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云看到父亲死去的时候,夜的半空中闪过一道青色的光芒。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雨滴落在花园里,滴落在奇异花草的枝叶上,滴落在潺潺穿过院落的河水里,也滴落在河边精致的凉亭的飞檐。十二岁的墨云站在亭子里,看着雨水在亭子前勾成一道密密的珠帘。伴随着雨水的低吟,河边升起白色的雾,亭子里响起悲哀的歌。
墨云听歌,听他的侍女如烟的歌。他站在亭子里,如烟的身影慢慢被雾气环绕,变成清冷的雨夜中一个迷糊的剪影。他才十二岁,还不懂得欣赏如烟此时模糊而又婀娜的身姿,在他的眼中,此刻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繁华过后的消遣。
此时的他听不懂如烟略带沙哑的嗓音里的哀愁,也看不懂雨幕里凄凄的寒意,这些在未来日子里成为常态的感受,在他十二岁夜凉如水的夜晚还不曾出现一点萌芽,那时他的心还是麻木的,在繁华似锦的生活中无尽地麻木着。
如烟是作为歌女被送进孤竹君府邸高高的黑色大门的,当时八岁的墨云坐在一边,两条年幼的腿从高大的黑漆漆的椅子上垂下来,触碰不到地面上绣着金色龙纹的黑色地毯。如烟坐在那群穿着青色衣袍的歌女中间,唱着一支略有些单调的流行曲子。
墨云的哥哥墨阳坐在他的对面,这个十五岁少年正在快速成长的坚实的大腿稳稳地踏在黑色的地毯上,仿佛两棵根植于地的粗壮的树苗。他的眉眼和坐在正中的父亲的眉眼很像,一样有神的眼睛,一样粗重的眉毛。
“住。”干瘦的乐官看着孤竹君慢慢抬起的手掌,发出一声清亮的呼喝。他枯枝似的两只胳膊挥动起来又放下,急促地带着风的声音。在孤竹君宽大的黑色袍袖还在半空飞舞的时候,乐声就已经停止,留下的只是一片寂静。
乐官低下头,瘦弱的身躯凑近魁梧的孤竹君,瘦弱而干枯的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仿佛一片畏惧寒冬到来的秋叶。墨云感觉他枯瘦的身子都在发抖,他并不惊异,他已经习惯有人在父亲面前发抖,习惯有人在自己面前发抖,他甚至认为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发抖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要看他人发抖的。
“班主何在?”乐官瘦弱的躯体发出雄厚的呼唤,一个腰身挺直的中年人就伴着呼唤慢慢走上厅堂,他没去看那些他训练出来的青衣歌女,而是挺直腰身,看着孤竹君威严的面容和炯炯的双眼。
“班主调教有方,乐班可在君上身边留用。”乐官对着班主点点头。
“谢过君上,谢君上给草民一出路。”班主低下身,向孤竹君行礼。
“班主莫急,君上认为,歌女中有一人不可留用,请班主带回。”乐官伸手点指,如烟就从一群青衣女子中起身,眼睛里是一种深深的哀怨和怅惋。墨云看到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的熄灭,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此子咽喉可有疾乎?”乐官问班主。班主回头看看如烟,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无奈。
“无疾,其声略显暗哑,天生如此。”班主的声音很低。
“既然如此,请班主带回。此子声不佳,非君王所好。”乐官说。
孤竹君的身体没有动,他也在看着如烟,目光中有种难言的狂热和冲动。
“君上,云儿的女侍前日暴亡,如今尚无着落。”母亲突然开口了。她雍容的气度没有变,甚至没有去看孤竹君一眼,两只纤细而洁白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眼睛平静而雍容地看着如烟的脸。
“并非大事,何苦告于我知?”孤竹君却看向母亲,母亲流动的眼波懒懒地看了如烟一眼,孤竹君眼睛里的火焰就熄灭了,他挺直的身躯慢慢弯曲下去,靠在黑色的木椅巨大的靠背上。
“留下,做墨云的近侍。”这是孤竹君的命令。他明白自己妻子的意思,他无法违背这个看上去冷冷的女人,他眼睛里的火焰无法在这块冰面前燃烧。
如烟的眼神去看厅堂上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谁是墨云。茫然而美丽的双眼急切地寻找着那个将会决定她往后人生的墨云。她的目光停留在墨阳的身上。
墨阳已经十六岁,他的个子已经迅猛地长高。此时坐在厅堂中的他刚刚从一场围猎中归来,那些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肌肉还未从紧张的状态下松弛下来,透过他飘逸的白袍,看得突出的肌肉的棱角。此时的墨阳,就像一只年轻的,富有朝气的豹子。这样的年轻人,理应吸引少女的目光。
但是如烟的目光很快地收了回来,她害怕,害怕墨阳的目光,害怕墨阳的样子。墨阳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他的父亲,狂热而且疯狂,刚刚对野兽产生的杀戮的快感还久久地停留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仿佛一团燃烧的火。
如烟的眼神终于找到了墨云,那个坐在一边,极为不显眼的墨云。
墨云八岁,这时候正盯着一只飞进厅堂的小鸟,他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宽大的黑色衣袍在他瘦小的身上还显得过分的肥大,他的两条腿悬在空中,没什么规律地胡乱摆动着。他的目光随着这只灰色小鸟在厅堂显得有些稀薄的空气中游走,然后就看到了正在微笑着看着他的如烟。八岁的墨云并不知道自己会决定这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女孩子一生的命运,他的目光也只是在如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就又随着那只灰色的小鸟飞走了。
如烟还是没有明白哪一个才是她的主人,无论是白色的豹子还是灰色的小鸟,似乎都是模糊而不可预测的,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也就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生命的路。她急促地呼吸着,像是等待着一场判决。
孤竹君的王妃坐直身子,纤细而白皙的手指指向瘦弱的小鸟。“他,就是你的主人。从现在开始,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是天塌地陷,他也还是你的主人。”如烟明白了,她坚定地看向墨云,知道一切已经不可能更改。许多年后,墨云回忆着那一天,竟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就连他那天一直在追逐的小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如烟褪去了青色的服饰,换上了色彩更浓的翠绿色的衣裙,成为了墨云的侍女。她暂时停止了歌唱,直到三年后墨云让她再展歌喉之前,没有人听见她唱过一个字。
天空下起了雨,孤竹城这地方总是要下雨,就像人总是要哭泣。班主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和一场大雨不期而遇,他撑着孤竹君赏赐的油纸伞离开,在一条小巷的深处嚎啕大哭。然后就此离去,再也不曾回到孤竹。
那些青衣女子留在了孤竹君的府邸,成为了这个气派的院子中的又一批牺牲品。过不了多久,她们也许就会有一个做母亲的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一旦出现,她们的生命也就随之走到了尽头。这些单纯的少女也许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孤竹君只有王妃一个正式的伴侣。但是当她们死去的那一刻,或许一切就都明白了。墨云的母亲不会阻止孤竹君寻找能带给他热情的女孩子,但也绝不会允许这些女子真正的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更不可能让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除了墨阳和墨云之外的孤竹君的儿子。
她不像墨阳的亲生母亲那样宽容和沉默,她不是那种寻常人家的女子,他的父亲是当朝重臣,是京城里权倾一时的元老,她的哥哥是边关名将,是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她不需要宽容任何人,当然,也不需要被任何人宽容。
孤竹君当然明白那些怀有自己骨血的女子都去了哪里,他却丝毫也不在意,那些无穷无尽的女子在她的眼里不过是过客,即便他有真心喜欢的姑娘,他也绝不会表现出来。妻子那慵懒的眼睛后面代表的元老重臣和边关宿将都不是他这样一个诸侯可以对抗的。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不过是凭借祖上的功劳享受着孤竹地区赋税的孤竹君,除了收租,他在这里没有任何权利,他只不过是国家为了安稳而养起来的蛀虫中的一只,他在生活上的享受中拥有无尽的权利,那些无伤大雅的罪恶最多只能换来一点批评;却也在真正的大事上毫无地位。他一生的任务,也只不过是走完浮华而又空虚的一生而已。他的力量,他的热情,也只能一点点地浪费在猎犬,骏马和美酒之中。他也曾像一只豹子,却不得不乖乖地走进为他打造的舒适的牢笼。他拥着孤竹地区五成的赋税,蜷缩在孤竹城巨大的宅邸中,度过一个个繁华的日夜。
这一天下着雨,飘着白色的雾,墨云十二岁,当他亲眼看着父亲死去的时候,半空中闪过一道青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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