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小就特别懂事
我从小就特别听话，懂事，爱读书，因为如果我像其他孩子那样玩耍或打闹的话，妈妈就会生气，继而开始哭泣，我最怕妈妈哭了，妈妈哭的时候说的话，特别狠，像刀子。 她说："你爸爸狠心走了，去找他的潇洒和自由，撇下我们孤苦无依，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恨他……"，接着又开始天昏地暗地哭泣。 我知道，妈妈又想爸爸了，我也想爸爸，但爸爸在我心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家里所有有关爸爸的照片都被收起来了，一张也没有找到过，我理解，因为妈妈恨爸爸，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想起他在大洋彼岸的潇洒生活。
六岁时，有一天爷爷奶奶来了，说我是李家唯一的孙子，要带我去北京的小学读书，必须跟他们一起生活。 妈妈死活不答应，说就是拼了自己一条贱命，也能将孩子抚育成人。 我至今记得，奶奶当时的语气很不好，她怨恨地看着妈妈，说出来的话更是冰冷的石头。
她说："我们带走应儿，也是为你好，你还年轻，可以再走一步，更何况都是因为你，我的儿子才不能在我的身边尽孝，你又凭什么霸着我的孙子？"
听了这话，妈妈说："你们是老人，我尊重你们，可是你们太不公道了。放心，应儿十八岁前，我不会接受任何男人。" 我记得，当时爷爷冷冷地看着我和妈妈，他希望我做出跟他们走的决定，可是，我躲在了妈妈身后，他们失望地走了。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爸爸妈妈是校友，大学毕业后，爸爸放弃北京优越的生活和爷爷为他铺好的前程，选择跟妈妈回到江西发展。 而爸爸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情绪过激时会有危险，于是爷爷奶奶虽然百般不愿意，但最后还是默认了爸爸妈妈的交往。
至于，为什么奶奶认定是因为妈妈爸爸才离开他们的，我就不明白了：爸爸不是也离开我们了吗？
2.
为了见到爸爸，我一直在加油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时常问妈妈，爸爸到底去哪里了？妈妈总是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我缠着妈妈不依不饶时，她总是狠狠地凶我一顿，不肯说。 我天天都盼着自己长大。 长大了，我就能见到爸爸了，如果他在天边，我就去天边找他，如果他在大洋彼岸，我就去大洋彼岸找他。
我特别懂事，出门见着叔叔阿姨就问好，电梯里给每个人按他们所到楼层的按钮，跟即将要分别的人说再见，在妈妈回来前把作业写完，上学从来不让妈妈操心。 我懂事是有目的的，虽然很多大人都夸妈妈把我教育得很好，但我知道，我是做给妈妈看的，我希望妈妈看在我懂事的份上，告诉我爸爸究竟在哪里，我想他了。 可是，妈妈说，只有我特别优秀地长大，才会带我去见爸爸。于是，我天天逼自己优秀。争取每一个能让自己优秀的机会，参加学生社团，篮球比赛，数学竞赛，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我的名字都在其中，而且领奖台上，我总是高高地举起我的双手，欢笑写满脸颊，眼泪悄悄滑下，我希望爸爸能看见我，认可我的优秀，并以我为傲，我相信爸爸会的。
直到中考的前一天，想进重点班的我患得患失，影响了我的心态，那一刻，我哭了，放声大哭，忘记了自己是个男子汉，记起我也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爸爸妈妈的拥抱的孩子。 哭到累了，我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有只手替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抚着我的背，仿佛怕我醒来，又仿佛给我安慰。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那是爸爸的手！和小时候爸爸哄睡时抚摸我的感觉一模一样，那一刻，我似睡非睡，我想醒来，想看看爸爸，又害怕醒来，怕醒来看不见爸爸。 爸爸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模糊。
我还是醒来了，醒来后，屋子里空空的，天已经黑了。然后，我听见了钥匙开启门锁的声音，妈妈回来了。
我跑过去抱住妈妈，告诉她，我梦见爸爸了，妈妈也哭了，说她也想爸爸了。
娘儿俩又一次抱头痛哭，我已经不恨爸爸不管我了，我感觉妈妈也已经不恨爸爸抛弃她了，妈妈说以前不该让爸爸那么劳累，自己应该再多承担一些。我很欣慰，妈妈的语气不再充满恨意。 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为了见到爸爸，我始终不懈努力着，只是非常焦虑，也越来越想爸爸。
高考的前一周，我收到一封信，来自美国，信上署着爸爸的名字。他说儿子，请原谅爸爸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没有照顾你，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爸爸有自己不能说的苦衷。相信在妈妈的教育下，你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你已经长大了，要懂得照顾妈妈，因为你是家里的男子汉。马上要高考了，儿子，加油。
我特别高兴，十四年来，我第一次收到爸爸的来信，心中淤积的阴霾通通消散了，所有的愤懑、委屈、不甘、怨恨全都随风而逝，我原谅了爸爸，接受了爸爸，准备重新接纳爸爸。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甜。
几天后的考试特别顺利，每门课都像开了挂。
03.
我终于见到了爸爸
6月9日是我十八岁生日，妈妈说，儿子，你终于考完了，我也该信守承诺，带你去见爸爸了。 那一刻，我突然特别害怕。
妈妈带着我去了公墓。
我从没有来过这里，到处都是墓碑，阴森森的，天下着雨，很冷。
妈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怀里抱着一束黄色的菊花。
在墓园的最高处，一排装饰十分豪华的墓地中间，妈妈停下了脚步。 她轻声说："应儿，过来跪下。"
我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字，中间竖排镌刻着"慈父李**之墓"，右下角竖排镌刻着小字"孝子李应钦敬立"。 我呆呆地看着，像明白了什么，但又坚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觉得妈妈是骗我的，她想骗我断绝心中对爸爸的想念，她想用这种方式，斩断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再见爸爸一面的执念。
那一刻，十四年来我用懂事和努力在心中建立起来的绝美大厦瞬间坍塌。
见我不跪，妈妈呵斥了我一声："跪下。"
我双膝一曲，跪在了墓前，地上的小石子硌地膝盖生疼，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我明白了，却又糊涂了，我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幻象。 但墓碑上我的名字没错，爸爸的名字也没错。错了的是我的思维，我整整错了14年。14年里，妈妈时不时地独自哭泣，哭声中有她撕心裂肺的怨毒，她怨爸爸心狠，在应儿那么小的时候就狠心抛下了我们娘儿俩，有时候，哭着哭着就把我搂过来，对我说："应儿，以后就咱们母子相依为命了，你一定要为妈妈争气。" 我那时候小，不懂得争气到底是什么，只是很懂事地点点头，对妈妈说："妈妈不哭。"
现在，我开始号啕大哭。 这一刻，我希望爸爸寄给我的信是真的，我希望爸爸死于心脏病突发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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