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空旷的大殿之上，明黄色的锦帐帷幔沉沉坠落，冷冽的空气里隐隐带着一丝血腥的肃杀的气味。
床边坐着的一位华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慢慢从大殿之外走近的男子。
她忽然笑了。
那一笑，带着一种惊世骇俗的美丽，也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凄凉。
极美的脸如同天边的沉沉皎月，有着神圣不可方物的光华，是诸天神匠经过了千万年的精心雕琢，而成此芳侚。
男子驻足阶下，看着眼前的女子。
墨色的瞳眸深处，波光流转，深不可测。
远处的硝烟和厮杀呐喊也越来越近，而在这座宫殿之上，沉默带来的压抑也逐渐弥散开来。天边的月华垂落，微风徐徐，高台之上，孤光铺满。
男子静如深潭的目光中也有了轻轻的涟漪。
“终究是到了这一步。”
女子叹息道：“这么多年来，你可曾见我失算过？”微凉的指尖划过床边精心雕镂的浮雕，“天山门下，陛下本不该小瞧的。这次——”
“是陛下失策了。”
男子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女子。
女子忽然站起身，指了指殿外已经隐隐可现的重重硝烟，略带惋惜地说：“叛军已经来了。陛下不走么？”
男子微微一笑，“有爱卿在此，也无憾了罢。”
女子微怔，随即微笑起来，缓缓摇了摇头，“那么我们一起走吧。”她笑，“在九个月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从身旁的矮凳上取过一个青花瓷的酒壶，巧笑倩兮地望着男子，晃了晃手中的酒——
“这场战争，陛下是没有胜算的。”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朦胧，荧光闪烁，“所以我花了八个月时间酿出了这壶酒。”
男子微笑，眉目清朗，一步步走向广袖流裳的女子，语气里带着三分释然，七分孤傲：“那么这次，就不要再推开我了。”
风从敞开的大殿门口吹入，带起了满殿暗香盈动，云雾纱绕。透过氤氲的水汽，女子抬眸看向殿外高台之上，那在夜色闪烁着的上弦月轮。一袭如云华裳在夜风中如水波微动，映着女子眼底浓浓的哀伤。
一刹那，一晃神，男子隔着缭绕的垂幔，隔着半个殿堂，隔着青山流水，隔着半壁江山，隔着远去的十几年岁月，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看清过，看透过眼前微笑的女子。
十年相随，十年相伴，十年打马河山，十年相依而眠，到头来，也抵不过她一个回眸，一个侧身，一个柔和的眼神。
胸口钝钝地痛起来，他皱着眉，走尽台阶，一把拥住女子。女子的确没有推开。她依旧微微笑着，笑容如三月春花灿烂。
眼角，却有一滴晶莹悬悬逸出。
“赵钰......”
男子身躯微微一僵，随即更大力地将女子抱住，不愿松开。
“赵钰......”女子微笑着，眼中带着璀璨如星光，她用力推开男子，跌坐在床上。而后她抬头看向男子，将酒壶递给他，“陛下，请满饮此酒。”
他看着她，似乎过了很久，直到女子高举的手臂开始发麻了，才从身侧矮凳上取过两个精致的酒杯，接过酒壶，将酒壶中淡绿色的液体倒出，递给女子。
酒液微凉，她透过泠泠酒面看着自己姣好的容颜，哪怕刚刚如此狼狈，仍不掩她的绝代风华。她站起，捧起酒杯，笑看着男子，“夫君，请。”
柔荑绕过男子臂弯，微微凑近红色的唇。男子眼神沉了一沉，一口饮下。
“黄粱梦....真真是黄粱一梦....”
她将酒杯一甩，瓷杯落下台阶，发出清脆的碎响。她轻轻向后躺下，闭上眼。男子眼神也变得微朦，脸庞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他狠狠闭了闭眼，揽过女子，扯下帷幔。
他是知道的。黄粱梦酒，一旦饮下，立即生效。一杯就足以三月不醒，何况.....他苦笑，那酒里面，还下了一道名为凝香的药草。
你耗尽心血，用了整整八个月培植了凝香草，爱卿，那我们，便一起入这黄粱美梦吧。
此生已了，来生，我必不再负你。
“长安...我爱你。”
女子本已闭上的双眼在听到这句如同梦呓一般的话后，发出了如蝶翼般细微的颤动。一滴眼泪，从女子眼中滑落。
琉璃一样的光影在大殿上默然相拥的两人身上来回流转，如同许多年前，那个挽着双髻的小女孩在清江边无数次挽起的剑光。
男子本已涣散的瞳眸看见了那滴泪，微微清明了一些，俯下身，鬓边的流苏坠下，恰好遮住女子的双眸，那一瞬间，她看不清男子的表情。
他吻了她。
眸色沉沉，他轻柔地吻去那滴泪水。
夜色沉沉，四周的杀戮之声似乎渐渐消失，他拥著她，默然无声。
他们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是天青色的江南烟雨，波光潋滟的清江边上，少女笨拙地挥舞着长剑，一遍遍练习着天山一派入门的剑法。
在她不知第多少次将长剑甩落在清江里的时候，躲在竹林里的锦衣少年看不过去了。他站在少女身边，指导着她的剑法。
孰知那一站，也站进了少女的心里，站出了，缱倦了数十年的温柔岁月。
——“在下澜城赵钰。前来拜访天山掌门。”
——“我是天山第二十二代掌门弟子，明氏长安。”
那年，晨光微熹，红叶缓缓从枝头落下。
百里之外，固守了三百九十二年江山的帝都城墙轰然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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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朝。
太平七年三月，漠北平南王赵彻率叛军南下。
八年四月，大周都城长安城破。
四月十八，叛军攻取王族最后的堡垒——皇宫。
四月十九戌时，皇帝赵钰于上阳宫驾崩。与其同赴黄泉的，还有自赵钰登基以来盛宠不衰的明妃明长安。
四月十九亥时，皇宫破，太平亡。
六月初一，新帝赵彻登基，改元大业。正纪纲，肃朝堂，追封赵钰仁宗。
大业四年，追封奉明皇贵妃为奉明皇后，享皇后尊荣，与仁宗牌位一起入主上阳宫。上阳宫门自此永闭，成为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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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录（一）·长安长安
《行吟录》纪录人物之赵钰，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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