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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全)

《青玉案》(全)

作者: 紫姜香药 | 来源:发表于2017-07-29 12:56 被阅读0次

    (本故事是个通用版番外,大家可以把它看作是《甄嬛传》歪传、《康熙大帝》后传、《雍正王朝》外传、《步步惊心》传外传、《铁齿铜牙纪晓岚》前传、《还珠格格》前前传,以及《书剑恩仇录》之“我与陈家洛娘亲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一回 近中秋熹妃惊闻变 念旧人天子私访寻
    雍正二年,八月,紫禁城,永寿宫。
    时近中秋,后宫诸事繁琐,皇后乌喇那拉氏自爱子弘晖过世后便思虑过度,忧心郁结,于俗务礼节上竟打不起半分精神来,于是每至节庆,便最是熹妃操持劳碌之时,偌大的永寿宫,对牌流水介发放出去,内务府、宗人府等办事人员一波波去了又来,饶是熹妃春秋正盛,也累得要不得。然又念及世人皆道能者多劳,衔重任者自有过人之处,往往又暗生自得自负之意,少不得扎挣着打点得诸事妥帖缕顺,阖宫上下交口称赞。
    初三这日一场秋雨,绵绵不断下了半日,永寿宫里来往的宫人较平日少了些。天长人乏,檐下几个烧水的小宫女也不复往日般聒噪,执事宫女点䀉叫各处放了帘子下来遮挡水气,又点了水沉来驱散潮闷烦湿,方进来服侍。
    熹妃总了账,暂且得闲。便顺势在湘妃榻上歪了,着两个宫女执了美人拳捶腿,一个老嬷嬷细细地在肩肘上揉捏,并一个女先儿立于榻侧,絮絮地讲着一套《白兔记》,又嗅得宫中丹桂初放,芬馥之息缭绕,浓翠之影荫沉,心内自叹可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觉倦意朦胧,恍惚间闭了眼,忽听见女先儿的书说到了“井边会”一节,那李三娘满怀愁怨唱道:“……实指望儿夫重聚首,又怎知一十六载音信杳茫。万恨千愁向谁诉?一步一泪只自伤。……”
    心念一动,护甲微抬,众人举动俱止。
    熹妃道:“魏东来呢?”
    早有小宫女传出话去,不出片刻,永寿宫总管太监魏东来堪堪来到,女先儿并小宫女一时退下,点䀉与老嬷嬷扶了熹妃起身 ,熹妃伸出两指揉了太阳,喃喃道:
    “你们瞧本宫这记性,今儿可不是初三了吗?本宫竟忘了一件大大的事情,咱们操办中秋,实指望着如平民小家一般,人月团圆,可本宫糊涂性子,竟是忘了派人到圆明园去请皇上回宫了不是?实在是本宫忙糊涂了!”
    魏东来小声提点道:
    “瞧小主说的,小主思虑最是周详细密,连皇上素日都称赞不已的。小主并不曾忘,七日前已经安排奴才陪同三阿哥前去圆明园请皇上回宫了……”
    熹妃“哦”了一声,如有所悟,缓缓道:“如此说来,竟非本宫错记,七日前已去延请……那为何……”
    魏东来抬起头来朝点䀉使了个眼色,点䀉知道事关重大,低声令老嬷嬷立时退下,自己也顺次扣了各处窗阁,掩过了二门,远远地只在碧纱橱后站了。魏东来细打量了殿内左右,方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道:
    “不好。前儿去的人回过话来,只说皇上还想多耽搁两日,奴才忖度事体不大,就没有回主子。谁知三日前奴才亲自再去,却听见皇上身边的苏培盛苏公公说皇上身子不好,还要再休养几日,奴才也说这中秋佳节乃是团圆佳期,三宫六院还都盼着圣上驾临。问急了,苏公公终于吐了口,说道是……”
    魏东来益发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在熹妃耳边说出几句话来。
    熹妃闻言大惊,手捏了绢子掩住口,半天只道: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竟不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魏东来道: “奴才也是这么说。可那是皇上……苏公公只说有粘竿处的许植、夏翼他们跟着,一路只作寻常百姓装扮,想来,这个,咳咳,想来无事。”
    熹妃伸手一拍炕上的绿檀小几,叹道:“皇上糊涂,怎么跟前伺候的人竟没一个明白道理仔细提点的吗?这是什么时候,大过节的,万一出了差池,好是不好?如今又怎么处,太后问起来,本宫是说,还是不说?”
    魏东来忙伸了手在熹妃面前摆了两下,示意主子慎言,道:“依着我,主子您现如今既担着协理六宫的差使,这件事在太后面前只怕瞒不住,需得细细悄悄地说与太后知道,不为担心太后怪罪,只是不得不防。至于其它人等,暂行封口不提,若有人计较起来,只说皇上潜心修佛,许了十分大的愿心,在圆明园为国体祈福,且需要静养,外人不便打扰,也就糊弄过去了。或者真正皇上在外头有些什么纷争,皇上事先并没先跟咱们讲啊,主子你只推不知道就是了。”
    熹妃低头沉吟片刻,又是一声长叹: “罢了,想得脑仁疼,目今看来也只能先这么着。”
    魏东来察颜观色,轻咳一声,点䀉知道议事暂告歇止,遂开了二门,早有小宫女端了新蒸的核桃酥酪上来。点䀉接过来,依旧命众人远远地守护,自端了奉与魏东来。魏东来亲自净了手,揭了盖盅,小银匙挑了党参蜂蜜点入酪中,方才双手奉于熹妃,道:
    “主子辛苦,这是今秋现收的新核桃,奴才命他们细细磨了,纱布隔了滤出浆来,配了鲜牛乳同琼脂蒸制而成,最是补脑益气,主子为六宫日夜操劳,吃这个恰相宜。”
    熹妃接了那雨过天青的磁盏,一时仍是怔忡,胡乱吃了两口 ,忽然压低声音问道:
    “苏公公可曾提过皇上是因何性起么?无端端地,他从不是这么任意而为之人。”
    魏东来斟酌了语句,开口道:
    “奴才和主子正是想到一处去了,也细细问了苏公公。苏公公提到说原是上月南府接了圣谕,进圆明园献演,咱们这位皇上并不曾好生听戏文,只捡了几支昆腔曲子询问可有人省得会唱,内中一个姓蒋名竹韻,素来扮正旦的,说是会些个,皇上就叫他一连三日入内,也不须扮上,也不用丝弦,只配了笙管,唱了好些曲子,说是《浪淘沙》也有,《忆秦娥》也有,《青玉案》也有,……唱到后来,便只是《青玉案》。奴才还想着……谁知道不是,皇上只是静静地听曲儿,到后来便差人叫了四阿哥去陪着听,主子您知道,皇上对咱们四阿哥,一向也只是淡淡的,听跟前儿的人讲,那几日爷儿俩个竟是前所未有的和睦。又后来忽一日,皇上就叫许植套了车,爷俩儿就一起出去了。临走安排苏公公在圆明园候着,不许跟也不许妄言,说是快则二十日,迟则一个月,去去就回。若不是咱们素日在苏公公面前打点得好,这些个内情只怕想破了脑袋也难想得到……”
    魏东来一行说,一行不住察看主子脸色,却见熹妃开始还是默不作声,其后渐次阴郁,听到四阿哥一节更是拧了眉峰心事重重,只道她担心爱子,忙道:
    “主子倒也无须多虑,皇上与四阿哥毕竟是父子天性,必定是活蹦乱跳地带出去,精细伶俐地带回来。许植他们也必定尽力当差,断不会少了四阿哥一条头发!”
    熹妃闻言,却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面上泛起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神情,先是看了看点䀉,道:“你听听这话!”又拿眼瞧了魏东来,道:
    “断不会少一条头发……哼……你一向只在宫里当差,当年在王府的事又如何知道?你猜着皇上是中意那唱曲儿的优伶,又哪知道那曲子才是皇上心尖上的念想?你只道皇上一向跟咱们四阿哥淡淡的,这背后的苦心只怕你一辈子也难能体会……”
    这几句话轻描淡写,魏东来却听得越发糊涂,却见点䀉立于熹妃身后悄悄伸了两指轻摇,正是要他权且闭口的意思,于是一句也不敢接应,只是垂手躬立。窗外秋雨越发潺湲,一阵风过,吹起殿中重重帐幔,檐下的角马也叮叮咚咚响个不住。
    熹妃终是一声长叹,黯然道:
    “何必担心少一条半条头发?怕只怕,又多带个人一路回来……”
    她满怀幽恨气苦,终于再难自抑,将手中的雨过天青盏并盏中酥酪放上檀几重重一顿,直震得几上一盆秋石斛枝抖叶颤,自己匾方上的点翠步摇一并觳觫不止,浑如其心。
    (几个小注释:
    1.点䀉姑姑点的“水沉”,是沉香中的极品,气味冲和宁静,一般宫妃难有此物,可知熹妃受宠。 2《白兔记》又名《刘知远白兔记》,四大南戏之一。讲了五代时后汉皇帝刘知远及其妻李三娘并儿子咬脐郎的悲欢离合之事。“井边会”正是李三娘与咬脐郎相认一节,伏后文小弘历与生母重聚一节。 3这一节末尾提到“角马”,并非非洲角马(呵呵)。此物又称“檐马”、“风铎”,是一种古时的风铃,常挂于宫殿四角而得名“角马”,主要用途是驱赶在宫颈顶上筑巢的鸟雀。因多为铁制,故又称“铁马”。 4秋石斛:又称“蝴蝶石斛”,一种名贵兰花。所开花朵状如蝴蝶,色作红紫。)


    第二回
    慈家主宅心多仁厚尽忠仆履远传宫训
    八月初十。海宁盐官镇陈世倌府上来了一位访客。
    老家人陈伍,人皆称陈伯的,亲自执了一道小小的玄色名帖,摒却了其它闲杂人等,一路小跑,进了位于陈府大宅第三进西跨院里的陈世倌书房——退思斋,一时心焦,竟尔失了分寸,径自推门进去,反手合了门闩,口中呼道:
    “三官!三官!有件要紧事,有个要紧的人等着回话!”
    陈世倌手中执了一卷《戏鱼堂法帖》正在翻阅,见到陈伯如此失态,不觉讶异,将书卷掩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老人家,笑道:
    “火烧眉毛也急不到这个样子!陈伯,别是你亲家着急嫁女儿,等不得要我这保山出面,提前便要将女孩儿送了来过中秋,一起圆月不成?”
    原来这陈伯也是个有福之人,膝下共有四子,老大、老二、老三资质平庸,俱在府中当差做事,配了家生女儿,倒也和乐美满。谁知四十岁上又得了一个老四,异常聪颖,颇得陈世倌赏识,遂命其与族中子弟伴读,不承想一读之下,功课骑射、文章诗词俱十分得意起来。陈世倌爱惜人才,赏了盘缠百费,资助他参加院试,竟尔一路高升,不及加冠便中了举人。陈家到底是望族,又从旁助他略加打点,不两年便补了松阳县丞,年后即将赴任。消息传出,盐官镇上有头脸的中等人家俱来攀亲,可巧陈世倌有位挚友,外室中生养得一个女儿,年已十七,忽然母亲死了。他家大主母又十分犀利,只不许认宗,正是十分掣肘之际。那女儿陈世倌也曾偶尔见过,生得灵巧清秀,谈吐知书达礼,竟不比寻常嫡出的女孩儿逊色,于是索性从中牵线担保,将一对小儿女搓合成亲,定了年底迎娶,之后便齐家上任。陈伯老儿欢天喜地,逢人便是不住介感激陈世倌大恩大德有如再造。
    此时陈伯听了主人家调侃,却也只是摆手,满口只道:
    “我的好老爷,都什么时候了,快别拿小老儿说笑了。目下这个人,竟是十分吃紧,老爷快些,幸好今日穿得齐整,连衣服也无需换,快些随我前去!”
    陈世倌大奇,道:“究竟是哪位贵客?”
    陈伯这才将手中的名帖——玄底金边,正是敕造——呈上,凑进陈世倌,低声道:
    “京城来的,十几年前抱了那孩子去的许植,许爷!”
    陈世倌大惊,将《戏鱼堂法帖》丢到一边,一抓掣了名帖在手,果见“许植许松颀”五个字赫然在目,他不暇细看,抓了陈伯衣袖,连珠炮似发问:
    “名帖倒是不假,人呢?你可看仔细了?别是有人冒顶?松颀面上有道两寸长的旧疤……这件事可大可小不是闹着玩的,再有,”他也压低了声音,一字字问出来:“许爷是只身前来?还是……还是……?”
    陈伯见他情急,知他上心,一时也顾不了许多,一行引了他向外疾行,一行絮絮回应:
    “老爷且莫慌!许爷是一个人孤身前来,看去风尘仆仆,小老原打算引他去花厅暂歇。他只说公务繁忙,即刻便要赶回,小人只好委屈许爷在门房边坐了,叫人粗整了茶水果子,并照拂马匹。许爷说有句话着急问老爷,又不方便小人通传,需要请了老爷前去一见。小人覷见许爷神色甚是庄肃,不敢多问,故来相请老爷!”
    陈世倌此时心神甫定,随了陈伯沿着中庭甬道一路穿过去。海宁地处江南,虽然时值八月初秋,却是暑热依旧。故此陈府庭院中虽遍布浓荫,艳阳犹铺金洒玉般投射进来。行得片刻,陈世倌只觉背上出得一层薄汗,心底没来由生出一丝浮躁,怔忡间只是暗思:许植上次孤身造访还是十二年前……自那孩子去后,两地再无音讯……如今那人已登大宝,听闻许植也青云直上,此次来势如此之急,更不知所谓何事?又想到自己当年与那人之间一场交恶,脚下又是一阵松浮。
    主仆二人穿了月洞门,二进院里一众洒扫的仆佣俱躬身行礼,一个小丫头刚入府不久,开口叫道:
    “老爷,夫人打发了小的去书房给老爷送杏仁茶,老爷是有事出门吗?那杏仁茶送是不送了?”
    陈世倌心头突突一震:夫人!夫人!脚下立时停了。
    陈伯从旁斥责:“不懂规矩的东西!没看见老爷正有要紧事么?天大的事也权且放一放!——老爷!老爷!”
    陈世倌默然无声,也顾不上回那小丫头,随了陈伯疾行而去。
    出得正厅不两步,陈世倌远远便瞧见了正门外系马桩边的许植。
    只见他一身玄色紧靠,浅金绦带扎了腰身。肩上扎的一领玄色素缎披风虽未解下,依旧显得鹤势螂形,轩昂不俗。彼时正拿了紫金丝扎紧的牛韦鞭,掸着旁边一匹青骢马的鞍鞯,见到陈世倌赶到,神色波澜不惊,略一颔首,开口唤道:
    “莲宇!”
    陈世倌知他禀性不拘小节,却也不敢乱了礼数,因拱手施了一礼,回称:
    “松颀!”
    陈伯挥一挥手,带了周围的马伕、茶倌等一应闲杂人等远远避开。有好奇的小子围上来打听,陈伯卷了袖管,当头便是一个爆栗,神色一反往常,讳莫如深,众人再不敢言。
    这边厢许植细端详了一下陈世倌,举了马鞭指指陈府,笑道:
    “越发轩敞了——你倒会享福!一别十二载,人都出落得神采非凡!”
    陈世倌微低了头,行礼道:“不敢 。一则托赖圣上英明,对草民多方抬爱;二则仰仗先祖勤励,造福儿孙。故有此福荫,……”
    许植侧了首,鼻中微微一嗤,低声道:“快别在我面前拽这些酸文。我只告诉你——他也来了!”
    陈世倌默然无言。
    许植又道:
    “车马现下尚在官道中赶路,我是奉了命前来探个口风,还要赶去回覆的,因此不便久留,你可听仔细。”
    陈世倌道:“什么口风?”
    许植道:“也没什么——不过与贤伉俪一别十二载,很是想念,盼望着聚上一聚!未知尊下意下如何?”
    陈世倌道:“……他乃千金之躯,一言九鼎,既吩咐下来,世倌岂有不从之理?”
    许植顿了顿,半晌,道:“这多年了,你还是不曾释怀。唉,你,我倒不担心的。只是……尊夫人……”
    陈世倌闻言,心内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闷,不可描述。想一想,坦言道:“拙荆这些年专意操持家事,一向深居简出。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只怕……”
    许植点点头,道:“也是!”心想那人也是早有此料。于是俯身靠近陈世倌,在他耳边,声若蚊蚋般说道:
    “你只告诉尊夫人,他并非孤身前来,身边,还带着位小公子!”
    陈世倌闻言有如五雷轰顶,双拳不由握紧,身形一时微颤。十数年间往事浑如钱江潮般纷繁错沓而来,神思也为之昏愦不堪,耳中犹似盛夏雨后百蝉齐鸣,嘈杂迭生,再听不到许植半分言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清醒过来,却见许植已纵身跃上了青骢马,冲他一抱拳,说道:
    “你不开口,我只当你默允。我此刻便要动身返回官道去迎那二位。你且记好了,三日后八月十三正午,海宁望海楼,恭候贤伉俪大驾光临

    (小注释:

    《戏鱼堂法帖》,中国书法名帖,宋元祐七年,由书法家刘次庄以吕和卿收藏的《淳化阁帖》摹刻而成。刘次庄,字中叟,晚号戏鱼翁,时人评之谓:“如红莲新折,润之以风雨”。)

    第三回

    承大定豪商亲上阵隐真身游龙偶显踪
    望海楼老板孟进昌八月初十这天接了个大单。
    一位脸上带疤,自称姓许的男子,出手便是当二十的大元宝五锭,订下了望海楼初十到十五这五天的包场。
    那许爷气定神闲,不温不火地道:
    “说是五日,其实我家老爷与公子也不过就是八月十三那天与故友在此聚上一聚。这前两日是叫孟老板你好生准备,并仔细收拾的。到得那日,你这楼中除却得力人手不得有半个外客进入;举凡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俱要重新换过,就连楼楼地板也要叫人拿水细细洗刷干净方可;饮食上不用那些闲杂人等,你自带了人亲自整治,不可有半分差池。若服侍得好,或者我老爷有意看过江潮再走,赏金更是陆续不断。若中间出了半分差池,我家老爷追究起来可是要官府见的。这一百两不过是定金,孟老板可听明白了?”

    这望海楼在盐官镇上乃是一等的酒家客栈,中秋前后海潮上涨时生意尤佳,然每日营生做足,纯利上也不过十两左右。此刻雪银银白花花的大元宝晃瞎了老孟的眼,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喜得浑身发痒难以自持,上赶着爷长爷短叫个不住,一迭声道:
    “爷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望海楼经营近三十年,岂是浪得虚名?先康熙爷南巡,走到海塘这儿,便是我爷爷亲自服侍!这差事交托了我,我管教爷们伺候得如天王老子般舒坦!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叫他不想走!”又一拍大腿,道:“今儿可不就初十了么?爷你放心,咱们此刻就清场!”
    许爷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孟进昌不敢怠慢,接下来两日使出了浑身解数上下打点,将个望海楼掇拾得里外一新,清净舒爽;他自己当年曾被祖父逼着在灶上掌勺,烹饪手艺极佳,这两日也提点了十二分精神预备那一日的饭食蔬果;当差调遣的伙计更是精挑细选,几个略蠢笨粗使的赏了年假让他们自去休息,留在手边的个个平头正脸。其它一应均特特打点了,只盼着到那日大展奇才。再多讨得这阔绰金主的欢心,大大赚它一笔才是。
    到得十三那日,孟进昌起了个大早。跟刚撤更的更夫照了面,带了众伙计出街面清扫冲洗,将半条街都刷得不染纤尘;又进得楼来将楼上楼下复整饬一遍,楼上的雅阁擦得珠宝晶莹;收拾停当天色放明,街上菜贩脚伕渐次增多,这才转入后厨,大师傅整弄了些较平常精致的饭食大家吃了。方起了大灶,将海宁一带的传统佳肴所需原料悉数清点一遍,忽又发觉少了几味甜汤甜食上的准备,一个老师傅道:“未知这贵客口味,或者并不喜欢甜腻,待要问起,不过打个马虎眼便过去了。”孟进昌却正色道:“不可。咱们望海楼经营三十年,靠得可不是马虎眼三个字。需知体贴入微方是咱们这一行最高妙的境界,不可不备。”
    当下看了表,正是卯时三刻,忖度来客暂时未必赶到,伸手叫了二掌柜,道:“你与我一齐快去广盛昌,买它特好的猪油汤团,并些糖桂花、玫瑰酱、蜜姜丝、渍桃条之类。备马!套车!”
    孟进昌紧赶慢赶,将一应材料预备齐全,着急忙慌赶回望海楼,恰耗得小半个时辰。谁知刚一下车,就被大掌柜上来揪住,口中叫道:
    “来了!来了!好大阵势!”
    孟进昌果见一条龙似的六七辆精巧大车由街头直排到望海楼门前,一色皆是油青车壁,朱红锦帘,配的马也是毛色油亮,匹匹骏伟。当下不敢怠慢,忙将采买的物件交与二人收下。自己整了衣履,迈步入内。
    却见一楼自家伙计都在柜后后厨过道前站了,一个个咬指啖舌,大气不敢出。见了孟进昌,慌慌地打手势示意他往四周瞧。孟进昌这才发觉原来厅中三步一亭,五步一岗,足站了十几个黑衣守卫,连楼梯上也有。这十数人环屋而立,或贴壁,或倚柱,人人肃穆不动,冷凝如松,腰间背后都斜斜露出一柄乌鞘,直看得孟进昌心头一寒,又看那些人眼中俱是精光外露,手指关节强劲,显见得都是一流练家子,心中自是一叹;更奇得是十几人训练有素,心意有如相同,呼吸进退俱静默无声,是以屋宇中虽然人数众多,却又叫人只觉如入无人之境。
    孟进昌隐隐猜到这贵客来头不小,未及细想已听到二楼传来传唤之声:
    “可是孟老板回来了?请上楼来说话!”
    孟进昌一听,正是当日定座的许爷。忙打点精神回了应,赶紧上得楼去。
    望海楼地基较一般酒家地势为高,又紧临钱塘江,孟氏先人便是觑准了这块地的上佳风水才举重金精心打造。二楼的正厅设计更是高拔不俗,四壁皆抠了七尺大窗,轩阔敞亮,中间或帷或幄,或屏或橱,随时可分割独立,不用时尽数收扰,一片平阔。
    孟进昌在楼下见到那些侍卫的穿着举止,已知今日的正主非富即贵,当下不敢怠慢,低头轻步疾行,上得楼来,只见二楼如一楼般,也安排了许多侍卫守护,他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先毕恭毕敬打了个千儿,行下礼去,口中称道:
    “小人孟进昌,正是望海楼老板,给爷请安,爷有什么见解指教,只管吩咐,小心必当尽心竭力!”
    那贵客正在临江窗边远眺,闻若未闻,须臾,方道:
    “不必多礼,好好站着说话便是!”
    孟进昌口中称“是”,这才小心起身。一阵江风吹来,颈后一片清凉,原来他奔波了这大半日,又被这来客威势所慑,不觉出了一息冷汗。又听这来客谈吐乃是正宗的京片子,好奇心动,偷偷抬眼朝来人望去——
    只见临江大窗竹帘高挑,明亮晨光中一人望江而立。这人四十上下年纪,一手松松负于身后,手中握着一串翠绿欲滴的十八子念珠,珠串上缀着缃色穗子并珊瑚、青金等挂脚,甚是精致;另一手执了定窑胭脂彩的品茗杯,似是俯首玩赏。孟进昌多年养成的习惯,先重罗衣,细打量时只见这人头戴六合如意巾,冠顶一颗拇指大的东珠莹辉耀目;身上着一领赭石色云锦长袍,衣侧纽绊上缀着一路闪金核桃扣子;外罩玉色团福织锦坎肩,细细绲了缃黄牙边。袍衣一色半新不旧,粗看平平无奇,细看不见针脚,做工精细至极——又见他脚下一双厚底松江布鞋,织金云白鞋面,绲了宝兰边,鞋底雪白,不染纤尘,孟进昌眼尖,瞄见那鞋跟后隐约闪见出一角明黄色提鞋——正是赦造的标记——倒吸一口冷气,绷紧了全身再不敢乱动。

    (老四登场……)

    (小注释:关于老四的穿戴:

    1.十八子念珠:佛珠的一种。清代皇室笃信佛教,朝服上多披挂108子佛珠,是谓朝珠。十八子又称手串,由十八颗珠子串聚而成,后妃多挂于衣襟之侧,帝王多手执。“十八”之数取自佛教六根、六识、六尘之说,寓意佛教十八界。雍正礼佛,虔诚之至,十八子念珠刻不离手。

    2.缃色:中国传统色泽专称,泛指如丝一般有光泽,白而微黄的颜色。下文“缃黄”便是一种极富光泽感的明黄色。

    3.定窑胭脂彩:定窑,宋代六大名窑之一,盛产白瓷,胭脂彩较少见。其所产瓷器造型庄雅,做工精美,为瓷中盛品。

    4.六合如意巾:即民间所谓“瓜皮帽”是也。起源于明,明陆深《豫章漫钞》记载说:“今人所戴小帽,以六瓣合缝,下缀以檐如筒,阎宪副闳谓予言,亦太祖所制,若日‘六合一统’云尔。”故名六合如意巾。满清贵族尤重服制,却也对六合如意巾情有独钟,故清代流传甚广。

    5.东珠:产自辽东一带的珍珠,满语谓之“塔娜”,又叫北珠,主产于黑龙江、松花江等地区,以色泽晶莹、珠形饱而成为清廷钟爱的御用品。是一种名贵的淡水珍珠。

    6.赭石色:暗棕红色。

    7.云锦:产自南京,中国四大名锦之一。因用料考究、图案精美、工艺繁复、织造不易而价值不俗,有谓“寸锦寸金”。

    8.闪金核桃扣:一种镀金的铜扣,做成小核桃形状,圆润。

    9.玉色:极淡的绿色。(嘿嘿,某人只能让老四遵从清中期的主流审美,赭石配玉色,其实就是红配绿……)

    10.牙边:一种精致的立体镶边工艺。这么说吧,一般镶边是平贴于衣服表面的2D效果,牙边是凸出于衣服边缘的3D效果。

    11.松江布:又称“南京布”,产自旧时松江府,是一种名贵的棉丝织品。其中尤墩布更是制做鞋袜的首选。

    12.提鞋:旧时布鞋做好后,为方便穿脱,在后跟处会有一个环状的小小设计,手指可伸入发力,方便穿脱,故称“提鞋”。老四一身的穿着已经尽可能地低调了,可偏偏这提鞋用了明黄色……)

    第四回

    说风物宾主尽言欢

    思旧馔海老动情肠


    那人又立得片刻,身子动也不动,将执杯之手向后一舒,近旁一个黑衣侍卫即刻手托茶盘上前一步,不偏不倚接了杯子,孟进昌见状慌抬步上去,使出当年练就的一身好跑堂功夫,稳稳接了杯盘在手,眼见杯中茶水未动分毫,温声道:
    “贵客今日降临,望海楼准备多有不周,惟望海涵。不知贵客口味如何?且吩咐着,小人细细备了茶点,望乞贵客赏脸!”
    那人仍旧不动,手只一抬,身边一个黑衣侍卫——更与别个不同,系了金丝绦带,右边面上两寸斜疤——正是许植,向孟进昌笑道:
    “我等初登贵地,自然入乡随俗。只不知你望海楼有些什么可口的吃食可供我家老爷与小公子享用?且报上名来!”
    孟进昌这才注意那贵客身畔另立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生得清秀不俗,心知这便是许植口中的“小公子”了。劫见那少年气度一如乃父,沉稳持重。只是想是少儿心性,听闻吃食一词便侧过身来,双目烱然,瞅着孟进昌微露笑意,似是催他开口。孟进昌不敢冒犯,恭恭敬敬地道:
    “咱们海宁盐官虽是偏远市镇,比不得京师富庶繁华,饮用吃食上也自有一番市井风范,乃是别处比不得的。比如咱们望海楼的拿手招牌乃是三道菜:
    其一,名唤‘缸肉’。便是当年苏轼苏子瞻大人偏爱至极的焖酥肉是也。世人都谓苏子瞻是饕餮圣手,殊不知苏大人乃川蜀人氏,不喜海宁地方菜口味偏甜,又舍不得缸肉极至美味,才起了意,洐出‘东坡肉’来。大人道入乡随俗,这正是食客上等的吃法,不是小的夸口,离了咱们望海楼,再要吃到正宗地道‘色同琥珀,入口则消。含浆膏润,特异非常’的缸肉,可是十分之难了。
        这第二道佳肴,名唤‘宴球’,也是我们海宁特产,取上佳鲜美大黄鱼,去骨剁茸,反复手打调味,用山泉水汆熟定型,再加高汤装碗旺火蒸成,称作‘落汤宴球’——这乃是别家做法,汤饭混搭,未免食之不雅。我们望海楼则不同,鱼圆之外。还粘裹了切成细丝的水发猪皮,蒸熟后取一勺热油浇淋上去,制成的宴球色泽金光耀目,口感外焦里嫩,爽口不腻,正是下酒的好物,老海宁都称之谓‘刺毛宴球’是也!”
    饮食是孟进昌本行,一谈起来触动情肠,不觉竟口若悬河,那小少爷听得兴起,整个身子转了来,唇边笑意更浓,说道:
    “这个好!你说是共有三道好菜,这才两样,还有一道呢?”
    孟进昌拱手行礼,道:“多谢小公子!”又接着说下去:
    “这第三样菜么,本是道甜食。取用我们海宁乡间当季收成的上佳糯米,蒸熟后置于石臼反复捣揉成胚,再将上好红豆焖熟,撇去皮壳,捣碎成泥,隔了细纱屉子筛出沙茸来,配了绵白糖并玫瑰酱做成玫瑰豆沙。再用糯米胚裏了这豆沙馅,上笼蒸熟,出笼时还要滚上一层厚厚的松花粉,这便做成了咱们店里的第三道佳肴‘松花糕’,其色则金黄、雪白、绛红相映,其香则兼具松花之清冽,玫瑰之甘醇,其味又软糯弹口,甜香不腻,真是令人见之忘忧,食之忘俗!”说到兴起,孟进昌顾自地摇头晃脑,眉花眼笑,冲着那小公子一眨眼睛:
    “我们望海楼的松花糕新添了品类,除了松花粉配玫瑰豆沙,另有黄豆粉配梅干金橘,椰蓉丝配桃麻五仁,不知小公子中意哪一款?”
    许植站在旁边,见他忘形,适时提诫了一句:
    “孟老板不可无礼!”
    孟进昌一时醒悟,正欲道歉,却见那小公子已拍手笑道:
    “听着是各个都好!阿……阿爹,你说咱们先尝哪一个?”
    窗前那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只盯了小公子,眼含笑意,说道:
    “不过随你罢了。”
    这一句更听得孟进昌心花怒放,忙道:
    “大人既如此安排,那小人就命后厨将各色菜肴细细整弄了来——松花糕三式备齐,再好?”
    小公子面色微红,道:“好!好!”
    许植从旁再度提点:“孟老板可要仔细,我家老爷和小公子尊贵无比。你这桌菜肴做好了那就大大地有赏,若有一分半分差池,怕是要小心望海楼的招牌。”
    孟进昌听他语气虽淡,语意却如有千钧,自是点头如啄米:
    “诸位大人青眼恩遇,孟某怎敢怠慢?大人们只管放心!小人一定亲自督导,确保大人不虚此行!”
    他拔腿欲走,又想起这贵客不知道什么来头,不敢造次,于是躬身缓步后退,退至楼梯口方才抬起腰来,待要转身,却又听到那老爷低呵一声:
    “且慢!”
    孟进昌立时止步,道:“是!不知老爷还有何吩咐?”
    那贵客却微闭了眼,依旧站在原处,手中不住盘弄那串十八子念珠,孟进昌眼见那串浅缃色穗子在他手中不住翻飞上下,只是吃不准他心思,又不敢出言相询,唯有静候。
    片刻,那人方开口,缓缓道:
    “十几年前,在京城吃过一位盐官故人亲手调制的高梁汤圆,……风味殊异,十分难忘,不知孟老板这里可有此物?”
    孟进昌闻言,心下一松,回应道:
    “原来是这个。咱们海宁的猪油汤团乃是江南一绝,自然常备常有,高梁汤圆更是只有盐官一带才吃得到,老爷您真可谓是位行家里手了……”一边心下暗自庆幸一应原料打点齐备,颇为自己先时的远见自得不已,忽然之间胆量陡生,带出一句冒昧的话来:“小人今日得遇贵客,眼界大开,荣幸之至,不知是否有幸得知老爷贵姓?”
    此语一出,满室沉寂。
    孟进昌只觉十几个黑衣侍卫的眼光刹时如利箭般嗖嗖嗖射来,只觉得若是目力可伤人,只怕自己一刹时便灰飞烟灭了。心下是一百二十分的悔意,正不知如何收场,却听那人沉吟道:
    “海!我姓海!”
    孟进昌恨不能伏身下拜:“原来是海老爷!幸会幸会!”连自己也不知几时又是一身冷汗淋漓。耳中忽又听得小公子从旁插嘴:
    “还不快去?”
    孟进昌抬眼,见那小小少年双眼如春日暖阳,带了三分逗趣三分告慰,又加三分期许,心下一热,朗声应道:“小人遵命!”
    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室内静如太虚,十几个黑衣侍卫依旧默不作声,许植也向小公子暗暗伸了一指示意他慎言,一时惟有海老爷的十八子在他指间摩弄的擦挲之声依稀可闻。
    许植心中暗暗感叹:那人闺名唤作一个“潮”字,这一位便自称姓“海”。可怜十三载时日悠悠,尘世间许多过往,物是人非,不意风月如昔。第五回伤往事语短情长遇知己如意称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老爷举着十八子的手朝众人挥了一挥,许植与夏翼交换了一下眼色,许植微一颔首,夏翼便领了诸人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许植再向小公子悄一努嘴,小公子也悄悄地退到了一边,自己动手将一扇竹帘放下,静静地细赏江潮海景去了。
    海老爷伸手握了桌上的杯子,若有所思。许植上待前去,将一个红木鼓凳朝他身边不动声色推了一推,海老爷顺势坐下,许植又向他杯中斟了茶,这才退至一边静立。
    海老爷并不饮茶,双目在茶烟中一发迷濛,似是神游太虚,又似沉思前事。半晌,方叫道:
    “松颀!”
    许植拱手:“卑职在!”
    海老爷低低道:“你说,他们会来吗?”
    许植默然,心下甚是感慨,近几年来这一位的性情心思越发深不可测,于无人处也从不与他提及私事,此刻之问,只教他觉得苍天公平,尊贵如斯,到底也有说不出的孤寂。
    许植忖度言词,小心应答:
    “回老爷:能得老爷如此抬爱相邀,那是寻常人家不意之福。他二人知书明礼,自然懂得进退。微臣以为,不妨等候。”
    又压低了声音,微不可闻地道:
    “昨儿夏翼还去西大街探了一回,说是莲宇和夫人俱在府中,并无外出……”
    海老爷点一点头。又是默然半晌,似是顾念小公子在侧,再开口,依旧是低声喑哑: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记恨当年之事……”
    许植微微一笑,道:
    “老爷太过多虑,若不是老爷当年赦了莲宇大不敬之过,他夫妇二人又怎能有这十几年的清净之福?至于……那件事,乃是微臣一人所为,”声音益发低下去,“天家血脉,岂可不归入宗府玉牒?若认真追究怪罪,卑职愿担全责。”
    海老爷闻言,到底冲着许植重重看了两眼,口中只说:“好!好!”已而却又忽然伤感,摇首叹气:“你倒也无须安慰我,此地此刻,不过咱们两个……松颀你说,当年,若是当年莲宇临去蒙古,没将她托付于王府照拂,一切,必定大大不同。或者,我只是寻常男子,也不致对她,念念至此……这些年了,我究竟有些知道对错。能说得上话的人却少而又少,各个都想着算计彼此……”
    他停了口,双眠只是直直盯了许植。许植低了眼,拱一拱手,只道:“老爷放心!”
    海老爷点点头,舒出一口气来。用一根手指朝小公子的方向指了指,压低了声音道:
    “这孩子,平常只得三分像我,有七成倒像她,我平常把他抛在圆明园里头不闻不问,只盼他日他能明白我这番苦心……熹妃倒是个伶俐的,对他有几分真意……你瞅着这个孩子可好?”
    许植抬眼望向小公子,劫见他在临江窗台上站着,正兴味盎然地玩赏江景。却见他身姿挺拔,相貌非凡,小小年纪,已颇有显贵风范。不觉微微答道:“小公子聪慧异常,必定能领略老爷的一番心意。”
    海老爷又点点头,安排道:“过会儿他们若果然来了,你先带了这孩子去一边,我得忖度着,慢慢说与他听……”
    许植应道:“卑职遵命!”
    两人一时无话,都侧了头看小公子。却见他立于和风丽日中,不知想了什么快意的事儿,正颔首踱步,态势悠然。
    小公子正在听曲儿呢。
    原来望海楼修在钱江之上,正是盐官镇上一等一的繁华去处。周遭各色商肆酒楼林立,江中更有彩船画舫来往游戈。小公子立于窗前看风景,不意恰有一条张灯结彩,精美绝伦,足有三层高的画舫由楼前缓缓经过,小公子见到船头挑了一幅粉底金字的招牌,上书“清歌舫”三个大字,舫中隐隐传来笙箫笛管,丝索之声。原来这些画舫都是上佳的宴饮消闲去处,常于晚间招徕了客人乘兴游江,白日里到是闲暇无事,多靠岸停泊。只因其时临近中秋,前来观赏钱江大潮的游人较平日为多,故此于日间便也在江中闲游,若有客时便搭载一程,若无客时便只做生招牌四围招徕,舫上乐师歌伎并伙伕粗使日间也都在其中,或排演,或采买,或登岸小游,也如平常人家一般。
    小公子眼见这画舫招招摇摇,朝着望海楼划了过来。不由好奇之心大起,靠近了窗栏细看时,却发觉画舫又缓缓划向了楼前一侧,耳听得一把粗声喝问道:
    “小娘子!将那红菱、白藕挑好的各称五斤与我,可有新鲜鸡头米吗?也来二斤!哟,好碧绿的水葵菜,怎生得卖……”
    原来是江边一处小小码头,停泊了一些贩卖河鲜菜蔬的市贩,清歌坊的总管正与一位摆档的年轻少妇接洽,想是看上了人家的新鲜菜蔬,清歌舫也暂停行进,缓缓停了下来。
    小公子几时见过这等人烟火,不由大乐,听得十分有趣。暗想:这红菱粉藕原不是稀罕物,自家园里原种了不少,只是鸡头米又是个什么东西?水葵菜是否菜如其名,鲜嫩异常……
    正想着,忽然一阵歌声传来,竟是近在其侧,小公子大惊之下抬头望去,恰恰看到那画舫第二层中一间小小通花阁里,有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老的坐在凳上,看去是个琴师,鸡皮层叠,双目已眇,穿一袭灰布长衫,手中一把胡琴,拉得行云流水;站着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穿一身嫩绿纱衣,黑鬒鬒一头好头发,更显得肌肤胜雪,齿白唇红——原来歌声正由此处传来,小公子只听她唱道: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歌声清亮,烈如箫管,借了江风吹拂,江流宛转之势,益发悠扬。小公子家教严谨,除阖家聚会之时几曾听过这等裂帛佳音?不由神为之动。再细听她所唱之词,竟是《诗三百》“小雅”中的“天保”一节,更不由大为感叹,原来这“天保”一诗相传为召伯虎庆贺周宣王即位所作,满含祝祷之义。小公子不由想起自己生于望族,子嗣间纷争无度,自己的母家虽位份显赫,却并非亲生,故于无人处时有自怜之意,今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能于市坊之间听到这等雅乐,一时如醉如痴,认定这必是位风尘中的知音。待一曲终了,他情难自禁,抚掌赞道:
    “妙极!”
    一楼一舫间彼时相距甚近,那歌女闻言一惊,抬眼看来,却见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公子击节而赞,不由大为感怀,她本是官家小姐,家世败落误入风尘,淖泥难埯傲骨,平日只不愿唱秾艳小曲。舫间阿母一则念她年幼,一则爱她绝色,一则惜她多才,故细细眷养,精心作育,冀望有朝一日,卖得天价,平日里也便由得她使性自傲,所歌所舞均与众不同。坊上莺燕对其妒羡夹杂,她也浑不在意,只叹俗世渺渺,绝少知音。不意今日一曲“天保”竟搏得盛赞,不由向小公子下死眼多看了两下。
    小公子正待细细问她由来,忽然发觉眼前一晃,原来清歌坊采买已足,船伕点了篙,大船便荡悠悠滑了开去,舟借水势,去速甚疾,眨眼已是数尺开外,小公子只来得及忙忙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远远瞧见一抹绿意由那阁子窗口探出,更兼一声轻啼:
    “如意!我叫如意!”
      转眼间绿意朦朦,消弥不见。小公子看得痴了,双手握了楼栏,心内兀自扑通通跳个不住,口中百般呢喃:“如意如意……我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意……”
    望海楼一楼后院临水而建了一溜粉脊灰瓦的大通房——恰是后厨所在。这一声“如意!”传来时恰也是孟进昌诸般菜肴果品均收拾停当之际,因呵呵笑道: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倒好个兆头!好!”
    于是示意帮厨的上来解了围裙,除了袖套并帷帽,向大厨、二厨交待了机宜,这才换了袍衫头巾到得前厅,请一个黑衣侍卫向许植通传:
    “饮食上皆已齐备,请爷示下!”
    那侍卫便转身上得楼去,不一刻许植下来,孟进昌陪着到后厨察看一番,细细讲解了又回到前厅。许植由怀中掏出个乌金怀表,“嗒”一下弹开,却见已是巳时初刻,想起午时之约,一时踌躇,正估摸请主人示下,突然一个黑衣侍卫由楼外急急步入,向许植抱拳道:“报大人:已到街角了!”
    孟进昌眼见那许植闻言虽仍是不动声色,腰身却好似瞬间直了几分,向了他道:“贵客将至,请孟老板招呼众伙计做好准备,以听调遣!”
    孟进昌躬了身,忙道:“全听爷调遣,爷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许植点了点头,伸手正了衣冠,带了两个侍从迎出门去。孟进昌传话进了后厨,叫茶水上白案上的人且做了准备候着,带了两个齐整些的下人也迎出门去,他不敢轻易僭越,只远远地在许植身后站了。

    (小注释:

    1.鸡头米:芡实俗称,江南知名水产,鲜食鲜糯可口,风干可入药,主治脾虚肾亏。

    2.水葵菜:莼菜别称,著名水产。贾思勰《齐民要术》谓“诸菜之中,莼菜第一。”

    3.如意所歌《小雅·天保》全文如下: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表问我这个如意是否《书剑江山》中的那个如意,偶不知道……)

    第六回如云如雾当年事似幻似真眼前人

    不到半盏茶功夫,孟进昌只听到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进,来势却不喧嚣,猜测应是轻车简从。一时到得眼前,果见是辆精巧富丽的翠幄油壁香车,车前一个家人骑了大马引路,两侧跟了几个捧包袱、提杂物的仆妇杂役。车子帘拢上挂一个朱地金漆的坠牌,上堑着个“陈”字,他见多识广,认得是海宁陈府的车子,心中且是讶异,他知道陈府目今的掌事老爷陈世倌为人最是清正刚直,于一般世俗应酬上最不喜流连,平日也只在府中深居,不由暗自疑测他与这显贵的海老爷是何关系?
    正嘀咕时,却见车马已停,一个杂役上前撩了帘拢,一个衣履光鲜,气质不俗的中年人从中行出,孟进昌远远认得正是陈世倌。那陈世倌下了车并不着慌进屋,反身撑了帘拢,从中亲自扶出一位妇人来——想来自然是陈夫人无疑,却见她系着莲青色披风,白裙白袄,或是甫出车厢视线受扰之故,伸了一手挡在额前抬眼看视,孟进昌见她那支皓腕晶莹雪白,笼着一幅血点也似的珊瑚钏子,风姿绝致。饶是他见惯风月,也不由心为之动,兼且觉得这女子非一般高华圣洁,竟不敢再偷觑,忙忙然低下头去。
    陈氏伉俪下得车,略整了衣襟。且在望海楼外候着。陈世倌仍是犹疑,低低向夫人道:
    “阿潮,我只在楼下候着你可好?当年那件举动,他是个计较的人……我……我也是……”
    陈夫人眼圈一红,侧了脸道:“……难道我来是为了贪图见他一面?三哥,难道你还是记着当年我……我……”
    陈世倌立时正色道:
    “阿潮!莲宇之心,可鉴日月!”
    陈夫人含泪一笑:“既如此,咱夫妇二人见了那孩子便回转家去。若是……若是那人追究当时旧事,咱二人只凭他处置便是。我只和你一道,同生共死,决无二意!”
    陈世倌心中一暧,与陈夫人眼波交融,心意坚定,不再纠结。
    早有望海楼的伙计上前寒暄相迎并系马安车,许植也早迎上前去,先与陈世倌见了礼,口称:“莲宇!”
    陈世倌忙还礼,称道:“不敢。”他已知那人此行甚是机密,因此诸多礼节尽皆简省,接着又扶过陈夫人与许植见礼。
    陈夫人微低了螓首,行了一个万福,口中道:
    “民妇见过许大人,许大人万福金安!”
    许植慌侧了身不敢受礼,又不好相搀扶,只有抱了拳躬身回下礼去,口中低低道:
    “不敢!不敢!夫人太过谦了!”
    陈夫人站定了身子,道:“许大人官高位重,理应如此,民妇只怕坏了规矩”,她口中如是说,却并不正眼看许植,语气也是淡淡的。
    许植心下却甚是宽慰,他见她尽是客套之意,并无半分亲近,知道她还记挂当年夺子之恨,常理道,爱之深,方恨之切,陈夫人此番前来,必定牵挂爱子已极,则那人心愿必定可了,想来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全不介意。顺势请了二人入内,上得楼去。
    到得门口,许植打了手势示意诸人退下,又示意夏翼带了小公子先行避入一侧厢房,这才扬声通传道:
    “老爷,陈老爷与夫人前来拜访!”
    许久,方听得屋内传来一声低语:“快请进来吧!”
    许植因轻轻推开了漆纱橱门,侧身退到一边,待陈氏伉俪缓缓步入后,方又轻轻掩上房门。亲去了隔壁厢房陪伴小公子不题。
    陈氏伉俪进得屋内,眼见室内再无旁人,心下略宽。陈世倌整了衣冠,与陈夫人一齐行了君臣大礼,因许植安排在先,兹事机大,不可暴露彼此身份,故也只是口称“老爷”,行礼却一拜到地。
    海老爷直直地坐着,满心满怀地的前尘旧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陈氏夫妇静静地伏身跪了,也是不出言语。室内气氛浓涩滞重,一刻恍如半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海老爷鼻中哼了一声,开口道:“好个莲宇!好个阿潮!你们终于肯来见朕了?”
    陈世倌执了手,道:“回老爷:谢老爷饶恕草民当年大不敬之过。草民当年一时意气,伤及龙体,每念及兹,草民诚惶诚恐,愧不敢言!”
    海老爷听他口中如是说,语气中却并无半分愧悔之意,不由心下默然。此刻室中仅有三人,他也无意遮饰,长叹一声道:
    “夺妻之恨,奇耻大辱,莲宇,朕等了十几年了,只想着亲口对你说声对不住。原以为此生无望,谁承想,你还愿意来见朕。朕心中有愧!”
    此语一出,阖室寂静。陈世倌及夫人仍是伏拜于地。陈夫人双肩微搐,眼前地下,青砖之上,数滴泪痕渐次滋荫其上,只是默默无声。
    停得须臾,陈世倌面色苍白,缓缓跪直了身子,扶了陈夫人,伸手抚了她削肩轻拍,口中道:
    “阿潮,阿潮,你听到了么?他在求咱们原谅,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夫人泪流满面,口中难以为应,只是不住对着夫君颔首。
    陈世倌这才抬头,正色道:
    “草民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万死不辞。肝脑涂地,亦份属应当。老爷,你不该向我致歉,真正受苦之人,原非草民!”
    海老爷见他目光如星,坚定不移,大为震动,仿佛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面如冠玉的磊磊少年,大为震动。终于行走上前,将二人轻轻扶起,低低道:“你说得对!”俯身向陈夫人颔首而叹:“阿潮,当年是我错了……”
    百般思忆纷纷如水涌上他心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那年我还是和硕雍亲王,莲宇在我府中做侍读学士,和许植一文一武,是我的得力膀臂。大行皇帝四十九年八月,蒙古部落起了骚乱,闹了好些阵子才平伏,大行皇帝便派我和老十四前去宣读圣谕,以示安抚。偏我在这当口上害了风寒无法成行,便命莲宇代为前往。这一来一往,便要三四个月左右。莲宇走时拜托了一件事情与我,原来他自幼定亲的徐家姑娘正好上京前来探视父亲,却不料徐老爹害了时疫眼看不中用,他担心徐氏父女,诚意相托,我自然答应下来,将这事交托许植去办。莲宇走后三天,徐老爹便撒手人寰,徐姑娘孤苦无依,我为免莲宇担心,就叫当年的王妃,而今的皇后乌拉那拉氏亲自接了她进王府住了,妥为照拂。那年九月王妃做寿,邀我同贺,席间,我才初次见到了阿潮……她穿着杏红衫子,头上挽了望仙髻,一双手如白玉雕成,怀抱着琵琶,一行弹,一行唱: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在此之前,我对儿女私情向不看重,觉得风花雪月哪有位高权重来得撼动?王府里那么些女人,日日吵得头疼。直到见到阿潮,我才知道我错了,若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之说的话,那大约就是我对阿潮了。我着了魔似的迷上了她,连半分理智也顾不上,我让许植送了不知道多少金珠宝贝,古董玩器,华衣美服给她,她爱弹琵琶,我就跑遍京城,把五音阁的刘老板珍藏多年的老红木琵琶花重金买下送给她,只为看她一笑——她若是寻常女子,又岂会吝惜一笑?偏她不是,不过两三遭这么着,她便对我避而不见了,还叫许植回赠了一对明珠给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是四阿哥,我是雍亲王,我身份尊贵,朝野中一呼百应,又是立储的优选,我自认出身相貌,才学武功,样样不输莲宇,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叫我遇见她,偏偏在莲宇之后?我的一颗心,从未像那些时日,纠结得患得患失……
            府中那起子没尊重的出了许多馊主意,要我用强先封她做格格,反正男未婚,女未嫁,只消搬出我王储的身份,莲宇又能奈我何?只有许植从旁再三劝我临渊止步,我面上震怒,心里却是明白他才是真心为我好,为阿潮好,许植暗暗找了房子安排阿潮择机搬出了王府,我就算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生平仅此一次,我才知道什么叫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一晃月余过去,到了十月三十,我的生辰,合府上下都为我祝寿,可我却想着再也见不到阿潮,再也听不到《青玉案》曲子,愁闷得只是一杯杯地饮酒,终于醉得不省人事,睡梦里我却见到阿潮,她竟做了我的新嫁娘,我真是快活得神仙都比不上……第二日醒来,我居然见到阿潮就在我身边躺着,我梦里的快乐居然是真的!我欢喜地几乎发疯,阿潮醒来后却是痛不欲生……原来是我那王妃看透了我的心事,为了讨好我才使出计策将阿潮赚入府中,施了些宫闱间常见的伎俩,可她不知道她这么做并没有让我快乐许久,反而越发难堪又痛悔,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不一定非要得到她的,如此用强,我只觉得亵渎了她、辱没了她、伤害了她。阿潮几次三番寻死,我放心不下,将她安置在春思苑住了,派了许植亲自看视,不过半月功夫。她便憔悴消瘦得犹如纸人一般,她打定主意,米水不进,一意求死……我从不知这世上会有女子刚烈至此,我愈是爱她,就愈是觉得自己卑鄙无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寻死,就叫人八百里加急叫回了莲宇。
          莲宇回来了,阿潮也活过来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瞒不住了。莲宇向我辞官,我假意不允,其实是心中有愧,想着寻机帮他官升三等来弥补我的过错,谁知莲宇不但不求高官厚禄,还在鹿苑中和我狠狠打了一架,我知他心中愤恨,因此只不还手,只望他能帮阿潮消得怒气……王妃听说我们打架,将莲宇投入了王府地牢,我这王妃,出身高贵,对我也十分之好,奈何!奈何!她本有心向明月,我这明月却空照着沟渠流连徘徊,大抵男女情事,最伤心就是‘我偏偏不喜欢’几个字罢了……我知道已再难留住莲宇之心,便暗中授意许植去大牢中私放了他出来,为他们备了马匹钱银,示意他们从此告老还乡,从此两地间再无纠缠瓜葛……
          从那以后,我益发地相信神佛,相信世间种种因缘皆是天定,无可奈何。从那之后,我便打定主意,不再令自己身陷爱欲之中,也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可怜之人的真相。王孙贵胄,便没有伤心之痛吗?平民走卒,岂可谓必定潦落不堪?时光流转,又是一年十月三十,我又过生辰,想起旧事,无限唏嘘。没想到这日许植风尘仆仆从海宁赶回。给我带了个意外之喜,原来,原来阿潮那一夜竟有了身孕,八月十三日钱江涨潮时,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原来她恨我到了如此地步,身怀有孕,宁可告诉许植,也不同我说……”
            海老神思至此,忽然顿悟,向陈夫人道:        “阿潮,你也莫怪松颀当年擅自抱走那孩子。原来当初王府中不止一人知道你有身孕……这孩子如不在我身边,只怕有人早晚对他下手。如今我面上待他也只不过寻常光景,还有人百般算计……这几年间,各种心机诡计,我见识得够了……”
    陈夫人螓首轻摇,一声悲叹:
    “陈年旧事,提它甚么?是我命苦罢了,又如何怨得了别人?这十几年,我和三哥,多得老爷宽意成全,生计安好。老爷您也别再挂怀前事,一切随缘,过去了,便过去罢了!”
    陈世倌也道:
    “松颀是怎样的人我和阿潮岂有不知?他也是……一片苦心,为老爷筹计。那孩儿便带在我身边,我也是如亲生一般照养,……”
    三人彼此对望,十几年心事一朝开解,心下俱是松了一松。一时只觉彼此心意相通,如同回到了当年,说不出的活泼愉悦。尤其海老爷,毕竟曾经大风大浪,先是呵呵一笑,道:
    “能听你们如此说,我心里可真欢喜得紧。今日在望海楼重聚,乃是意外之喜,若还能与莲宇共饮美酒,谈古论今,再听陈夫人手弹一曲《青玉案》,则毕生无憾了!”
    陈世倌抬眼望夫人,见她泪痕阑干,双眼飘忽,四下里不住轻瞥,知她还有一层要紧心事,想是念及自己在侧,未能吐口,心下念道:世上慈母思念爱儿,均是如此,我并非那小公子亲生父亲,身份尴尬,不如暂且退下,让她母子二人好生见上一见。他天性善良纯真,一思及此,立时振作了精神,向海老爷施礼——这回却是实意真心,言词恳切:
    “回老爷,阿潮自从离京,已是多年不动丝弦。今日能与老爷重聚,实是我夫妇二人乐事一桩,不如就让草民现下回府取了琵琶来,让老爷得偿所愿。”他抬了眼直视海老爷,目光如炬,诚挚无比:“老爷难得来一趟,草民听闻……还有小公子同行,草民抖胆相求,不如借此机会,让阿潮见上一见,以慰多年相思之苦!”
    陈夫人闻言,眼眶已是再度泛红。
    海老爷叹了口气,道:“那是自然之理——那孩子行四,现下养在熹妃身边,他只知自己出身原不高贵,平日里为人很是谨慎……”
    陈夫人轻声道:“我明白,我知道要怎样说……”
    海老爷点头:“如此。——甚好。”        陈世倌抱拳行礼,转身而去。
    (小注释:1.《青玉案》全词:
    《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2.还君明珠之典:
    《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唐 · 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所以,阿潮是真得不喜欢老四……)(7 )严父教儿语重心长慈母惜弱意切情真
    隔壁厢房中,许植陪了小公子静坐了半日。小公子毕竟少年心性,百般好奇,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
    “许植,我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又不像游山玩水,又不似微服寻访。到底我阿……阿爹山长水远跑来这里要见的是什么人?为何他们来到,又偏要我避开?既是防着我,阿……阿爹又为何要巴巴地带了我来?”
    许植一向少言,闻言不过约略提醒了一句:
    “小公子,您生在天家,长在皇廷,理应明白谨言慎行之理,凡事多看、细想、少说为上策,切不可向外人多嘴勾结是非。”
    小公子一腔兴头碰了个软钉子,很是郁闷。其实许植所言,他在宫苑中早承训诫,只是此次能随乃父出宫毕竟中意外之喜,故此多言。许植既是不愿多讲,他也只有闭口不谈,只是方才坐得笔挺的身子渐渐矮了几分。
    许植见他神情略暗,心下不忍 ,自己反而又开了口:
    “这位故人,跟你阿爹,还有奴才,我们几个本是旧相识,好像你三哥大小年纪时就已形影不离。你爹当年在御书房读书,便是这位故人从旁伴读;下了学去布库房摔跤,他俩可就不是我的对手啦,我们三个除却读书习武,做别的,也是同声同气,同止同息……”
    小公子不意许植竟有这番内情告知,一时喜出意外,见他又想停口,越发追问:
    “后来呢?后来你做了粘竿处统领,这位故人因何未曾留在京中辅佐阿爹?”
    许植默默一笑,却是再不多言,只说:“长大后的事情我可不记得了……”
    小公子百般遗憾,也知道许植性子素来强硬,只怕再问不出,也惟有讷讷地作罢。许植却拈了个甜白盅子,自斟了一杯惠泉酒慢酌,他身负安保重任,不敢漫饮,惠泉酒本属南酒,甘美柔和,倒最是相宜,因此上饮啜之间,思绪飘渺,一杯酒浆中隐隐映出他面上伤疤,恰是那日他警醒,忖度了她性烈无比,必生不测,密密地守着,却仍是叫她一个间隙砸了个影青耸肩瓶,抢了瓷片在手,立时拿了就要抹脖子……什么身份防范他通顾不得了,转瞬飞身上去抢,拧了她手钳了她腰身,不废吹灰之力已制伏了她,她却握紧了瓷片再不松手,瓷锋锐利直入皮肉,血线迸流……他心一软,手下一松,她奋臂高挥,他面上一凉,已是皮翻肉绽……他捏紧了她手腕,到底用了点蛮力,终于掣了那瓷片抛到地上,咣当一声,她也心力交瘁委顿于地,……他抱起她将她送入床榻,眼见她羽扇般的睫毛下热泪流溢,身子也轻得好似片羽,终于按捺不住,低斥道:“……你这是何苦!……”
    你这是何苦!……他心内狠狠自嘲,你这又是何苦!
    小公子到底改不了絮絮地习惯,兀自说个不住:“……来之前我可听苏谙达说了,上个月初六,夏翼娶了第三房姨太太,说是后海那边一个读书人家的姑娘,母家出身并不错的,不晓得为什么非要跟了夏翼做小……苏谙达说,夏翼是偏桃花,一生走女人运,我就说这庶几应了文忠公的那句老话,叫做‘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各人有各人的缘孽罢了,或者这姑娘是见惯了酸儒们掉书袋的不堪模样,正是爱上了夏翼那股子刚猛的男儿气概也未可知。”一行说,一行好奇地向许植发问道:“许植,我听说你府中连个管事的太太也没有,是怎生缘故?阿……阿爹前几年都想保了大媒将先十叔留下的一位固山格格,叫做椿明的许配与你,听着说你只一意推辞自己公务繁庸,又兼出身低微,生怕辱没了金枝玉叶,到底也是没说成……小何子他们都说你有……那个龙阳之癖,嘿嘿,我却是不信的,我猜想着,你也是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心事吧……”
    许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正色道:“回头看我不撅折了小何子的膀子,也不好好当差,成日价教给你什么好东西?我许植向来自在惯了,再不喜欢别人拘管,什么太太奶奶的,我只要孤家寡人一个,我的小爷,你就少替我操这份心吧!”
    二人正感叹之际却见夏翼推门而入,拱手行礼后道:
    “小公子,老爷有请!”
    许植闻言忙扶了小公子起身,打量他衣裳穿戴,十分齐整,又亲自摸了他辫子,见一个金八宝坠脚上镶的红宝石略黯淡些,顺手扯了自己腰间汗巾替他擦拭。嘱他:“这回见的是贵客,再不许像刚才那样说话没分寸,满嘴里乱糟糟的了。”小公子已是等不及,一迭声道“知道了”,于是许植同夏翼二人护同小公子,再回到了二楼正厅之中。
    许植向夏翼使个眼色,二人悄悄退下,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左右巡视。许植亲手掩了门,将海老爷的一句话听了半段去:
    “老四你过来,……见过这位陈孃孃……”
    小公子上前一步,刚刚站稳,就见陈夫人已匆匆立起,伸了双手向他,欲迎又止,开口道:
    “岂敢……”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小公子心中讶异,但父亲在座,不敢失礼,便按许植教给他的汉人礼数行下礼去,恭恭敬敬叫了声:
    “陈孃孃!”
    陈夫人身子一颤,脸庞歪向一侧,将一条绢子遮了脸,削肩不住抖颤。
    海老爷神色微黯,向小公子道:
    “你且坐在陈孃孃身边。”
    小公子不敢违坳,在陈夫人身边轻轻坐了。鼻中微微嗅得一丝暖香,正是由陈夫人身上透出,香味儿似是杜仲,又有如姜花,时有时无,若断若续,闻者如在梦中,只觉得这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叫人只是加倍地想亲近。又见陈夫人费力哽咽,更觉可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她衣袖,劝道:
    “陈孃孃,您与我阿爹久别重逢本是乐事,古人虽有‘喜极而泣’之说,然用情过度,只怕伤身,还请陈孃孃爱重身体!”
    陈夫人心内有如海崩石烂,耳中听得小公子如此说,如闻仙谒,心内也知今日之聚乃是上天恩赐,当下收拾心情,总算勉强止了悲凄,抬眼向小公子,含泪一笑:
    “谢谢小公子劝说,你很懂事,我……我很是欣慰……”
    小公子这才看清她的模样,泪痕狼藉之下,清丽无双,更有一份难言的楚楚风致,且肤色皙白如玉,叫他想起在如意馆所见的西洋画作中的圣母,贞洁之至。细看时心中又是一动,只思忖着:为何这陈孃孃这般像宫中的熹妃额娘?
    海老爷平日话少,今日却是十分健谈,在一边道:
    “先你祖父在时,对为父的一众兄弟最是爱佑,你祖母曾生得一个伯父,未满三岁便得病死了,你祖父祖母很是伤心,所以后来又有了你二伯时,便着意家人少疼他些,还给他取了个走卒平民常用的名字叫做‘保成’……再后来我的娘亲生了我的十四弟,对他也是爱得了不得,有一回十四弟发疹子,什么法子都用尽了,眼看着活不下去。听见人说必得让这孩子贩依了佛门方可解除此厄,我的娘亲就特特请了师傅上门,念经礼佛,燃灯焚香,又把十四弟头发都剃了。每日也是着僧袍,穿芒鞋,折腾了半月,才保住了十四弟的命……我虽也是娘亲亲生,可打小却是跟在你另一位祖母膝下长大,从没有人这么待过我,从没有人……我心中很是羡慕……这位陈孃孃,你小时候她抱过你,爱你极深,就连你的小名‘元寿’,也是她取的……老四,你跟阿爹 ,咱们两个,其实都是没什么福气的人 ,阿爹不愿你如我这般没人真心疼爱……这个陈孃孃,她是真心实意疼你的,所以今日,你就认也她做干娘吧,有她日日替你祝祷,你从此便是个圆满之人了……”
    他示意小公子起身行礼:“就照他们汉人的规矩来。跪下,磕头。叫干娘!”
    陈夫人刚止住的泪水再度默然汹涌。
    小公子却很是动情,当即便三拜九叩行了大礼,口称“干娘”。
    陈夫人不意今生还有此日,一霎时五味杂沉,百感交集,伸手轻抚小公子面颊,哽咽道:
    “今日是八月十三,你的生辰……”
    一面伸手解了披风,从怀中掏出一个朱红锦绣的荷包来,小公子眼见那荷包边角尽已褪色,上好的丝质也磨了毛边,显见得时日长久,然上面绣的一头金翠交辉、态势欢腾的小小麟麟却甚是精美,憨态可掬,足见绣制之人用心之至。陈夫人打开那荷包,一双纤纤素手从中抽出十数张平安符来,有些色作鲜黄,显是新得,有些则纸脆色凋,已是往昔旧物。陈夫人一张张数了,不多不少,恰是十二张——含泪向小公子道:
    “年年你生辰这日,我都要去兴福寺替你求一道平安符,日日替你戴在身上,祈求上天保佑,冀望你平安康泰,无灾无难地长大……天可怜见,不承想今生还能再见,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只希望……”
    她抬眼望海老爷,珠泪纷纷:
    “只希望老爷少疼他些,切勿置小公子于冰炭之上,让他省些缠斗纠纷,一辈子平安到老,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海老爷面色凝重,半晌,方一字一顿地道:
    “你放心!”
    陈夫人心下宽慰,这才将符纸重新理清装入荷包中,细细拉紧了抽绳,轻轻挂入了小公子颈中。伸手不住摩挲小公子衣襟发肤,面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口中喃喃细语道:
    “……好孩子,人生百样艰难,都要各自熬受。你长在那样的人家,更是殊多不易,干娘也没甚道理嘱咐你,只我来的时候,在你干爹书房里读廿四史,见写到一位晚唐时的君主,名唤李忱,幼时屡次遭人算计,处境艰辛,这李忱便收藏了自己的机锋智慧,平日只装得愚笨呆傻,靠着这份艰忍坚韧,几次死里逃生,不但得以保全自身,更兼韬光养晦,修习得好一番心胸谋略。后来这李忱终于当上了皇帝,厚积薄发,一举便平伏了牛李党争,又收复了河湟失地,成了晚唐一代名君。……干娘不求你如他般飞黄腾达,只望你好自珍重,懂得进退,学着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多多地保全自己,便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景了……”
    小公子耳闻目睹,深为感震。他天性聪慧,且启蒙绝佳,又兼年已十二,渐通人事。忽然内心有所触动,似是明白了些因由,热泪上涌,不住点头,对陈夫人孺慕之意渐浓,依依痴痴,只愿流光长驻,此刻永恒。
    室中三人各怀情思,虽无言语交流,却又心意相通。
    不多时,一道斜阳由花槅窗外直直射入,“吱呀”一声,许植轻轻地推门而入。
    许植颔首行礼毕,道:“老爷,已是申时三刻,想来小公子与贵客都已腹中饥馁,孟老板报了好几遭,说那宴球再等不得了,莲宇也拿了琵琶来了,不如大家入了席,一场欢聚,再叙别情如何?”
    海老爷眼眶微湿,点头道:“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也罢,快请了莲宇来,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小注释: 1.布库房:满清皇族体育中心,训练项目以摔跤为主,满语“布库”意思便是摔跤。满人先祖女真人有“摔跤赌羊”的习俗,故清隆正帝于紫禁城内设布库房,训练皇子们研习武学,“崇文宣武”。 2.惠泉酒:无锡特产,苏式老酒上品。属黄酒,冬日热饮最相宜。清代成为贡品,江宁织造曹家曾多次进上。《红楼梦》中屡次提及,六十二回写芳官戏言:“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一节最为知名。 3.甜白盅子、影青耸肩瓶:一个酒盅,一个摆瓶。前者又名“填白釉”,明永乐年间景德镇出产,工艺复杂,釉色晶莹如白糖,故名“甜白”;后者为青瓷,又名隐青、罩青,产于景德镇,宋时为盛。釉色高雅精美,如冰如玉,李易安词云“玉枕纱橱”是谓之。耸肩为形制,上丰下细者均可曰耸肩。《红楼梦》写宝玉插红梅花,用了美女耸肩瓶,应是身纤腰细那种了。 4.金八宝坠脚:清时贵族男子梳鼠尾金钱发型,为防辫梢翘起,用金属打造装饰品佩于其上,是谓坠脚。八宝指佛教八宝,又称吉祥,计有法轮、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等八样,饰以珍珠宝石。 5.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祖父祖母:有众多清穿娘娘们的普及,大家应该能看懂吧。祖父——康熙;祖母——赫舍里;保成——太子爷;“我的娘亲”——德妃乌雅氏,偏心党。(乌雅氏独白:其实不怪我,生老四时我只是个宫人,这孩子我都没资格养,生老十四就不同了,第二年我就封了妃位……);老十四——还用说吗?;另一位祖母——皇贵妃章佳氏,老十三生母,老十三与老四关系之铁无须多言。 5.李忱:唐宪宗之子,唐代第十六位帝王,初名李怡,封光王。在位时帝治清明,史谓“大中之治”。)

    第八回

    养心殿上君恩分明白玉堂前花影缤纷       
    九月初一,养心殿。
    卯时三刻,御门听政时机已止,文武百官纷纷而去,苏培盛打发了小子们收拾屋宇,一边嘟哝:“不过月余功夫,你们这起子人就这等惰怠起来,联珠瓶上积了那么些灰土,只嫌着放得高,偷懒不取下来细擦!一个个的,多早晚我替皇上闹一场,看还敢不敢这么着了!”又有内务府清缮处的人前来做小修,见了苏培盛在,忙跪了打千儿,口中连呼:“苏谙达吉祥!苏谙达辛苦了,才从圆明园回来也不好好歇两日?”苏培盛执了麈尾,作势要敲他的头,道:“我把你个伶牙俐齿的!皇上一日不在,你们必定就一个个跑开了躲懒去,现下又马不停蹄过来邀功,我只问你,那东厢门的一个门枢磆碌两个月前就不活泛,报了内务府有多久了?你们大爷的,七月半推到八月半,怎么不等到过年再来修?”说着越发正色严谨,那当差的却知道他一向口硬心软,因此上陪了笑,忙道:“我们底下人手脚粗重,头脑鲁莽,哪里比得上苏谙达虑事如此周详细密?正是要您老多提点了才不致出些岔子,求苏谙达照拂!”说着又一行磕头下去,苏培盛倒笑了,赞他:“好张俐嘴,明儿回了你师傅来跟我,管保你三年五载,出息得了不得。”那人听得喜不自胜,上赶着谙达长谙达短又叫了半日,求苏培盛监工指导,于是苏培盛又督促了半日方止歇,依旧入了西暖阁服侍。
    却见皇上一如往昔,头也不抬地伏于案前批阅奏折,面前各色章折堆得小山也似,一个小太监手执朱砂锭,低了头不住在砚中研磨。另一个小太监从旁协助,将批后的折子一道道收起,分门别类置于旁边书案上——已是厚厚堆了一层。旁边一众守卫、宫女林立,均是肃穆无比,殿里殿外鸦雀不闻。
    苏培盛不敢惊扰圣意,沿原路悄悄退出暧阁外室,略候了片刻,忖量着再看西洋钟,表针直指辰时,因伸了麈尾轻摇,示意茶水上的人上来 。打帘子的小太监拢了提花垂帘,却见永寿宫的执事宫女点䀉手捧了一个民窑青花枯树栖鸟的炖盅,施施然行了进来。
    苏培盛忙迎上去,说道:“不拘是谁,打发底下人送了来便是,怎敢劳动姑姑大驾?”
    点䀉笑吟吟的,先道:“苏公公又拿我们取笑。”且立于一侧,又道:“到底是主子亲自守着炖了三个时辰的雪蛤百合,叫谁来也是不放心。还要劳烦公公替我通传。”
    苏培盛道:“正是进茶点的时候,姑姑只随我进去便是。”
    一边引了点䀉往内殿走,一边低低地道:“坤宁宫那位一大早也打发了人来送吃的,炖了好肥的八宝鸽子,大清早起,皇上只嫌絮烦,现仍是丢在一边,自三更天起来就没怎么吃东西,忙了这大半日,怕是也该饿了。”
    点䀉会意地道谢,两人又低低说了两句衷肠话,已是到得御前。苏培盛放缓步子凑过去,小声提醒:
    “皇上,龙体要紧,且歇歇吧,是时候进茶点了——永寿宫熹妃娘娘精心炖了雪蛤百合来,要不,奴才盛一碗子先给晾凉了?”
    皇上只如未闻,依旧头也不抬,批划不止,半日方道:
    “倒是饿了,趁热吃。”
    将笔一放,顺手又抓了丢在案上的十八子来抚摩不已。
    苏培盛忙示意点䀉盛了雪蛤百合,先用银针探过,又细细吹过,方奉于皇上。皇上执碗在手,一尝之下大为悦意,呵呵笑道:“还是熹妃知道朕的口味!”竟进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半碗,忽道:“这个汤得配些什么咸咸的点心才够味儿——不过辰时而已。怎么朕就饿了?”
    苏培盛笑道:“皇上前阵子在圆明园祈福,攒了不少折子,这两日批得辛苦。叫奴才说,人是铁饭是钢,好身子骨儿,知道饿才是正经。——点䀉姑姑,只不知道熹妃娘娘那儿可有什么咸咸的小食入得口吗?”
    点䀉颔首笑道:“有!有!奴婢来的时候,娘娘正在宫里头自己动手榨葱油、发发面,说是上个月吃了大名府进贡的民间小吃螺丝饼,觉得甚是可口。示意御膳房做,却总做不出那个味道。娘娘索性自己动手,又叫了钟粹宫的芙蓉姑姑——本是济南入氏——来从旁辅助。这会子,只怕已经出锅了!”
    皇上一听,来了兴致:“要说,朕也算是个好吃的,这螺丝饼又是个什么物件?朕竟没吃过。”
    点䀉回道:“皇上金尊玉贵,哪能常见到这些个寻常地方小吃?就是跟前的人,也不能够随意举荐。只是这螺丝饼出身虽不高,却是粗食细作,需要用了葱油、板油、麻油三样油烹制,将那发面团揉了要再抻,抻了要再揉,如此反复十次以上,直要将面剂抻成发丝粗细,再盘绕成小小饼状,入八成温油锅炸至金黄即可,娘娘怕腻,芙蓉告诉说只用细细的好绵白纸吸去多余油脂,再配上六必居的酸瓜,一壶好茶,竟是叫人百吃不厌呢!”
    皇上只听得呵呵一笑,将十八子朝手心一摔,道:“点䀉,你可替你主子勾起我的馋虫来了!苏培盛!走!摆驾永寿宫!”
    九月里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永寿宫的黄瓦红墙在碧蓝的天底下越发轩丽好看,宫里宫外一应静悄悄的。辇轿在宫外头远远地停了,皇上一时起意,摆了手不叫人通传,只欲逗上熹妃一逗,也不叫闲人跟,只带了点䀉并苏培盛二人,缓缓行进宫去。
    宫里的嬷嬷并太监、宫女们见到圣驾,无不纷纷跪迎,点䀉只向他们摆手示意禁言,不叫通传。宫人们何等敏慧,俱悄悄地不出声。
    皇上穿过正殿,过了月洞门,便到了熹妃素日起居常住的天风堂。堂前一架白玉堂蔷薇开到了末季,碎雪般的花瓣扑簌簌落了一地,倒仍是清芬袭人。花影幢幢中,只见熹妃夏日常爱的绿烟罗纱帘犹未撤去,绿意氤氲里,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在厅内坐了,正在亲亲密密地说话。皇上好奇心起,悄然上前,凑近了帘拢细听。只听熹妃笑问:“可好吃么?”
    另一人口中尚有咀嚼之声,显是吃得无比香甜,道:“好吃!儿臣再未吃过这么别致的小点心!又是额娘亲手烹制,儿臣多谢额娘!”
    原来是四阿哥。
    熹妃较笑,听去十分欣慰:“额娘知道你喜欢见些新鲜玩意儿,母子间何须如此拘礼?今儿是你回宫后第一日上书房,下学后就知道早早来看额娘,额娘心中很是喜欢。你小小年纪,陪父皇在圆明园清修,可闷不闷呢?”
    四阿哥兴头也是高高的,声调略拔高,道:“回额娘的话:怎么会闷呢?儿臣在御书房,听夫子教读《礼记》中的篇章,儿臣记得其中有一句话是‘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夫子讲解说这句话乃是告诫天下为人子女者,赡养父母,正是要做到让双亲心情愉悦,喜乐无忧,万不可违背双亲意志。儿臣陪着父皇在圆明园,每日诵经礼佛,听父皇讲解禅宗圣意,为我大清祈助福佑,不过尽了一点做皇子的本分,哪里比得上像父皇一般还要亲自为国事忧心,操劳不已。儿臣只盼着早日长成,能早早为父皇分忧解难,为大清略尽绵薄之力。如此一想,更不觉得闷呢!”
    熹妃闻言大悦,道:“你很懂事!”母子二人又一起分食螺丝饼,欢声笑语盈盈,不一时传来熹妃的惊叹:“哟!这满满一盘,竟吃完了!这可怎么好?点翠、点苍,快煮些山楂麦芽来给四阿哥消食!”
    皇上在窗外静听了半日,方回转身向苏培盛道:“你听听这孩子,只是这么咭咭呱呱地多话,饮食上也没个限制!朕不喜欢!”
    苏培盛一边小意陪笑,一边细看皇上脸色,却见他一层不怒而威的天家气度之下更有一层说不出的笑意,心念转动,恭恭敬敬地道:
    “是!奴才待会儿就去训斥四阿哥身边的教引嬷嬷并那些跟着的小子们,必定叫他们对四阿哥严加提点,催着四阿哥规矩进退上更加精进!”
    皇上负了手转了身,呵呵一笑,又向点䀉道:
    “你主子小气得很,螺丝饼也不舍得多做,有了儿子的便没了老子的。既如此,我便明日再来也罢,你只转告她,赶明儿起个大早,多多做了,等着朕来!”
    点䀉忙点头应了,知道这是要走。又向旁边的嬷嬷太监小宫女们悄摆了手不叫惊动,一面与苏培盛一起将皇上送出了宫门,远远看着明黄辇轿一径去了,方转身进来。
    庭中艳阳高照,一丛并蒂秋蕙开得正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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