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有年夏天，喜欢的人给了你一瓶可乐，于是，你的夏天就是可乐味的；有次等待时，你在街边点了一杯奶茶，于是，你到现在还觉得等待就是奶茶味的。记忆会模糊，可你的胃还记得，就像有时你走在路上，你总能想起那年冬天一起吃的糖炒栗子。

from 卢思浩

昨天开编剧会聊项目进展的时候，聊到了关于龙的电影。

我讲了一个关于龙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阮冬阳讲给我的。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想起他，心神不宁地想了一晚。

今天起床的时候，黑眼圈快掉到脚背上了，从暖气片上把睡衣拿下来，发现暖气管冷冰冰的。暖气停了。春天来了，经历了这个漫长的寒冬，春天虽然迟到了，但是还是来了。

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讨厌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割，脱衣服的时候静电在耳边噼里啪啦，裹成北极熊一样行动极不方便，一不小心就在雪地上摔一跤，走两步就冻得膝盖疼。你看，冬天有这么多特点，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巴黎的天气，巴黎还是冬天。本来想给阮冬阳发条消息让他记得穿袜子，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我断断续续忙了一天，于是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你过得好吗？”

这是我一直想问却没好意思问出口的话。

四年前，阮冬阳出国，我去送他。他抱了我一下说：“好好过啊，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我猛着点头，说：“你好好念书，不要牵挂别的事情。”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沐浴露，闻起来像是木头又像是海洋。

我看着他进了安检口，看着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他背着一个书包，手伸得高高地挥手。我也冲他挥挥手，一转眼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从没想过我会哭。

初中的时候，被几个女生欺负、排挤，我没哭；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把腿擦掉了一块肉，我没哭；在外地考试烧到三十九摄氏度特别困，一个人打着点滴不敢睡着的时候，我没哭；做完便利店兼职半夜不舍得打车回家，走得脚上全是水泡的时候，我没哭。我反复告诉自己，除了显得更加没有尊严外，眼泪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也一样。

所以，认识这么些年，见他掉眼泪的样子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有一次上学的时候，我带了饭，邀请他一起吃。我把大半的粉蒸排骨都分给他，说：“你要多吃点才能长高。”他说：“这排骨怎么这么好吃？”我说：“我妈做的，我妈做烧白也很好吃，做酸菜鱼也很好吃，做红烧肉也好吃。”他大口扒着饭，下一秒眼眶就红了，嚼着米饭说：“我妈从来没做过饭给我吃。”

高二的时候，他父母离婚了。他跟别人打架，脚一瘸一拐的，腮帮子边上肿了一个大包，没法吃东西，也不回家，到我家来找我。我煮了一碗粥给他喝，还煎了个鸡蛋给他。我说：“我爸妈八九点回来，你腿疼就去睡会儿，他们回来之前我叫你。”我在客厅写作业，他在我的卧室睡觉。等他走了，我躺在床上写日记，摸到枕头上一片泪痕。

大一的时候，他开车来我的学校找我，穿得特别少，头发也乱蓬蓬的。他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听歌。他一直开着，开了好久好久，然后把车停到了旁边的应急车道上。 我问：“怎么了？”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我伸手去轻轻推他，他就突然把头靠了过来，在我的肩膀上号啕大哭。我至今也不知道原因，我也没问过。

大多数时候，阮冬阳都是一副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从来不像那种认真过生活的人。

他家境优越，父母对他也宽容，从来不指望他成绩好，只希望他不闯祸。他却还是抽烟、打架、喝酒、逃课，接二连三地闯祸，接二连三地被叫到家长都不愿意再来学校。他在早读课上明目张胆地睡觉，快要下课的时候从后门溜出去买一份小笼包分给我一半。月考试卷发下来以后，写个名字就呼呼大睡。在体育课上假装肚子疼，然后翻墙出去打游戏。他似乎永远没有烦恼。

而我的烦恼很多，我解不出数学考试最后那道大题，分不清英语完成时和完成进行时到底该用哪一个，省了一个月的早餐钱是该买周杰伦还是买林俊杰，收到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情书不知道是谁写的。

他说：“等你长大了，烦恼就会少了。”

我问：“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他说：“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高三的时候，他转学，我独自留在那个小城上学，收到很多他的短信。手机内存不够，要收到新短信的时候就得删掉一条。我每次都要翻很久，每条都舍不得删。要纠结很久，才删掉一条，等新的那条读出来。他说他喜欢的女生，那个女生的梦想是当个摄影师，说她为什么那么好看，跟她在一起怎么那么开心。他说学校里有只流浪猫，每次他出食堂就喂它一点火腿肠，现在看到他已经会主动过来蹭脚了。他说他上了很多个补习班，数学、物理和化学，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补习和去补习的路上。

而高三的时候，我却剑走偏锋开始了早恋。那个人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唱歌特别好听。我再也不用纠结要买林俊杰还是周杰伦了，他什么都会唱给我听。我觉得人生怎么可以这么好，好到让人不相信这是人生的那种好。仿佛有了他以后，所有的苦难都没有了，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上，而我只需要埋头跟他走。

高三结束的时候，我失恋了。阮冬阳回来过暑假，途中疲劳驾驶出了点小车祸。那是我和他最安静的两个月。他打着石膏，我眼睛几乎从早到晚都是肿的。我在客厅里看电影，他看书，有时候我一转头就看到他睡着了，呼吸声缓慢而均匀。

大一的时候，他出国。

我留在一所二流大学混日子。我开始跟家里切断了经济联系，在便利店找了份工作，半夜三更在宿舍把台灯调到最暗，轻轻地在键盘上敲着稿子，拼死拼活地攒钱，让我能够在重庆生活下去。后来，我开始给一些公司写短片剧本，再后来就出了书，来了北京做编剧。

你看，这四年的时间，我用几句话就讲完了。

人生过得太快了。

快到让人猝不及防。我看着电视剧主角里出现很多比我们更年轻的面孔，在社交软件里看到很多同学的结婚照和孩子的满月照，看着脸上的胶原蛋白一天天流逝，跟朋友商量着要不要打个针，看着周围的人讨论的话题从成绩变成了赚钱。

我以前羡慕你，感觉你的人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问题，感觉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渴望长大，一直在想，等我再长大一点，等我再努力一点，也许生活就会变得好一点，烦恼就会变得少一点。

如你所见，我现在长大了。

长大是件好事情。平心而论，我不再退缩，不再追问那些没有答案的事情，不再固执地坚持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看到过很多把长大和变坏等同起来的论调。说长大就是趋炎附势，说长大就是逢场作戏，说长大就是妥协人生，说长大就是抛弃梦想，于是一边怀念着过去，一边拒绝长大。而我不赞同。我觉得长大是变得更聪明、更漂亮、更勇敢、更独立，长大是坐一辆车旅行，它是你必须要去的景点。

我从没有说过“我想念你”，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表达过作为朋友对你的喜欢，因为说不出口。你知道我的，我一直对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回事特别不擅长，我没法大大方方地对别人说爱、说思念、说挽留。我害怕失去，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要去拥有这个人。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感谢，没有对你说过不舍。

初中的时候被女生排挤，没有朋友，是你做了我唯一的朋友。学骑自行车摔跤了以后，是你载了我一个月，再手把手教会我骑车。高烧到三十九摄氏度的时候，是你打了朋友的电话让她赶来照顾我。当我因为脚疼蹲在路边给你发短信的时候，你说，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虽然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长大了，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但是真的是变好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遗忘过你。

我从来不会忘记，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是你跌跌撞撞闯进了我的生活。没有泪水，带给我的只有欢笑，而在你走了以后，我曾无数次想起这微笑。光是想起你的笑，我就觉得生活没有那么难。

后来，每当跟别人提起你，我都像写小学作文一样说：“你是那种看似顽劣的少年，却藏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你教我游泳，教我看地图，教我坚强，教我笑对生活，教我不要变成自己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那个故事我还记得。

在缅甸有一个小村庄，村子里有一条恶龙。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名处女。每年都有一名屠龙少年出发去屠龙，却从来无人生还。于是，在有一年少年出发的时候，有人悄悄尾随至龙穴。龙穴里铺满珠宝，晃得人睁不开眼，少年用剑杀死恶龙，坐在龙的尸首上，看着满地的金银财宝，慢慢长出鳞片，长出犄角，变成恶龙。

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因为有你在。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是不讨厌冬天的。

冬天，我们裹得像熊一样在风中嘲笑对方冻乌的嘴唇，走进任何一家有空调的店都是幸福，我在窗户的玻璃上写上你的名字，看着它一点点消失。你把冰凉的手放到我的后颈，我追着你打闹了半条街，你吊儿郎当地剥开一颗温热的糖炒栗子递给我。后来，我就开始讨厌冬天了，大概是你走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糖炒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