色长发飘散,眼神黯淡。
“姐姐?你不要紧吧?”她戴的耳坠里,传出锡奴的声音,“刚刚百索她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那些孩子的死不应该怪罪你!”
“没事。这也不能怨她。”步摇收回长枪,化为发簪盘起头发,“虽然她是百器冢,但当时我的确夺走了她很多。”
“可百器冢也夺走了我们的挚爱。”锡奴喃喃,“阿函婆婆也好,那些年轻的修补师们也好,甚至是妄言……所有人都回不来了。”
“你恨百器冢么?”步摇看向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
“或许吧。但是仇恨会换来什么?”
“更大的仇恨。”
锡奴在另一段沉默了。
“我们和百器冢之间,就像被恨意驱动的马拉松。就算双方已经累得口吐鲜血,也不得不持续下去,直到有一方倒下——”
“或者同归于尽。”锡奴接道。
步摇苦笑。
“那位修补师已经在孤儿院潜伏下来,我们会给他指派新任务,希望他能平安完成吧。”锡奴察觉出姐姐情绪低落,连忙转移话题,“真是罕见,姐姐你居然答应让他出任务。”
“没办法,他连续求了我三天,我也不好拒绝。”步摇看向孤儿院的方向,“我还是很担心他。毕竟在那之后,已经有三十年,修补师没有与付丧神作为搭档行动了。”
“放心吧。这次他可有秘密武器呢!”锡奴还是一如既往的乐天派。
“但愿如此。”
说罢,步摇纵身一跃,跳进夜幕:
“通知海柳,让他们干好自己的工作,暂时别管我。我与百索之间,还有事情必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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