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工作台上放着的扳手,来回摆弄。
“你最好把它放下。”涅丽安娜站在飞行器的控制面板前,头也不回地说。
“我以为你们已经不会再用这种老古董的工具了。”我仔细看着扳手,普通的铁制用品,在今天看来堪称古朴的造型。我露出右臂上折叠起来的、能伸长几十倍的球头关节,叫不出名字的幽蓝色合金表面映出了我支离破碎的脸。
“工具的作用是重要且长久的,不会被轻易取缔或迭代。”
我把扳手放回工作台,把自己摊在沙发上。“那我呢?”我捞起茶几上的自斟杯,杯底亮起淡蓝色的光,随即从杯壁源源不断地渗出饮料,直至盛满整个杯子。这种象征身份地位的自斟杯有市无价,在静如死水的贫民窟能引发几场实打实的巷战。“我估计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跟这个扳手也差不多,谁知道我会不会在任务完成后立马就被扔回那个大垃圾场里捡骨头去呢?或者——”我喝了一口饮料,“——我觉得机油的味道和这玩意各有千秋。”
“你套话的技术真的很烂。”涅丽安娜关上了全息窗口,回过身来。
“不,我没指望能从你嘴里套出什么东西来,我只是在感叹。更何况,套话的前提是知道你藏了话。”我盯着她的眼睛,把手里拿着的杯子想象成热熔弹,脉冲弹,或者随便什么能带来毁灭的东西。
“所以呢?”
“我现在对你的消息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只想知道你需要我干什么,好提前做些缺胳膊少腿的准备。”
涅丽安娜突然笑了起来。
“猜得很准。确实是要缺胳膊少腿了。”她把一个生物芯片扔了过来,“你最好把里面的驱动给自己装上。”
“……军规级的?”我看了看芯片的规格,然后把它插进自己的外部插槽。
不知多少年前,当我们的身体还是柔软血肉的时候。
我所在的城市突然宣布从本国独立。
我还记得市长在独立那天的演讲,那时的他比起市长更像个牧师。他身着雪白的长袍,在城中广场的宣讲台上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一条条令人兴奋到肺腑皆焚的理想和口号,平日里空旷的广场聚集了全城的人,市长每说一句话,人们就狂热地欢呼一次。
我挤在人群里,身子不够高,看不到市长在哪,声音被人群挡住,听不到市长在讲什么。
我问妈妈:“他们在说什么?”
妈妈没有回答我,她正因为市长的演讲而激动地落泪。
我问爸爸:“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正因为市长的演讲而疯狂地高呼。
那场演讲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父母。
全城的人忽然都开始排队,从步行街排到小学门口,从城中心排到郊区,到后来绿化带上也站满了人。大家在排队的时候异常兴奋又异常讲纪律,队伍不时在骚动,却丝毫不乱。
我被安排与一大批同龄人站在一队。我问前面的男孩:“你知道我们要排队去干什么吗?”
男孩回头看我,他的目光里有看土著的惊讶与同情。
“我们要接受初次改造了!你没听市长的演讲吗?”
“对不起,当时我被很多人挡住,没有听清楚。初次改造是什么?”
男孩变得兴奋起来:“那是未来,是荣耀,是永恒的进化!我们都将变得不老不死,不疲不惧——”他明显是在背诵,富有感情地背诵着这种演讲里才会出现的词句。更前面的几个孩子因为他的背诵也明显变得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喧闹着,仿佛在学校里听见要去春游。
“可是——”
可是说到底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吧。
看着他的表情,我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队伍在缓缓地前进着。不时有些话从队伍前方传过来,基本都是关于接受完改造的人是什么模样的。
“我看到了!那人全身都是光,仿佛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们说,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拥有的身体——”
“感觉?没有感觉,只有接受进化的自豪与幸福……”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没有人记得饥饿,也没有人说要坐下来歇一会,队伍还是缓缓地前进着。
我感到有一只手在拉着我的衣襟。那是排在我身后的一个女孩。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带什么零食吗?”
“你饿了?”
“有,有一点……”
我把从家里随手拿出来的巧克力掰给她一半。女孩红着脸道谢,拢了一下长发,小口地咬着。在她身上我看不出其他人那种疯狂的热情。
我问她:“你知道我们大概要排到什么时候吗?”
“嗯,应该不会很久了,我听说前面那栋建筑就是进行改造的地方。”
她指着前面七百米左右的一家诊所。
“这样啊……其实我还不太清楚所谓‘初次改造’是什么东西呢。”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大家突然都很高兴,应该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吧。”
“但愿如此。”
“你很眼熟呢,我们应该是同一所学校的吧?”
“应该吧。”
七百米不算很远,大概十几分钟后,我和女孩排到了离诊所很近的地方。改造近在眼前,本来有些疲惫的孩子们又开始兴奋起来。
“马上要到我们了呢……啊,谢谢你的巧克力。”
“没什么。再说你已经道过谢了。”
“唔……”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队伍是单向的,看不到诊所后面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走出来。之前不是有人说看见被改造完的人什么样子吗?
队伍离诊所大门很近了。排在从我往前大约第五个的一位男孩刚刚走进诊所。
我实在忍不住双腿的酸痛,蹲了下来。然后我看到了诊所墙角的排水口,或者是狗洞之类的东西,能够清楚地看见里面。除了我之外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洞。出于好奇,我稍稍偏离了队伍,仔细地从洞口往里看。
接下来看到的景象我永远都挥之不去。
诊所的大部分器材都被撤走了,空旷的大厅中央放着一个造型怪异的框架,由两个完整的圆形金属框并排构成,旁边站着两位身着奇特装束的工作人员。
男孩刚刚走进大厅,诊所的大门立刻在他身后轰然关闭。一个工作人员趁男孩没注意,突然挥起手臂,用手上的什么东西猛然击打在男孩的后颈处。
男孩应声倒地,而后被两个工作人员粗暴地抱起来,在脖颈处注射了什么东西,然后挂到那个双圆框架上,细致地固定住每个关节。随后框架开始运动,生硬地拉扯着男孩的身体,直到每一个关节都充分舒展,然后——
框架上突然探出一只机械臂,刀光闪过,血腥的气息在整个大厅弥漫开来。
我的视线也满溢红色,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记得自己看到了绽开的血肉与腔体,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迫与机械结合。后来男孩好像醒了过来,刚想惨叫,又被工作人员在瞬间致晕。
“结果如何?”
“没用,废了。处理掉。”
“清理干净,然后叫下一个,态度好点。确保没人注意。”
“这批崽子里至少要找出一个有用的,要不然没法交工。”
“……那边那是个什么?排水洞?你没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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