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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5

2020-11-25

作者: 竹子_d0a9 | 来源:发表于2020-11-25 17:16 被阅读0次

    华姐今天说——总第11期  王二狗的第三十八块土地   李华

    王二狗的第三十八块土地

    李华

    1

    天渐渐的黑了,一丝心情的悸动,撩起一缕残阳的孤独。乡村的残阳,那么红,红得又一次让人觉得壮美,原生态的美。这样的孤独注定有一丝壮美,万籁俱静的乡村,无涯的静怡笼罩着几声犬吠。几只无名的虫子,有气无力的鸣叫着,闹春。

    可是,这万籁俱寂的安静,一点一点地被那一枚落日,撩拨得心思乱颤。

    已经在家里困了三天了,王二狗有些不安分。“这狗X的冠状病毒,呸!病毒还戴个冠冠,装纯嗦,糊弄哪个?明明是只鸡,还要装凤凰。我呸!” 

    王二狗看着对面的双寨山,心里就想翠花的模样。“冠状病毒,冠你个头,你爬哟。过年都不安分。害得我出不得门去。我啷个去给翠花的爹送吃的么。”双寨山,那总是被人遐想的双峰,夜色之下,若隐若现。

    王二狗和翠花年前就说好了,等翠花最后找一次过年钱,就收手不干了。夜店的钱不好挣,苦,累,憋屈。要不是因为当初爹残,娘又患病,就是被饿死,打死,翠花也不得来城里找这份累活。

    翠花没读什么书。找不到写字楼那样的好工作。端盘子、洗碗、扫大街,这些活路不挣钱,养不了家里二老,付不起药钱。

    夜店的开瓶公主挣钱。夜店的老板有点邪乎,读过《金瓶梅》,里头有个李瓶儿,天姿国色,有点惹人。他就突发奇想,夜店开酒的,唤作开瓶公主,好听,也有味。夜店的服务生和服务员,也唤作先生和公主,这里的客人享受的,都是顶级的服务,鼎级的尊荣。

    每个包房都是有包房公主或者包房先生的。大家都指望着开瓶酒,挣点钱。开瓶费老板是定了的,哪个开的,就把瓶子盖盖收起来,最后按照瓶盖结算工资报酬。夜店对这些“瓶儿赏”、“瓶儿酬”也有结算的不同标准。夜店就靠着瓶儿求生存、求发财。

    翠花的娘被人抬下山,抬进了医院,为了给娘筹药费,翠花就求着人来了夜店。翠花只开酒,开一瓶就提点钱。翠花只开酒,别的啥都不干。“翠花只开酒”,这句话老板对客人说,跟夜店的公主们、先生们也不知道说过多少回。只要客人叫:“喊那个纯纯的开瓶公主来。”翠花就赶紧地。开一瓶,收一个瓶盖儿。裙幔兜满了,翠花就到前台记账,数盖儿。

    翠花也是公主,是开瓶公主。

    瓶盖都让翠花收走了,包房公主和包房先生自然就有些怨恨。

    他们把老板没奈何,就对翠花使坏。于是,翠花倒酒的时候,包房公主怂恿一两句,客人就会大胆放肆一些;包房先生故意推一把,翠花就有些不稳。包房里,于是就有了一个一个的小高潮,远比KTV上的画面精彩。

    翠花怒,但是不敢发。忍着。为了爹、为了妈,得忍。

    王二狗是在夜店认识翠花的。王二狗的老板喝醉了,王二狗的老板的司机就抓王二狗一起去接老板。老板肥,高,粗壮。司机个头小,每次都要抓王二狗去扛老板。

    王二狗看出来,被那些客人占便宜,翠花极不愿意,但也不敢得罪客人。

    老板摸了翠花的手,翠花抽了回去。坚持着,倒了一杯又一杯。老板吐了一地,皮包上也吐得脏兮兮的。王二狗就去厕所洗,真脏。

    便盆前,翠花也在洗她那双被老板摸过的手。她抹了好多洗手液,使劲地搓,使劲地搓。洗一遍,又涂上洗手液使劲地搓,使劲地搓。一连好几遍。

    王二狗就秃噜:“这包包,装再多钱,都不干净。你那手,不洗也是干净的。”

    翠花停下来,眼泪就流出来了。

    就这样,王二狗认识了翠花。翠花也认识了王二狗。

    一来二去,电话聊天,原来,两人的老家隔得并不远。不过就是一望路,一条沟,一座山的距离。搁以前,两天一夜,中间在沟底下歇一脚,第二天傍晚就能赶到。

    “大沟已经在架桥,快合拢了。二天就不会再潜到沟底去了。”王二狗对翠花说。“沟底下的那几户都搬上来了。”

    翠花就惊喜:“真的呀,那不晓得好快,好安逸。”

    王二狗就想,好快又有什么关系。你在这座山边,我在那座山边。也不知道有啥子安逸的事情。你爹妈在家养病,你在这里受罪。那条路修不修,那座桥架不架,你也没有回去几回。

    “我都不敢回家去,只能把钱寄回去,让妈治病;买点药回去,让老汉养(yang,一声)倒起。”翠花这样说。

    “那倒还比爬坡上坎安逸些。但是,车费不要钱啊。你舍得?跑一趟怕好几十块哟。”

    可是,不知道咋的,王二狗还是希望那座桥早点架好,走路也要快点么。路,早一天修好,车,早一天通车,“不晓得方便好多倍”。

    这样想着,王二狗心底莫名其妙地又有些美美的感觉。

    2

    时光变得缓慢又懒睿。被困在家里的城里人非常羡慕乡村里那些人晒出来的视频。

    乡村的炊烟撩人,燃起光影的另外一种亮度,沉淀一碗落日的余晖。半缕彩虹,一半做了帐纬,一半遮了绣眉。被封起来的村子,一点不影响它的风景。可是,时间久了,也煎熬人。

    封村都已经好几天了,王二狗打电话给翠花,他去过翠花他们家的村子,村口设了卡,进不去。电话里翠花就急了:“我爸还在山里呢。他一个人在山里呢。”

    翠花来不及听王二狗的解释,挂了电话就再也联系不上。直到翠花出现在王二狗面前。翠花回家是要经过王二狗家门前的。他们两家隔着一条沟、一望路、一座山的距离。

    翠花是怎样走回来的,没人知道。但是王二狗知道,她一定躲过了很多关卡。几天了,翠花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因为没电了。翠花走山路,跋涉在荒郊旷野,躲过了那些封村封城的卡点。

    王二狗和翠花约好了,最后挣一次过年钱,就不在夜店上班了。

    翠花的母亲去世了,拖累翠花的最大一笔开销少了。不知道为什么,翠花哭过之后就不再悲痛,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翠花知道这种情绪很不好,是大不敬,是不孝道。

    可是,母亲插管急救中的痛苦,生命尊严竟无的悲哀,让翠花更觉伤痛。特别是转到卫生院之后,只能说是在维系生命。看着母亲呆滞无神的绝望,翠花心里那个痛啊,恨不得自己能替母亲顶上去。

    人说,穷不过三代。爹是爷爷捡来的,捡来就是残的。爷爷是个巡山人,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大山。解放前给地主巡山,解放后替集体巡山,吃住都在山里。山里的歇厂就是爷爷的地儿,也是他的家。歇厂原是地主家烧炭、砍柴的工具屋,是长年住的地方。长年就是帮工的意思。爷爷就是常年在地主家打工的帮工。解放后,歇厂成了集体的保管室,也是林场的管理员宿舍。林场的管理员就是爷爷。爷爷从帮工常年,到林场管理员,还是住在山里,干着巡山护林的活路。虽然,爷爷一辈子都住在歇厂,但是,那不是爷爷的房产。

    爷爷没得房产。

    娘是个流落到此的“疯婆子”。村里的人端一碗饭给她,娘就吃一碗饭;给半截包谷,娘就啃半截包谷。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她走不出这个村子,就在村里头转转。这家转到那家,那家转到这家。

    翠花也是捡来的,是爷爷捡来的。翠花是爷爷在手爬天的岩底下捡来的。岩底下是当地村民丢“尸娃”的地方。

    据说那天天气很好。爷爷在岩底下巡山,听见有娃儿的哭声。于是,爷爷就从手爬天爬下崖去。手爬天,就是地窝子。悬崖无路,只有悬崖上有几个背二哥凿上“地窝子”,靠手攀爬。不小心摔下去就是悬崖万丈,死无葬身之地,一命归天,所以叫手爬天。徒手爬天,何其难也。

    爷爷在岩底下捡到了一个女娃娃,一块翠花布包裹着,所以就起了一个名字叫翠花。就有好事的劝爷爷,反正你都爱做好事,是不是把那个疯婆子一并收了,给你当儿媳妇?

    也怪,那个疯婆子到了这个家,就做起事来,收拾屋子,照顾翠花,浆洗缝补,把家收拾得还像样子了。于是,一家三代,就老少都有了。有了爸爸、妈妈,有了爷爷,有了娃娃,有了儿子、媳妇,有了男人、也有了婆娘。当然,也有了笑语欢声。

    爷爷死的时候,翠花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像亲爹似的。”村子里有人这样说。有的赞叹,有的瘪嘴,各有陈条。

    爷爷死的那年,正是林场皆伐。皆伐的意思就是全部砍光。守了一辈子大山的爷爷受不了这个,就去阻止那些砍树的人:

    “这棵树才没得几年,你等长大了来砍,好不好?”

    “那棵树已经上百年了,比你爷爷的年纪还大,他小的时候就看见这棵树合围都抱不住了,长这么大不容易,你手下留情,好不好?”

    “不能砍啊,这每一棵树都是我的命啊。”

    爷爷的哀嚎没能引起任何人的同情,他们粗暴地砍伐了那些树。

    在爷爷与他们的拼死阻止中,他们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老东西,这树是他的命?他树是他的吗?他有什么,什么资格?

    那个“窝窝”都是集体的!“窝窝”,是村里人对家、对住的房子的俗称。农村人习惯把家称窝窝,“麻雀有个窝,耗子有个洞”,这个窝,这个洞,能避风挡雨,就是家。

    这个“窝窝”里的每一个人,除了爷爷,都不是这个村里的!

    他们连户口都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除了翠花,爹和娘连名字都没有!这个家里只有“翠花他娘”,“翠花他爹”,爷爷和翠花。除了翠花,其他人也不需要名字。

    这家人,都是捡来的。他们唯一的亲人和恩人,就是爷爷。

    爷爷什么都没有。爷爷连落脚的地方都是集体的,解放前是地主的,解放后是山脚下村庄里的村民们集体的。这个窝儿,不是爷爷的。

    爷爷没有家。爷爷没有成家,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东西叫“户口”。他以为当年捡到的娃儿、大人,就是他的儿子、孙女、媳妇,他们就是一家人。他不知道建立和承认这些关系还要“上户口”。

    当那些人砍了树,拉着木料走出大山的时候,丢下那句话:“这片山,我包了的,管理房也归我。你们给我滚出去。”

    爷爷当场气绝,一口鲜血,吐将出来……

    爷爷走的时候,拉着翠花:“照顾好你爹,照顾好你娘。”

    娘疯的时候癫狂得厉害。没办法,就送进了精神病院。爹就没人照顾了。

    风吹叶落,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一滴水,埋藏在夜色的汪洋中。一颗种子,滋润着双寨山。这夜色的斑斓,暗花一般的烙印出生命的风情。

    这个谜一样的山林,梦幻般的小木屋,让人难以割舍,也无法忘记的大山啊。

    承包山林的人,在当地村干部的阻止下,到底没有把娘和爹赶出去。

    他们也没地方可去啊!况且,也不知道赶到哪里去才合适。

    于是,公安、妇联、民政,来了一拨一拨的人,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爹、娘、翠花,都有户口了。

    可是,爷爷去世了,娘受不了刺激,更疯了,跳河里淹了水,救起来,就呆头呆脑,傻了吧唧的。医生说是脑子烧坏了,肺也伤了。娘呆滞的目光让翠花胆寒。

    爷爷说的,要照顾好爹,照顾好娘。

    办户口的时候,翠花突然觉得亲人这个字,好沉重。他们仨是爷爷的亲人。现在,一个瘫子爹,一个傻子娘,就是翠花的亲人了。

    翠花觉得,愧对爷爷的托付。 

    当翠花听说老家已经封村的消息,她就寻找出路,要赶回去。

    爹在山里呢,爹没吃的了呢。爹吃什么呢?

    王二狗看着身上已经有一股味道的翠花,不知道说什么好。

    3

    只有医治好傻子娘,才能照顾瘫子爹。于是,翠花来到了夜店挣钱。

    村里的帮扶干部上门过几次。按照国家扶贫标准,翠花的收入是远远超过了的。并且,还能帮他们什么呢?保管室已经明确为他们的房子了,发了产权证。还补助了几万块钱,村里帮忙修理了两间出来。土地,暂时也没有土地可以划给他们,就是划到土地,又能种什么呢?

    人,或许就是乡村的一部分。从有了户口,翠花觉得自己与大山的联系更加的紧密起来。

    大桥合拢了,但是还没通车。

    路上的摩托车现代了一些,最能代表乡村的元素是那一缕炊烟,还有炊烟里的人们。只有那一缕炊烟缭绕才能昭示,这幅最美的画卷标题叫乡村。至于那条河,或者另外一条河,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乡村的名字已经非常质朴,何必还要问得那么具体。“从王家河到李家河”,远远不如“从一条河,到另外一条河”,那么含蓄、曲折、犹豫。

    王家河是王二狗家门前的那条溪沟,李家河是翠花家那条山堰的名字。这种大山里的小溪沟都不值一提。有没有名字都不关紧要。就是有名字,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何况他们可能本来就没名字呢。 

    认识王二狗之后,翠花就堵上了心事。

    娘在卫生院躺着,翠花总是把钱打过去,虽然只是吊命钱,但是总归是要的。爹在山里,路途遥远。柴火、方便食品、罐头。翠花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简单的事情,简单的办法。

    总是麻烦王二狗不是个事儿。王二狗有家,据说王二狗的老婆跟人家跑了。

    王二狗的老婆没有离婚,只是跟人家跑了。那个拐王二狗老婆的人也是有老婆的。人家的老婆那叫一个潇洒,说老公多认识几个“红颜知己”,根本不在乎,那是老公的“本事”。

    “连个情人都找不到的男人,那还不窝囊死呀。”人家的老婆挑战式地对王二狗说话。

    王二狗不敢回话。

    一是有老板在,可不敢砸了老板的业务,也砸了自己的饭碗。

    二是王二狗觉得,既然像翠花那样的开瓶公主,都瞧不起那种龌龊男人,你那男人还是个“鸟”啊。只有你才当个“宝”,我眼里只是一根草而已。王二狗想,我才看不起,你拽什么呀?

    虽然王二狗心底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关乎饭碗的事情,还是闭嘴为好。

    王二狗帮翠花。每次翠花拜托王二狗的事情,王二狗都办得巴巴实实的。

    买点吃的,烙点饼,煮一钵酸汤搁那儿,把药放在床枕头边。电热水壶一定要。方便。割两斤肉,用老腌菜炒。开水一渗,就可以吃,有肉有菜,营养。

    隔三差五的,王二狗就骑着摩托车,到大山深处,给翠花的爹送吃的、煮吃的。

    那炊烟起来的时候,山林格外宁静。所有露珠、水珠、雾珠,与炊烟、汗水、泪珠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苦命的人,为什么这么苦命呀?”王二狗不敢对瘫子承诺什么。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就是一个过路的人而已。名分说不上,亲人也说不上。

    关键是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翠花的娘,就是被这“资格”气死的。

    拐走王二狗女人的男人的老婆,那天也到卫生院去。去干什么呢?给一个小姑娘打胎。当然,这也是她老公的杰作。这种事,当然不敢在城里办。这个趾高气扬的卑贱女人,为小姑娘端屎盆子、接尿盆子,唯唯诺诺地执行老公的“口谕”。

    看见王二狗照顾翠花的娘,她的气不知道从哪里就上来的,开始撒起野来。大骂王二狗,贱皮子。

    “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还要去跟人家的老娘倒尿盆,想倒插门,没资格!”还大骂翠花,“夜店的公主,有什么了不起,都是男人们玩的玩意儿。装什么清高,装什么纯。有什么‘资格’对别个的男人随意指使。”

    她到底要骂谁,谁都不知道。她到底想骂谁,也没人知道。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骂了,骂得痛快淋漓。骂完,还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坐在卫生院的条丝椅子上息息。全然不顾,周围的人。

    她骂累了。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啥,骂了些啥。

    翠花的娘,躺在床上,听清楚了。都当女子出息呢,在城里有工作。有户口就有身份证,有身份证就该有体面。

    娘的心尖儿啊,你在夜店上班?娘的宝贝姑娘啊,这个端屎倒尿的男人,何当不是你男朋友,你们连在一起都没有资格?娘指望着享你们的福呢。

    再疯再傻的娘,心底都装着她的宝贝。

    娘那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单单纯纯的心尖宝贝呀——我们有了户口,就该有做人的资格啊。哪怕是没户口,也还有脸呢。一个女婿半个儿,娘这一阵子,把这“半个儿”折腾的……

    娘一把扯掉氧气瓶,输液针。慢慢地……

    翠花给娘盖上棺衣,格外平静。

    爷爷走了,娘也走了,翠花只剩下一个爹了。按照翠花的收入,基本越线脱贫了。

    穷不过三代,这句话说得不错。谁穷得过三代呢?那些穷得只有死去的人,或者穷得娶不起媳妇的人,自然不会有第二代、第三代。如果爷爷不捡爹、娘和翠花,也不会穷二代,穷三代。

    翠花想,娘不在了,就剩个爹了。爹是养生病,医药费花不了多少,主要是要人照顾。这个春节后就回家陪爹,让爹好好的过一个年。爷爷的托付,翠花一直没忘。

    可是,因为冠状病毒引发肺炎流行,武汉封城了,高速路封路了,好多村道,小区的路口都封了。

    封村了。王二狗说的,封村了,他的摩托车进不去了,给翠花的爹送不到吃的进去了。王二狗不是他们村的,也说不出来翠花爹的名字,甚至于地点都说不清楚。忙碌得不可开交的人们,拒绝王二狗的要求,封村封路,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那是一个瘫子爹啊。没有电话,没有交通。离那条还在修的公路还有好几里路也。

    谁也不知道大山里有个瘫子啊。村里的人一定很着急,忙着全村人的事情,不知道山里还有个瘫子。

    “我爹怎么办啊?我得回去照顾我爹。”

    王二狗不知道,在封城封村封路的情况下,翠花是怎样偷跑出来的。

    他没法安抚翠花,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翠花,只会说:“爹还在山里呢,爹还在山里呢。”

    本来,王二狗的老婆已经答应,春节回来做个了断。可是,因为冠状病毒引发肺炎疫情,也耽搁了。老婆打电话来说,已经跟那个人断了,但是另外好了一个。

    王二狗说,你找谁跟我都没有关系,只要是我和你不再有关系了。不要告诉我,你和谁在一起。你说起不知道害臊,我听起还知道要脸。

    婆娘就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王二狗说,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活得没意思,过得没意思,做人也没意思。各走各的,也没啥意思。

    听王二狗与婆娘的电话,有气无力的翠花,就撑了起来。“我不能待在这里,现在我们没得资格。”

    王二狗,拦不住倔强的翠花,只能跟着她。才修的路口封了路,只能走老路。

    从王家河到李家河,只有一望路、一条沟、一座山的距离。那条路已经长满了青苔和蒿草。

    王二狗拿着电筒撵出去,就一直没有追上翠花。

    他一路悄声地呼喊翠花的名字。他怕人家听到,翠花是个好姑娘,要顾及人家姑娘好名声。黑灯瞎火的,呼喊人家姑娘的名字,不好。

    从山腰撵到山脚,从山脚再爬上山腰。翠花的家冷冷的。没有一股人气。上一周王二狗来烙的饼吃了两个,酸汤喝了一半。水龙头哗哗地,电热杯甩得老远。屋子里有一股电器烧后的胶味。

    “翠花——”王二狗扑到翠花的屋子,地上横着翠花的爹。爬在门槛边上,抱着翠花的照片,抠得死死的。

    王二狗冲出门去,朝着茫茫大山,撕心裂肺的呼唤:“翠花——”

    4

    翠花是第二天在山崖下找到的。已经冷硬了。身上挂满了荆棘挂的伤。翠花没文化,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大脑,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夜店里,翠花就凭干净简单挣点钱。

    村里的一起帮忙,把翠花的爹埋在了山里。

    王二狗坚持把翠花埋在他家的祖坟地。他家的祖坟地,也是他的承包地。

    人埋了,入土为安。爷爷到底啥都没有了,他们家没穷过三代,不会世世代代穷下去了。娘死了之后,凭翠花的收入,爷俩算起来人均都有一万多,小两万了。眼看着就要迈步走向小康了。谁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情呢?谁知道这年的春天,会遇到冠状病毒疫情呢?

    有人更说,她爹都死几天了,这个傻女子才傻哟。你好好的在城里不好么。大家都宅在家里躲瘟神,你跑回来干什么?既然不准出村进村,你就不要出城进村了么。他爹,就是死在老山里,哪个又在乎呀?几十年了,他出过村,出过山吗?就在村子里,除了当初,爷爷捡到他的时候,村里议论过几天:守大山的老头捡了一个瘫子。另外一次就是林场皆伐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山里还有一个瘫子、一个疯子、一个孩子。其他时间,谁当他存在过啊?

    你看,你看,她爹死了,妈死了,爷爷也死了。不就啥子负担都没有了啊。好好地在城里,找个合适的嫁了,就不要再回这个大山里来了。这山有啥好的啊。那山,那保管室,要不是集体的,卖树子分点钱,白要白不要,你白给我,我都不会要。

    大家说说也就说说,也没人听,就像这深山里的一家子不曾存在过。

    如果不砍树,他们就真的像不曾到这个世界来过。

    是啊,当初他们都是捡来的,户口都没。至于看山的老头,几十年都在山里,没出去过。不分“砍山钱”,谁还知道这山里有个人家呀。何况,现在都退耕还林了,这老林子,早就封山育林,纳入生态林管理了。村子里,都烧天燃气了,谁还来大山砍柴啊。木料?新房子家具都是买现成的,谁还会偷木料啊。

    看来,哪怕就是爷爷还在,在大家眼里,也没有什么价值。

    ……

    王二狗把翠花埋在祖坟里,村里的人都不懂:

    这是啥意思?几个意思啊?

    真的如村长说的,“封了村,抬回去麻烦”吗?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毕竟隔着一望路、一条沟、一座山的距离。就近埋了,也行。”信的人说。不然“村长还不是叫你几个力气大点的抬。”

    就有人说,“我才不得抬夜店的公主。晦气。”

    还有人说,“我抬没啥,只要我老婆同意。你们都给我作个证,我保证没有碰她。衣裳角角都不会碰一下。不然,我老婆那个德行,这辈子我都抬不起来,脑袋夹起走。”

    “哪有无缘无故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埋在祖坟地里的?”不信的人有不信的理由。

    “现在哪有祖坟地?都是承包地。集体的。”

    众说纷纭,都有道理。

    ……

    “谁偷走了我的一块土地?”

    天哪,前来报案的农民,反复说,他明明有三十八块土地。他叫王二狗。

    王二狗到派出所去报案。他不知道他的土地去哪里了。差一块。

    他说,他的土地是集体分给他的,三十八块,小是小点,但是块数多。

    他说,他每次回家都要数一数自己的土地。哪一块埋着爷爷、哪一块埋着婆婆、哪一块埋了爹、哪一块埋了娘。他家的坟地没有坟垣、没有墓碑。但是,土里埋着亡灵。他都记得。

    他说,他站在每一块足以站立一株包谷,两窝麦子的土地上,数那年分给他的土地,每次数到坟山的时候,都是三十八块。再分隔一个标志,然后继续数下去,可是,可是,那天他坐在坟山的边上想歇一歇,却只数到了三十七。

    是谁偷走了他的土地?

    村里有很多流言蜚语。

    有的说王二狗去夜店,相好了一个开瓶公主,气走了结发妻子。

    有的说,王二狗跟着老板风光得很。夜店的开瓶公主勾搭了王二狗,以为能榜上大款,沾光添彩。哪知道王二狗的老婆是个烈性子,不饶不依,离家而去。

    还有的说,两人奸情败露,关系撕裂。开瓶公主逼着王二狗离婚,不然她就去死。

    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王二狗已经给老婆摊牌,不离婚不得行,要不然总有一个死。

    就有人啧啧称赞:王二狗还是讲良心,把老婆支出去。让妖精死。

    于是就有人发言了:王二狗让妖精死这个事情,做得对。但是,他不该把妖精埋在自己 祖坟地里。小妖精,有什资格?

    对,有什资格?

    资格!!!

    王二狗茫然地望着荒山。是的,没有资格。他哪里有资格,把翠花埋在自家的祖坟地。翠花那么干净、纯粹。

    他围着坟山寻找他的第三十八块土地,坟山的周围,光秃秃。这里的地,薄,地块小。种不下一棵树,更说不上种一窝蔬菜或者……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家庭。要养育一份爱,更没资格。

    他惊呆了,自己是个小偷,竟然敢在这宁静的山村来偷了自己一块土地。他要找回他的第三十八块土地。他拿来锄头,镐子,刨啊,刨啊,把一个小山丘刨平了。

    终于有了一块土地。

    王二狗在第三十八块土地的左边栽一棵桃树,右边栽一棵梨树。

    “我有三十八块土地了。我有三十八块土地了。”王二狗朝天怒吼,村子里没有人听得见,他们都很听话,宅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出村。

    只有王二狗疯疯癫癫的,唱着歌,在村子里游离。没一个人管束他,他也一个人都不理。只有那凄婉的歌声,如诉如泣,让人泪啼。

    “桃花开了红艳艳,

    梨花开了泪滴滴,

    哥哥妹妹情谊深,

    长长久久要逃离。”

    歌声反复循环,很是凄迷。

    村子里就有人嘀咕:好感人的歌声,好美的风景。明年的春天,一定要去赏花,这桃、这梨,花开甚美,真是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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