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runyue001 | 来源:发表于2019-12-17 22:22 被阅读0次

       村里的年往往来得更早。

       十月一送完寒衣标志着冬天的最终登场,除了种大棚的人家不时还需忙碌外,大部分的人都是安闲度日了。早起捅开炉子,先烧一壶茶,炉边烤上旧日的馍或者家里女人勤快的会现烙一张油饼。一顿茶短则半小时,长则一直断断续续喝至吃晌午饭,特别是有人来访,炉子边的喧阗总是惹得家里的小儿旋绕不去。

       闲处光阴易过,转眼就进了腊月,开始响起猪们此起彼伏的嚎叫。杀猪的时间集中在十一月末腊月初,每个村的杀猪匠并不多,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杀猪需得排期。轮到自家时,两个灶膛的火都得早早烧旺了,锅里的热水不能断。杀猪匠穿着及膝的雨靴和厚实的油布长衣来之前就要将第一锅水烧开。几个壮男人进猪圈前拽后推地将猪拖出来,架上早已支在院子里的案板上。猪拼命地后缩,蹄子拼命地蹬地不肯挪动,然而几百斤的猪到底抵不过一百多斤的人,终于被抬上了断头台,侧身卧倒,几个男人前后按住,猪匠一刀斜着刺入猪脖,深红浓稠的血液立时涌出,流入案板下的盆或桶,猪的嚎叫从声震半个村庄到微弱的哼哼,直至悄无声息,前后不过数分钟。血流尽后将整猪浸入盛满了沸水的大木桶中蜕毛,然后悬挂起来开膛破肚,心肝肺肠肚被一一分割,猪身以脊梁为界剖为两半,杀猪匠的工作就算完成。女人们则要忙碌好几天将肉继续切割为更小块,炼猪油炒肉臊,香味简直能飘出一条巷子。

       每一个杀猪的现场总远远近近地围着些刚及大人腰的男孩女孩,一场热闹看完,最后若能得到一个吹鼓了气的猪尿泡便心得意满了,猪尿泡可以玩好几天,直到遍体泥污。

       猪躺上案板的时候知道大限难逃,往往会留下两行眼泪。据说猪曾去找玉帝告状,控诉人类吃它们的罪行。半路碰见羊,羊说它刚从玉帝那儿回来,它们也心有愤郁,对于总要被人类吃掉的命运。猪赶紧问玉帝怎么说,羊用百岁老者一样沙哑幽渺地声音答复:玉帝说猪羊一朵菜,你们就是要被人吃的。

       人们一边讲着这样的故事,一边啃着手里的骨头,也许还有生而为人的庆幸和得意。许多年后,一扇旧门板被抬进了家门,曾为父亲的尸体被放了上去,四五个小时,却只有尸臭远远地飘散入巷子。

       紧接着是小孩子最喜欢的跟集。新衣服,糖果炮仗瓜子花生等等,一年一次的盛会。逢双有集,十里八乡老老少少地女人们牵着一个或两三个孩子从各个方向汇入集市,本就狭窄的通道更加水泄不通,偶有拉货的试图通过,挤得人只有脑袋能动。买到了东西叫跟到了集,没买到则反之。仿佛集是吃饱了开始呕吐的无脸怪,跟紧了就能捡到宝贝。腊月集通常结束于二十八,即便有些年份有三十,也没人出摊,过年的准备工作还远未结束。

       好几年之后才知道还有腊八节,腊八粥也是好多年之后才首次喝到,与八宝粥异名而同质。置办齐了年货,腊月十八或就近一个逢双的日子要扫房,一年一次最大规模地清洁。所有能搬动的家私通通移至室外,动不了的桌子面柜等用旧被单盖起来,女人用头巾包好头面,穿上旧或脏的衣服,挥舞起四五米长,顶端固定着笤帚的木棍,清扫掉房梁/墙角积攒了一年的蜘蛛网和灰尘。往往能在这一天找到许久不见的一只袜子或一条头巾,乃至不记得几时塞入桌缝的若干现金。

       年前四五天要开始发面,蒸馍/炸面果都要用到起面。酵子当然是长年都不曾断过的老面,熬一锅浓稠的大米汤搅入,蒸好的馍会绽放更盛,口感也更柔韧。后来听到各式各样的人将酵母念作笑母,发酵念作发笑,甚感可笑,查了几个版本的字典,都未标注酵有笑音。笑母做出的馒头也难与那些年的馍相比。

       似乎有规矩是正月不能蒸馍,年前要准备好一整个正月的主食,反正天冷,馍放不坏。除夕前两三天开始蒸,人口多的家要蒸好几笼。刚出锅的馍白煊可爱,趁热掰开,多多地嵌入几勺刚泼好的油辣椒,余香满口。但最多十天,每天凉而复热的馍就没了吸引力,味如嚼蜡了。

       所谓面果是将面做成各种形状下锅炸就,同样数月不坏。母亲最常做的是红白相间的蝴蝶结形状,红的是掺了红糖的面,两块面擀成大小一致的饼,叠好卷成红白间错的条状,切作厚薄均匀的小圆饼,最后捏出腰身就可以下锅了。好的面果酥脆可口,吃完整个正月也不会厌烦。后来很多年凄惶如丧家之犬,母亲也不曾在做过。春节谁给不给面果也成了衡量关系的大指标。

       除夕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接先人。每家都有先人,举家同庆当然不能忘了祖先。傍晚,有祖先牌位的人家在门口某个靠墙的地方插上香烛,烧点纸钱/放几串炮仗就算接回了先人。初三傍晚送走先人前每天都要在牌位前供饭,香也不能断,来走亲戚的人进门第一件事也是在牌位前上香磕头。

       最初没有电视,除夕之夜和往常并无大不同,只有炮仗远近错落地不时炸裂,让人觉得夜的漫长和孤寂,然而初一睁开眼睛就不再记得昨夜的荒芜了。后来电视多了,知道了守岁之说,要等到12点钟声响起,放完焰火才算旧年结束,新年伊始。与其说守岁,不如说守电视,炉子边厚厚一层瓜子壳就是证据。有几次都是临近午夜父亲才远道而回,母亲忙着烧水下面,很有一些其乐融融的氛围,然而并不记得是否有收过父亲的压岁钱。多年以后,知道原来小孩春节有压岁钱是如此天经地义,半大的女孩们开学初讨论最多的就是过年自己挣了多少钱,多的竟有上百。原来人与人真的不一样,多的是如我般由女娲随意甩出的泥点子所化的孩子,过着粗糙而模糊的生活。所有记忆中的压岁钱汇总也到不了半百,为此悄悄悲愤过好些时刻,但终究它们是怎样一点点淡出记忆的都不复清晰。

       真到了年节,反而没有那么多热闹和新鲜。男孩子们最喜欢趁人不防丢一枚小炮仗到人脚边,跑过去欲揍又追不上,只好留下高声长骂,八九岁猪狗都嫌弃的男娃女娃更多地是相互添堵。

       正月十五和二月二是新年最后也是最大的节日。大一些才知道正月十五的正式名称是元宵节,但对孩子来说,叫灯笼节更准确,加上八月十五,一年唯二的可以打着灯笼到处晃的日子。家境好一些的从市集买深红浅红垂着流苏的灯笼,更多地是罐头瓶洗干净/细铁丝绕成提线,挑在木棍前端的简易灯笼。反正打灯笼的喜悦不分伯仲,纸做的灯笼还更容易被烧坏。

       二月二每个家最小的一个或两个孩子才有资格得到一串蚕豆做的项链,甚至可以长及脚踝。项链的最大功能是炫耀,以及不时给嘴馋的孩子偷吃。虽说项链只有最小的或儿子才有,但实际上离开父母的视野,往往是大一点的孩子挂在脖子上显神气,小的要么跟在屁股后头干嚎,要么安静地等他的时间到来,毕竟还是要回家,家里有父母。

       过了二月二,年就算结束了。柳树的芽已经很饱满,枯黄的草丛也泛出了点点绿意。一年一年,桃红柳绿,冬尽春回,年像天地间最大的一个权威,庄严地宣告一段时间的结束,然后每个孩子又长了一截,去年的衣服变小了,饭量变大了。

       一年一次年,大部分的时间像被驯服的野马,载着人顺流而下,逐渐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有一些时间,如同蒙着眼的驴子原地打转,春花秋叶去而复返,无始无终。年这只怪兽,一觉就是365天,对它来说,人,何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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