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夜晚里有云,不是那种很厚重的,却像帘子一样遮住了月亮。云遮住了,月亮却也不见自己有意愿露面,便像旧社会里的老仆人,主子不唤,便默默躲在门外。
我在街上走,往宅子里走。
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天冷极了,高大的树在街两边,叶子全掉光了,寒风里只剩黑色的树枝,像血管一样在天上蔓延。血管中间也夹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肿块,大概是乌鸦巢。如果说真有什么东西陪我走过这街巷,正大声叫着的那些、飞舞的黑色的那些、用排泄物在路上作白色的画的那些乌鸦,也算是与我同行。前头有个大宅子,是那种真正大户人家才住的起的宅子,只是在这巷子深处,过于阴森了些。
2
两年之前,我知道这儿住着个古怪的老爷。
“老头年轻的时候在外地做生意,现在老了回家养老来了,”酒馆的老板告诉我,“虽这些年然不做活计了,家里的钱可是一个家财万贯哩!”
回到家乡,也就是六十四岁那年,老头子想要一个子嗣。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别的,还是真想要把自己的血脉遗留下去。就从一个欠了酒馆一屁股债的酒鬼手里买下了他的女儿。将将成年的眉清目秀的女子,就这样嫁给六十几岁的老头做妇了。听人说,双十年华的美丽少妇,每天夜里也都在低声哭泣。大致是耐不住寂寞,这也无怪,锁在这样冰冷的深秋里对着死气沉沉的老头度过余生,任谁也是会哭泣的吧。
这就是,老家伙和夫人。
3
上周上馆子喝酒的时候,老家伙家里的那马夫——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传出消息说,夫人怀上了。马夫们用各种粗鄙的口气猜测着这孩子到底是属于老家伙还是哪个幸运的仆役,我也并不知道这一切。
马夫又说,到底还是老了,老家伙一高兴,出门在院子里放了几串鞭炮,受了凉,身体又坏了。如今躺在床上,受仆役的照顾。
4
我从后门摸进了这座老宅。后门在风中微微开合,想来是她故意留着的。
我到了约定的地方,她已在那儿等着了。她的眼睛忽闪着,在夜里像萤火一样。
我意欲冲上去抱住她,但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示意我停住。我便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小腹是微微鼓着的,她确实怀孕了。怀胎时间还不长,这一段时间大致是有了滋补,她面容稍微丰腴了些,但仍是我记忆里古典美人的样子。
我扶她到槐树下的椅子坐下,肩并着肩,我坐在上风口为她挡着夜里的风。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像风里的落叶一样,发着抖。
5
在风中总是容易想起往事。
房子还未修建时,这里是无人的公园 ,我和她曾经在这里互为玩伴。修了房子后,原来的设施没大变,只是加了道围墙框出了一个区住人。我俩小孩子不懂事的时候,经常潜入这里,爬到这槐树的顶上,有时候是划分好一人一半的地盘各自玩,有时候是坐在一起看太阳落进群山里。她说夕阳落下时候房子被染成的红色,漂亮的如同夕阳本身。我在院子里给她捉过虫子,给她编过花环。不知什么时候起,爬树不再勾得起两人的兴趣。后来她和她父亲搬走了,再也没见过面,便渐渐产生了陌生感。
我下次见到她,是听说老家伙娶了个小老婆,和朋友笑着“一树梨花压海棠”跑过来却看见是她,我便笑不出来了。那是两年前,因为她的父亲欠下的一屁股酒债,她的父亲把她卖给了那老家伙,而我一个穷书生也付不起那么多钱。
那天我跑过去找她。
那时的树下也是我和她,我就看着她,而她哭。也许她直到现在成年了也不会懂事的吧,我这样想着。
“这些年来,” 我说,“我总是不忍想你。”
“我也是,” 她说,“这些年来,我想起你便觉悲伤。”
淡淡的脂粉显出的是病态,枯槁的脸显出的是另一种美丽,像那种掉在地上的花,仍然鲜艳的,却沾上了泥土,仍然鲜活的,却显出一副萎败的气象来。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6
这次我见到她,气色明显的好了很多,美丽的脸呈现的却是另外一种富态的艳丽了。如果说原来的脸惹人怜爱,那么现在的则是让人生起欲望,甚至恨意了。
我的欲望永无休止。爱与恨在我这里通常都是同时发生的。这两重感情都浓郁的很,在无可奈何时,它们教我想一头跳进湖里。
“你恨我吗?” 她问。
“我不知道。” 我答。
“我并非将你遗忘了…”
“我忘不了你。”
“…”
“你为何不说?”
“…”
“你说话啊?”
她不说话。
“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
我相信她是痛苦的。在这个阴森的老宅子里服侍一个老男人,连出门的机会也少。垂下头摆弄衣角,她是痛苦的,这痛苦也痛苦着我,她却把痛苦我的当成享受。我一直在深呼吸,想说话又生生让自己停住,急促的呼吸和虫鸣一样响。我在深呼吸中考量着我有何方法宽恕。像有千万的虫子在心肺里面咬,外面的皮囊上有一千根针扎,我非得把自己弄得像喝醉了酒一样神志不清,我深切地感到悲哀。
她不说话。
“时间已不早,我要走了。”
我茫然站起,往门走了两步,回了头来想要抱她。她合上眼皮,滚下两滴泪。
7
于是我便走了,留她一人在夜里。对于所有治悲伤的药来说,也许宁静是最有用的。
我还有问题想要问她,但我感受到她已经回答了我一切的问题。人的精神是可以交流的。我感受到了她的记忆,她的感情,她的全部想法,在她留下的两行清泪里。所以说生命的秘密在于何处?在于“此时无声胜有声”。
秋夜很静,夜里有虫鸣。
8
走出后门,景色像一幅画。文字是不足以描绘景色的,什么样的景色都不能描绘。文字是造物主的杰作无疑了,但想用一个杰作完完全全地去描绘另一个杰作,那不用说是很困难的。
这只有所谓的“过去”在时光里飞逝,损耗也创造着美丽本身。
过了一段时间她就不见了,有人说和哪个伙计马夫私奔跑掉了,有人说跳了井,我也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要是跳了井了的话,她一定不会死,只是慢慢的沉下去,陷进井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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