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天气，老板放在我桌子旁边的文竹恰好沐浴着下午三点的阳光，被拉长了的影子将原本细碎的轮廓都给模糊了，像是水墨画一般，印在我脚边的炼乳色瓷砖上。发黄的瓷砖有一种说不清的陈旧感，给这树影更添了一份难得地美感，我坐在旁边，看着地上的影子发怔，感叹它美妙的同时又有些惆怅，大概某些东西真的就适合站在那种不远不近的地方才能看见它蕴藏在深处的美妙，像奇形怪状的树影，像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
我很久没有在梦里遇见谁了，大多数时候，我的梦里看见的都是一些我不熟悉的人，我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他们或许看着我诡异地微笑，或者直接漠视我的存在。很奇怪，前几天，我在梦里梦见了我小时候的玩伴，到现在我们已经鲜少联系了，除了极偶然的时候，我们才会打打照面，但每次见面或者聊天的时间都不长，常常只是客气一下便就优雅告别了，不是觉得儿时的友谊没有了，而是觉得，再聊下去彼此都会尴尬，所以彼此之间保留了最后的默契，很多事情也就点到为止了。
我没什么朋友，童年时代陪伴我的是我邻居家的小姐姐，她大概年长我两岁吧！幼年时，我们常常在一起拿着椅子在庭院里倒坐在地上拖，一会儿我拖过去，一会儿她拖过来，常常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一下子就消磨掉了一天的光阴。长大后总是觉得年幼时的日色长，因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看不见路了才回家，总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比如我们常常一起去山上捡柴禾，我老家附近就有特别大的山，每到秋收的时候，太阳已经不那么毒了，我们常常相约着去收集枞树叶子。湖南的秋天不怎么下雨，长枞树的地方向来不会生长太多的杂草，枞树的叶子像针，落在地上即使干了，也还是原本在树上的样子，它们从树上落下来，一层叠加一层，像是厚厚的苔藓，阳坡地面上的积水很少，所以即便是最下层的树叶，也都是酒红色干爽的模样，常常等我们到山上不久，拿着竹篾编制的特制筢子，没几下，那叶子也就够我们好好背一回了。
我们俩的祖母顶爱烧枞树叶子，每当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她们俩总是不忘嘱咐我们俩多弄一些回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无论我们俩的背篓里面装了多少，总会感叹着说：“嘿！这俩丫头越来越能做家务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俩常常躲在一起笑，或是躺在我家门前的草垛上，或是躲在她家旁边那棵歪脖子的油茶树上。其实那时候的我们更喜欢捡松塔，每到九月的时候，老枞树结的松塔随着风，轻轻一吹便落下了，新枞树长得不高，虽然松塔还顽固地在枝头站立着，但是它长得矮，树枝又常常趴在地上，所以常常伸手扯一扯便也够到了，再高一点儿的，她就飞快地爬上枝头，两三下就摘光了。偶尔我也会跟着她一起爬上枝头，俩人摘完了便坐在枝丫上静静地吹会儿风，看看倦归的鸟儿，或者看看远处的山岚，晴空万里的时候，视线也会特别好，远山如黛——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景色，却在我不过七八岁的年纪里，便见怪不怪了。偶尔也会遐想一下长大的世界，想想自己未来会在哪里，做什么，遇见什么样的人，看什么样的风景，年幼时无数的想象现在都成真了，唯独只有那句轻飘飘的“我们一直会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却还在儿时的记忆里搁浅着，有时候想说一些什么来着的，却又害怕到最后是自己自作多情冒犯了。
其实人这一生会经历很多次地出走，有身体的，像我们长大后离开了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有心灵的，像我和我的小伙伴从每天腻在一起的好朋友，变成远远关怀的故人。我们总是要走很久，才会慢慢地思考自己的归路，像年幼地玻璃鳗越过墨西哥湾只为了看一眼大西洋的波澜壮阔，而成年后的它们为了自己的孩子又必须回到墨西哥湾一样。我们在迁徙中感受别离带给我们的味道，也在下一次归程中感受重逢的曼妙，然后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是灯芯，拧在一块儿了，灯也就亮了。
少时与父母离别，每每看着父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里面，就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那时是真的年幼，总觉得只是害怕没有人陪我玩，年龄稍长才知道，没有办法和理应最亲近的人高效沟通才是最煎熬人的，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末了发现落入苍蝇的那杯茶是自己亲手泡的。也许很多人会说，即时通讯如此发达的年代，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为什么还会出现沟通不了的状态？我该说什么呢？我不想和我父母分享我的困惑么？还是我应该说父母不想听我的困惑？都不是，是长时间不生活在一起出现的选择意识和价值的偏差。
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父亲武断地将我从原本已经习惯的中学转学对我来说是一种沉重的伤害，即便我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没有去后来的那所学校，现在的我极有可能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我之前的那种经历，比如离开一个自己已经熟悉的环境，那个环境里有自己喜欢的老师，有自己喜欢的同学，每天上学的过程中即便有很多不可意料的事情发生，和同学打打架，或者帮闺蜜追心仪的男孩儿，哪怕只是出去上网打游戏，即便是一起脑残非主流，日子过得也还是好的，但就因为父母的一个决定，让你走进一个你完全陌生的领域，接触那些从来没接触过的事物，成年人的市侩，小社会里面刻意划分出来的阶级，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后援，前面却全是洪水猛兽。
很多年后我在审视自己成长过程的时候，我都会将性格中的自卑归结成那件事情的创伤后遗症，有漫长的时间里，我都讨厌我的父母，在心里怪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替我做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父母也感受到了，大概是心里怀有歉意，也可能是因为我已经长到了可以为自己做主的年纪，他们总是刻意地回避那些我需要作出决定的时刻，我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们就特意忍住了自己的意见，没有给出任何指示，甚至没有跟我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大学开学还有十天的时候，才决定回家送我去学校。我还记得临走时母亲问我，为什么要将大学选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当时可能还带着对父母的怨气，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离你远点儿”。我不知道母亲领导那句话的时候脑子里面在想什么，我也没留心她脸部细微的表情变化，许多年后我再想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过分了，我想和她说道歉来着，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很多人都会说，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即便经历过无数地摧残，有血缘关系的人还是会紧紧拥抱在一起，可事实上跟亲人相处就像在手掌心握着细沙，太松了就全漏掉了，太紧了捏出棱角又把自己咯伤了。
爱情大概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期待的东西吧！我们总是习惯用各种各样美好的事物来形容爱情，格桑花、风信子、荷包、香囊……不同地区的人对爱情的表现不尽相同，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无论世界的哪里，总会有很多美好的爱情故事留存下来的原因吧，毕竟就这些象征物，就已经留给人无限遐想了。所有象征爱情的事物里面，我最喜欢的是百合，因为它有“百年好合”的意思，美好的爱情都希望有一个完整的结局，即便我常常愿意更加理性地对待它，可我依然愿意憧憬童话般美好的爱情。如果让我选一个最能代表爱情的东西，我会选择玫瑰，倒不是因为它是当下广泛接受能够代表爱情的信物，而是玫瑰像极了恋爱中的两个人。我们总是愿意盛开出美丽的花朵，将对方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而当我们越靠越近的时候，才发现抱得越紧，身上的刺就将对方扎得越疼。等彼此遍体鳞伤的时候，原来那些美好的东西就都不作数了，美好的外表，原本的柔软，为对方买礼物时的浓情蜜意……等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各自为岸的时候，什么都变成了算计的成本，计较付出的时间，计较为对方花费的金钱，最后什么都两清了，唯独只有那些一起走过的或深或浅的足迹，一起开看过的山花、涉过的潮水、吹过的清风……那些或美好或深刻的回忆，就像垃圾一样被永远地埋葬。可是当我们真的到了回首一生的年纪，才发现，原来那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的，才是一生中可以带走的珍贵的东西。
从前我在经历过一段不愉快的关系之后，问我的父亲，是不是不结婚才是人生的出路，父亲看了看我，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现在这个时代婚姻的确只是一个选择，可是我已然希望你去体验一下婚姻，就我和妈妈经过的三十多年的婚姻里，我们的合作很愉快，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遇见你的母亲。因为我感受过婚姻的爱和美，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收获一份还不错的婚姻，然后觉得不枉此生。”父亲把婚姻关系说成合作，这是我意料之外的，至少在我看来，他们的爱情即使称不上童话，但依旧可以将两个人称为家人或者爱人。从前我总觉得父亲这样说总是薄情了些，但是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婚姻关系，就像两个人签订的契约，契约精神是维系一段婚姻进行下去的重要因素，没有爱昏了头的冲动，也没有爱凉了之后的冷漠，两个人站在自己的空间里，守望彼此但从不越界，深爱对方也从不失去自己。
可能所有微妙的关系叠加，就组成了我们常说的江湖，可这江湖里的人情世故，有几人懂得拿捏那所谓的“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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