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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生集·衍梦咒

南生集·衍梦咒

作者: 余也 | 来源:发表于2024-10-07 21:3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说起大安王朝的金吾将苏辛,大概是从景佑初年,他被升任为金吾卫都统领开始为人们所熟知的。

    他是大安很知名的将军世家“扶风世族”这一代的新星,父亲是安远大将军苏舜,已经是苏家第四代大将军。

    毫无疑问的,苏辛会是苏家氏族第五代大将军。

    根据后世的记载,苏辛在行军打仗方面,其实并无太多功绩,仅有的战役是在他四十八岁那年,祯皇帝在暮年燃起了收复失地的决心,命苏辛带军十五万众,在北疆夺下了三座城池,并在那里驻守了八年之久。

    记载更多、也更为世人所传唱的,是苏辛所做的几首绝句,以及不断被收藏、转手的画作。

    史载苏辛参禅悟理,学庄信道,精通诗、书、画、音乐等,以画名盛于景佑、天宝间,尤长山水田园,晚年有“画中仙”之称。

    当然,年轻时身为金吾将的苏辛,也见证过许多战争和厮杀的场面。那毕竟是个大局初定的年代。

    祯皇帝下了十足的决心,将屡屡被北辽侵扰的北都放弃,到他继位之时,北都已历经了五任皇帝,共二百二十年。

    于是,“还于旧都”就成了许多墨客文人和有理想抱负的武官的愿望,许多人时刻都怀着要夺回失去的土地的信念。

    苏辛自然也不例外。

    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要守护洛京和皇帝陛下的安危。

    自北迁来到如今,已过去了五年,却真正是黑暗的五年。

    在迁徙的过程中,祯皇帝命所有的青年男女携幼先行南迁,而老弱残障只能听天由命,因此许多人不愿离开土地,又有许多人不愿离开年老的父母,但违抗命令的结果都十分惨烈。

    据不完全的记录,整个南迁的过程结束后,大安王朝的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

    但如果继续留在天流冲以北,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人口了。祯皇帝从不觉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总如是说道。

    天流冲既是横梗南北疆域的宽约百余丈的河流。

    但这样的做法却真正得罪了神明。

    洛京自建立以来,每每发生许多奇异鬼魅的事情,甚至在大内也如此。

    宫女的头颅被发现从早晨盛开的荷花中长出来,吓病了和祯皇帝赏花的妃子。

    还有护城河某日突然流出红色的河水,如同血一般翻涌腥臭。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因此,代表着解救苍生力量的佛家和道家,便在这片土地上飞速地成长起来,就连皇室也放下了至高的尊严,跪倒在佛像和道像下虔诚地祈祷,希望保佑皇都和自身的安全。

    以洛京为中心,坐落在八卦中坤门,也就是死门、鬼门方向的,就是梵净山。

    当初也是因为这座山近乎完美的位置,从而确定了洛京的建造地点。

    几乎在洛京最后一片瓦盖到鱼梁木屋脊上的同时,祯皇帝下令动用五万劳夫,削平了梵净山顶,在这片原本得天独厚,可以一览平原景象的山顶修建了上清宫,那是座覆盖了整个梵净山顶的庞大道观,道众自天下云集,很快就有了五千余人。

    上清宫是天子祭拜上天,祈愿风调雨顺的地方。

    在上清宫下缩减规模,修建了下清宫,居于梵净山腰的位置。下清宫则是给民间的信众观礼膜拜的地方,道众一千余人。

    不过近三年的时间,在下清宫之下,梵净山麓的位置,又修建了玉清宫。

    如此,梵净山依照五行的布局,严丝合缝地堵住了洛京的死门,也即鬼门,用以镇压洛京的气运。

    但妖异鬼魅的事情,仍时有发生。

    “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反复无常,借助术士的道法和巫蛊师的巫毒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常有的事情。”很小的时候,苏辛便听到父亲这样的告诫。

    虽然浸淫在如此肮脏的风气中长大,但苏辛依然坚持着守护皇帝和臣民的信仰。

    无论是面对朝廷复杂的波诡云谲,还是边境不断侵扰的敌人,金吾将都从未放弃过内心直率的想法,哪怕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当下,他的内心也没有隐藏任何的恶意,反而始终如一地,用一种近乎愚钝的精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以吾等的鲜血,冲开蒙蔽真相的灰尘。”

    在历史的记载中,苏辛曾这样说道。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苏辛抚琴的手指渐渐缓顿下来,犹如一阵短暂的暴雨,琴声落定,余音仍然盘旋在玉清宫的屋檐下不肯消散。

    高亢嘶哑的歌声戛然而止。

    樊南生听得呆住了,手中的白玉酒杯悬在嘴边,迟迟不见动作。

    “真是好词!”耄卿一拍案几的一角,兴奋地看着仍然在出神的苏辛。“写这词的人是谁?真想跟他会一会。”耄卿仰起头,手中的折扇紧握着,露出神往的姿态。

    一旁穿着玄色道袍的樊南生也带着好奇的神色看向苏辛。他正是这座碧瓦朱檐的玉清宫的执事,官职为祭酒。虽年仅十六七岁,但在当朝已然有了一些话语权,今上的祯皇帝也对其十分看重,这似乎已是宫廷路人皆知的事实。

    ”耄卿兄,这个人也曾和你一样,是不第的诗人,诗名遐迩天下,这首词也是他及第前的生活映照。”苏辛看着案几右侧盘坐在蒲团上的耄卿,他手中捏着杯子,酒水从杯中流出洒落几滴,他也全然不在意。

    耄卿的下巴冒出几根青涩的胡须,扬起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苏辛。

    “是吗?”他说,“那如今想必已经身居高位了,且不说诗中有如此悯人的抱负,有这样的诗才,为官也一定是公正廉明的。这是大安的福气。”

    “正是如此。”苏辛点头道,“只是……”他欲言又止。

    “我近日新作一首《倾杯乐》,依了坊间广为流传的词牌,烦请苏兄帮我转递给这位大人,讨教一二。”耄卿微微揖手,正欲吟诵,却看到苏辛摇头。

    “只怕是不能了。这位大人前日刚刚被下狱……”苏辛道,神色中不无落寞。

    “下狱?!”耄卿惊坐而起,凑近了苏辛,握住他的衣袖。

    “是,且是以一种十分残忍的方式被捕获。”

    “捕获?”耄卿不解。

    “这位大人名叫甫一,昨日在宫中变成了一只吃人的怪物,被殿前金吾卫用长戟逼退到墙角,又用巨网抓获。我赶到宫中的时候,只看到奄奄一息的怪物被关进地牢中……”

    苏辛即是御前执金卫都统,守卫都城洛京及皇城安全是他的职责所在。

    “这么说,宫中盛传的食人魔竟是这位甫一大人?”一旁的樊南生忽然道。前些日他刚刚被圣上召进皇城,商讨宫中屡屡出现的人员失踪事件,虽还未波及到大内——即皇帝的饮食起居之所在,但也让皇帝颇为震惊。

    但樊南生并未在皇城察觉到妖物的存在,于是只给了皇帝的几枚克制鬼魄的符箓。

    “如是寻常的妖物作祟,殿前的护卫既能保护陛下。”临别时,樊南生这样告诉皇帝。

    “想必那人被吓得要死了吧。”樊南生笑道。

    “你说的那人是谁?”苏辛问道。

    樊南生抿嘴不语,微笑着看苏辛。

    “樊先生,在旁人面前,可不要称今上为“那人”,这是大逆不道的举止。”苏辛正色道。

    像是没有听到苏辛的话,樊南生摇了摇袖子,将双手掐印置于腹间,“但此事似乎有所蹊跷。”他说。

    “哦?你也觉得有所可疑?”苏辛诧异。

    “我置于宫中的禁咒并未捕捉到妖异的行踪,可能这怪物有掩盖气息的本事,这可不多见。你有什么发现?”樊南生看向苏辛,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中似是四月大雾弥漫的湖面,一点波光也无。

    但仍然不经意地笑着。

    “没有。”苏辛摇头,旋即他低下头,看着放置在膝间的乌金木横琴,琴身缀以金色的纹理,古朴尊尚。但他并未将注意力投入到琴上。

    “只是我觉得,甫一大人有这样的诗情,入士前的大半生风雨漂泊,一直孜孜不倦地寻觅解脱天下苦难的良方,却在升任御史台大夫不足一年的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未免蹊跷了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怎么看也不像鬼怪能写出来的词句啊。”耄卿在脑中回味着苏辛吟唱的词句,补充道。

    “那是否有人栽赃陷害?”樊南生问。

    “似乎也并无这种可能。我已经到过监牢,见过已经是怪物的甫一大人,他尚能言人语……”苏辛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估摸十日前,宫中便屡屡出现宫女卫士失踪的情况,值夜的禁卫被发现惨死在城墙上,头和手皆失;宫女被拦腰斩杀于大殿前,巡视的卫队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为此,皇帝罢免了十二位禁军校尉,并斩首了前任的禁军统领,命苏辛代领大内守卫之责。

    也就是在那不久之后,进宫面圣的甫一走在皇城下时,突感胸痛难当,他扑倒在地,一旁的内监赶忙上来搀扶,却见他仰起头,惨烈地大叫起来,一张嘴四分五裂,唇瓣如同藤蔓飞速张开,身体也如同一朵大食人花般分裂开,身边的人立即四散飞逃,大叫着救命。

    变成怪物的甫一惊慌地四处乱撞,无头苍蝇一般(也确实不见了头颅)挥舞着双手扑向奔走的人群,但似乎他失去了方向,每每跌倒在地,张牙舞爪,甚是难堪。

    不多时金吾卫便赶来,用钩锁,长戟等将他束缚。

    苏辛赶到监牢时,一人正等着他。

    “可是都统领苏辛大人?”来人行礼。

    “正是。宗大人,幸会。”苏辛认出此人正是御史台左巡史宗理,是御史台仅次于右巡史甫一的重臣。

    宗理年纪较甫一更轻,约摸四五十岁,正是朝廷官吏擢升的黄金时节,也是治理、献策最成熟的年纪。

    “我正在此等候苏统领。请务必查明真相,为甫一大人正名,还御史台清白!”宗理猛然下跪,双手高高作揖,垂首愤然道。

    “大人请起,苏辛不过殿前金吾卫,岂敢受此大礼!”苏辛赶忙扶起宗理,却见宗理已然泪流满面。

    “甫一大人是我的老师,为官清正,秉正廉明,他一定不会是妖物!”宗理抓住苏辛的手腕,声音嘶哑,厉声道。

    “可……听闻殿前金吾卫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抓获了他。”苏辛低下头,一时僵直住了。

    “那也不可能啊!”宗理大张着嘴,跪在地上巴巴看着苏辛,可他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理由,只得期冀苏辛回应。

    “宗理大人,快快请起。苏辛一定秉公执法,稍后见到甫一大人,我会问明原委。”苏辛手上施力,搀扶起宗理。

    此刻宫中大小官员,无不担心和甫一起了瓜葛被连累,苏辛见此,心中不免感叹。

    “好。”宗理颤颤巍巍地起身,袍袖一扬,“老师此刻正被关在狱中,苏辛大人随我来。”

    宗理带着苏辛走进仅容一人猫身通过的昏暗地道,地道中昏暗潮湿,脚下踩着烂泥,阵阵和着血腥的腐烂气味扑鼻而来。

    每隔十步,墙上的壁龛中就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刚能看清灯下的人。

    甫一,或者说那怪物,正被关在一间形似狗舍的矮小监舍中。

    苏辛矮下身,隔着铁质的栅栏看向里面,栅栏上裹着一层血迹和污秽,同样散发着恶臭。

    监狱中,怪物如一滩烂泥一般仰面靠在土墙上,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的衣物碎裂,血痕和伤疤遍布全身。

    他依然是一副怪物的模样。原本的头颅分裂成了四块,向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软倒,像神话里多头的巨蟒一般。

    在头部以下,则是完整的人的躯体。

    “甫一大人。”苏辛呼唤道。

    怪物的躯体微微蠕动了一下。这个昏暗的地牢中,仅有一个碗大的洞口从墙上射下昏暗的光线。苏辛看不清他的面目和动作。

    “甫一大人,我是殿前金吾卫都统领苏辛,奉命前来查办。典狱给我的卷宗上,你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妖,请你告诉我,这是否是真的?”察觉到甫一有所知觉,苏辛尝试着问道。

    原本他想进入监舍看看甫一的情况,但典狱拦住了他,恐他被妖物所伤,圣上怪罪下来。虽然看到甫一以后,他并不相信会伤害到自己,但却也不愿让典狱为难。于是只得在监舍外询问。

    听闻甫一在被审讯的过程中供认不讳时,苏辛竟一时不愿相信。

    于是他想亲自听到甫一的回答。

    “此刻没有人会刑讯你,你可以不回答,但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如有隐情,请你务必告诉我。”

    苏辛恳切的声音似乎打动了甫一,他扭动着四分五裂的头颅,似乎在找寻什么。苏辛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于是凑近了一些,看到他戴着厚重的镣铐,四肢都磨出了殷红的血。

    “老师!请你务必把所知的情况全数告诉苏辛大人,眼下整个洛京,只有他能为你开脱,查清原委!”身后的宗理突然跪倒在监舍外,手握住栅栏,竭力把头伸进监舍中,丝毫不顾弄脏了身上华丽的朝服。

    他哭丧着,泪流满面。不由得让苏辛也鼻中辛酸起来。

    宗理的声音似乎唤醒了甫一。

    甫一缓缓爬了过来,探起四分五裂的头,看着他们。

    “我没有冤屈。”他说,声音微弱不可闻,“我就是妖物。”

    说完这句话,甫一重又缓缓爬回了墙角,靠在壁上,再没有回应。

    “老师!不可能是这样的,你告诉苏辛大人,他会为你禀明圣上的!”宗理伸出手,想要碰触到甫一,但只是徒劳。

    苏辛站起身来,长长地太息。

    原本他想哪怕甫一只是简单的求情,他也会禀明圣上,延缓行刑的时日,待他查明真相再做定夺。

    但看到眼前甫一的样子,以及他毫不掩饰的肯定,苏辛心中忽然升起无比的悲痛。

    “走吧,宗理大人。”苏辛对仍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宗理说道。

    “可老师他……”

    “陛下定好的行刑的时间,就在月中,距此不过五天的时间。好好跟他道别吧。”苏辛摇头转身,临别之际,他又蹲下身来。

    “甫一大人曾作国破山河在之句,晚辈颇有共情,常想得闲时登门拜访,和大人把盏共吟,不料今生却无此机会了。”苏辛说,他抬手招引,狱卒端来都承盘,盘中几碟小菜,一只洛京的片鸭,正冒着热气,一壶温酒。

    苏辛拿起酒壶,倒满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既然如此,似乎苏辛你已经没有什么好困惑的了呀。”樊南生似乎是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般,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红日渐渐显露在檐头,已近正午。玉清宫的钟声已经响了三回。

    洛京的香客都只到下清宫去祭拜,偏置一侧的玉清宫一向大门紧闭,高高的碧瓦朱墙如同铁青的卫士,将所有目光隔绝在外。

    洛京有传闻,这里是为皇帝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地方。

    也有人说这里是鬼魂进入地狱的地方,玉清宫镇守在此,是为了保护洛京的安全。

    但苏辛没有从樊南生这里得到任何答案。

    三人的酒喝得差不多了,盘中的小食业已清扫干净,樊南生垂下脚,双手在身后支撑着躯体,仰起头微闭着眼,似乎在感受日光的温度。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未经打理的花园,花园中有不大的假山和池塘,一片花圃长满了植物。茼蒿、狗尾巴草、思茅、车前草,都是让农人颇为嫌弃的野草。

    已然是一片荒地了。笼罩在秋日早晨的雾气中,此刻露水已被蒸发,将空气氤氲得雾蒙蒙一片。

    “唉。”苏辛叹气。

    “这样唉声叹气的样子,可没有御前金吾卫的气度!”樊南生忽然沉声。

    “南生兄,世情如此不讲道理,毫无章法可言,让人无奈。”苏辛摇头。耄卿适时给他倒上了酒。

    “苏兄,可记得我说过的道?”樊南生幽幽道。

    “道?可饶了我吧,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毫无头绪。”苏辛挠了挠头。

    道,即是天地间的规则。樊南生曾这样的对苏辛讲。

    任何事情的发展跟变化,看似无迹可寻,但始终遵循着冥冥之中的道。

    “有时候只是我们没有仔细看。”樊南生摇摇头。

    “看什么?”

    “草蛇灰线,绵伏千里。”

    “越来越不懂了。”苏辛面露难色。

    “哎。”换到樊南生长叹一声。

    “南生兄,我和苏大人只是一介凡夫,比不得你们修禅悟道之人,你就别打趣他了。”耄卿在一边说道。他本也是洒脱不羁之人,此刻对樊南生的谜语同样摸不着头脑。

    “如若甫一大人果不是妖物,那谁又能让他变为妖物呢。”樊南生问。

    “神鬼之力,怕也只有神鬼才能驾驭……或者,南生兄这样的修道之人?”

    樊南生又摇了摇头:“道家秘术,无非占卜、符箓、禁咒三法,精通此三法可预吉凶、挡邪祟、缚妖魔,但若要把人变成妖物,却也非是道人能做到的。”

    “可谁又有通神的本事,把凡人变成妖魔?”苏辛哑然。

    “有一物或许可以。”樊南生笃然,年轻的面庞上收起了轻飘飘的笑容。

    “还有这种东西。”苏辛讶异道。

    “苏兄可听过关于我身世的传言?”樊南生忽然问。

    “嗯……”苏辛却不知如何作答,支吾着。

    “哈哈,不怕,世人皆谓我是终南山妖魅之子,你们不会没有听过。”樊南生笑道,随即又正色:“可那只是一个咒术而已,一个会蒙蔽世人眼目的咒术。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有过这样的东西出现,它可以下在一个人身上,让所有看他的人,看到的都会是一个妖物。”

    “你的意思是说……那甫一并没有变化,是苏辛的眼睛看错了?”耄卿率先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樊南生低头,目光不知看在什么地方。

    “那要如何才能破解呢。”苏辛问。

    “如若真是这种咒,破解之法倒也简单,只需七七四十九天后,咒术自然失效。”

    “那怎么来得及!”苏辛拍案,绷直了身体。

    “那么,就找到这个咒术,到皇帝老儿面前去请命吧。”樊南生瘪瘪嘴。

    “皇帝老儿?”苏辛愕然。

    像是没听到苏辛的话似的,樊南生站起来抱着手踱起步来。

    “你要找的那个咒,叫衍梦咒。”

    “去哪里找,三清宫也没有?”

    “这类的咒术并不是修道之人使用的,只能算是邪咒。三清宫的道人,道法高深一些的,自然就能识破,也不屑用。你得去鬼市。”

    “鬼市。”苏辛忽然不语。

    “是世家的禁地。”樊南生接话,“大概是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去那种地方?”

    “听起来和教坊司、画舫勾栏差不多。”耄卿在一边插嘴道。

    “那地方的邪祟,会让人沉迷其中,侵魂噬骨。”

    “害怕就别去了。”樊南生露出狡黠的笑容。

    苏辛拔出后腰的黑金横刀,拨动鎏金夔龙纹的刀锷,一抹雪白的光闪过他眼眸。

    “金吾卫职责所在。”

    “唔……真是执着的人。不过甫一既已承认,我们此刻所做的,还有什么意义呢。”耄卿在一旁捏着自己的下巴,似乎那里有一撮胡子。

    “让事情是它本来应有的样子,不正是我们求道之人的追求吗?”像是在代替苏辛表达心里不知道如何阐述的想法,樊南生轻声喃喃道。

    鬼市。

    苏辛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这个隐匿在洛京的“城市”,有人说它在天上,也有人说它在地下。

    甚至是连入口也没有人知道。

    樊南生带着他穿过一条条繁华的烟柳巷陌,在一间铺子前停住。

    未上朱漆的铺门极为简朴,对向大街大开着的门死气沉沉,毫无人气。苏辛看到门楣上的对联居然是白底黑字。

    门头挂着一方白色的匾,往生阁。

    是间棺材铺子,兼以香烛纸钱的营生。店内却不见人。

    “梦窗,还不快出来待客!”樊南生朗声向着空无一人的柜台喊道。

    “南生,这里有人吗?”苏辛手摸到后腰,握住了横刀沧溟的刀锷。他警觉地看着空荡荡的店铺,两侧摆放的棺木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味,空气冷得让人发颤。

    “樊南生!你还敢来这里,上次你偷喝了良时的醉花阴,他从奈何桥追到我这里闹了一个月!”

    从钱柜后面走出来一个不足四尺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眼神却极为老练地瞪着樊南生。她双手提着身前的裙摆,露出一双花鸟履的绣鞋,身后鹅绒般的白裙拖曳在地,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散披在背后,额前则编织着极为精巧的发辫。

    真像个绢布娃娃。苏辛没来由地想起街市上小贩常卖的苏绢制成的娃娃,匠人用木刻制出生动的容貌,点缀上胭脂粉黛,就和眼前的少女一模一样。

    女孩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到樊南生面前,从裙摆下猝不及防地伸出脚,狠踩在樊南生的赤脚上。

    “袁梦窗!”樊南生抱起脚龇牙咧嘴地吼道。

    待到樊南生放下脚,脚背已是通红一片。他紧闭的嘴咧到一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让一旁的耄卿和苏辛在心里笑得胸口一阵疼痛。

    “这次是有要紧事情。这是金吾卫统领苏辛,他须得去鬼市一趟,寻一个救人的法子。”

    “金吾卫?殿前的金吾卫光临往生阁可不多见。”梦窗仰起头像是看稀罕物一样看着苏辛,大大的眼睛里有光芒流转。

    “大内有要案要办,牵扯人命,请姑娘行个方便,指条明路吧。”苏辛下拜,不敢怠慢。

    “难得樊南生还有这样能持重的朋友。”梦窗点点头,“你可得把他带好一点。”她说着瞥了一眼樊南生和耄卿。

    “不敢。”苏辛再次弯身下拜,拜毕回身时用疑惑的眼光看了一眼樊南生。樊南生不语。

    “既然你有要事,又是樊南生带来,也罢,我让你进去。记住进去以后,不要问人姓名,鬼市之人都已忘记了凡世的名字,如果让他们记起来了……恐有祸患缠身。”

    梦窗说着,招手示意三人跟着她进入了堂后。

    堂后空空荡荡,只在大厅中央摆着一具巨大的棺椁,巨大的古朴棺椁上雕刻着繁琐的纹理,如同帝王祭祀的铜鼎。

    “这……”

    “这便是鬼市的入口了。”梦窗抬手示意苏辛。

    苏辛走近前,巨大的棺椁比他矮不了多少,深红色的朱漆如新,漆底泛着古朴的铜色。

    梦窗伸手按住棺顶的一个栩栩如生的浮雕狮头,似是感应一般,狮头口中的铜齿咬住梦窗的手指。

    “乖,开门。”梦窗说道。

    厚重的棺盖轰然断裂,向两侧分开,露出空洞的一片黑暗。

    苏辛探头看那棺中,竟是如深渊般的无尽黑暗,似这棺椁没有底一般。

    “鬼市就在这下面?”苏辛问。

    “不,这只是个入口而已。鬼市的具体的地点其实没有人知道。”梦窗耸耸肩,“快去吧。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苏辛迟疑间,樊南生熟练地扶住棺椁,翻身而下,落下的瞬间站直了身体。

    苏辛和耄卿学着他的样子,跃进了棺中。

    看起来深不可测,实则马上就落到了实地。

    苏辛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耄卿则实打实地躺到了地上。

    苏辛抬起来看前方的樊南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穿上了一双木屐。

    “樊南生,你可得记得爷爷的嘱托!”少女的声音从头顶极近的地方传来。

    “梦窗,此事勿要再提!”樊南生难得一脸正色,厉声道。

    “樊兄弟,这小姑娘是何意?”耄卿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樊南生身边,撞撞他肩膀,半笑着眯着眼看他。

    樊南生伸出两指按了按低垂的额头。

    “她可不是小姑娘,只怕比我们加起来还要年长……除了必要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不要沾惹。”樊南生回头看着他们,“鬼市是泥犁地狱一般的存在,这里的一切,本不该在世上存在!”

    苏辛忽然明白了樊南生穿木屐的原因。

    他们的眼前,竟然是一座灯火熠熠的城市,笼罩在一片浓如墨汁的黑暗中,无数的灯火像是暴雨中的萤火虫,忽明忽暗。

    此刻他们正站在城外的一块小山坡上,身后同样是无尽的黑暗。

    鳞次栉比的阁楼落在一条河边,河水流到了他们的近前。阁楼中没有声音传来,像是整座城市都已经死了一般。

    比夜色更深的黑暗如同空气一般围绕着他们。耄卿抬起头,头顶并无星光。

    “怎么像在一个袋子里一样。”耄卿呢喃道。

    苏辛也有同样的感受,不禁握紧了系在蹀躞的横刀,紧跟在樊南生身后。

    “走吧,我们去找镜月。”樊南生带头走向鬼市仿若矗立在云雾中的牌坊。

    鬼市如同一个荒野小镇的集市,这是苏辛的第一感觉。

    所有人都用葛布将头蒙得严严实实,从黑漆漆的缝隙中露出两只闪着精光的眼睛看着他们。

    有人用无法听懂的语言低声交谈着,两只手在袖子里相互摸索,像是在讨价还价,但他们卖的东西却千奇百怪,都是些从未见过的玩意。

    有用笼子装着有厚厚甲壳的动物,像是长大了一百倍的蜥蜴,却有一口密密麻麻的尖锐牙齿。

    有脖颈被拴着铁链,装在骆驼皮口袋中的孩童,看上去不足一岁,稚嫩的皮肤白净如水,头上两三缕头发晃动,如同小草。

    苏辛大惊,提刀上前,正想将那蹲在地上握住铁链的卖家擒住时,却看到隐藏在口袋下的稚童,下半身竟然是胡萝卜一样的尾须……

    还有捧在手心中散发着强烈光芒的宝石,但走近看时却不是实体,而是一团漂浮的光。

    “那是一个人的灵魂。”看苏辛驻足满脸迷惑地看着,樊南生解释道。

    “灵魂,也是可以卖的吗?”苏辛愕然。

    “对有些人来说,灵魂只是沉重的羁绊而已。”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隐匿在浓稠黑暗中的一间小小的铺子,铺子非常简陋,一扇偏支倒斜的门紧闭着,宽度只容一人通过。

    苏辛抬头,看到在黑暗里纹丝不动的幌子。

    朝天宫。

    这是一个当铺的名字。

    樊南生上前,走到门边时,漆黑色的门悄然打开来,露出一道狭长的通道。

    “南生先生,好久不见。”

    通道还未走完,一个女声从内里传来。

    “老板不在,他嘱托我接待南生先生。”苏辛跟在樊南生身后,走完狭长的甬道后,看到眼前不大的一间店铺,琳琅满目的盒子、罐子摆满了逼仄的小店,钱柜后站着一袭黑裙的女子。

    她竟没有蒙面。苏辛注意到,鬼市所有人都用厚厚的葛布蒙着全身,像是怕被人认出来。

    “苏辛先生。”女子颔首道。

    “姑娘认识我?”苏辛抱剑揖手,思索是否在何处见过她。

    这是个如寒冰般冷峻的女子,眉目似乎结着霜,脸上也泛着冷冷的光。她一头白发,在亮着暗淡烛火的店中闪烁着明晃晃的光泽。

    “你来过这里。”不料她竟这样说道。

    苏辛以困惑的目光看樊南生。

    樊南生回以同样困惑的目光。

    “您不记得了。”女子点头,“也对,在这里做过交易以后,老板会清除掉相关的记忆。”

    苏辛更加茫然,同时多了一丝恐惧,他的眼睛凌厉地看着女子。

    “我在这里交易过?”他问道。

    “抱歉,不能透露更多。朝天宫对客人的一切都严格保密……包括对已经完成交易的客人本人。”女子摇头,话语间全无情绪的波动,让人不得不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真是奇啦。不过这不是我们这次来这里的关键。”樊南生笑笑,“镜月,我们这次来,是想要一个衍梦咒。”

    “这样的符箓对上清宫首席弟子来说,不应该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出来的吗?”一句怎么听都很讥讽的话,从冰冷的口中说出来,随即又说道:“抱歉,店主让我原样转述给您。”

    樊南生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无奈地耸了耸肩,“这家伙。”

    镜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八棱盒子,无论从哪边看,都是一个碧绿色的容器,用青玉做成,上面镶嵌着金丝纹理的夔纹,通体冒着绿光。

    “这是一个中等锁魂匣,”她说,“里面是一个衍梦咒的符箓。这种咒术很低级,但也无解除的方法,将它贴在人身上,念动咒语即可催动。”

    “您打算用什么来交换?”镜月盯着苏辛。

    苏辛忽然发现这个女子有一丝熟悉感,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刻。

    “需要多少银子?”

    “不要银子。以物易物,但是,必须是对您来说珍贵的东西。”

    苏辛从未听过这种当货的形式。

    “拒收银钱可是犯法的。”耄卿在一旁说道。

    女子并未回应,只仍看着苏辛。

    “这样的符箓倒也不需要过于贵重的东西,大概类似一段交情之类的情谊也就行?”樊南生思忖道。

    “可以。”女子点头。

    “那么,耄卿,你要留下吗?”樊南生问道。

    “什么?为什么要留下?”耄卿惊乍。

    “等苏辛办完事,回来再用别的东西来换你。”樊南生说,“我记得苏辛有一幅成名的画作,正在他的府上。”

    “不错,那是一幅陛下亲题的山居图。对我来说是相当珍贵的。”苏辛点头。

    “那到时候就用画作来换你好啦。”

    镜月沉默着,似乎默许了这样的交易。

    “但是我……怕黑。”耄卿泫然。

    苏辛瞪大眼睛,看着挠着头的耄卿。

    “既然这样,那只能我留下了。”樊南生无所谓地轻耸了一下肩。

    “好,可万一苏辛没有回来怎么办?”耄卿拍手,旋即又问镜月道。

    “南生先生会从世上消失。”她断然道。

    “你们竟敢杀人?”苏辛直视镜月。

    “不,只是让他从世人的记忆中消失而已。他会活着,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镜月解释。

    “竟然有这样的本领。”苏辛暗忖,心中不禁感叹,世人皆传言鬼市玄妙,果不其然。

    “大通灵术。”樊南生微微一笑。

    镜月脸上浮现了一丝无奈的情绪,却转瞬即逝。

    是夜。

    苏辛捧着锁魂匣,快步行走在禁宫的院墙底下。

    他独自一人。

    从原路返回后,他跳出往生阁的巨大棺椁时,发现时间刚刚过去一炷香。

    在鬼市的时间犹如梦中,他意识到鬼市的时间流速似乎慢了不少。

    于是他连夜进宫,想要赶在皇帝就寝前面圣。刻不容缓。

    但此刻皇宫中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过于安静了。苏辛想。

    在走到内殿的祈福宫门前时,苏辛看到紧闭的宫门,整齐的门钉和兽首扣环面对着他,一副森严肃杀的模样。

    这道门从不关上。

    身后有人围了过来。两侧的院墙上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辛回头,看到无数黑色的身影,在十步之外围住了他。

    “殿前金吾卫。谁人如此大胆!”苏辛一手扶住身后的横刀沧溟,喝道。

    “奉钦天司之命,捉拿妖物!”众人齐声道,他们身裹着黑色的夜行衣,手持制式相同的阔刀,说话间已欺身而上。

    苏辛还未来得及思考这话的意思,已被团团围住,阔刀带着晃眼的月色劈来。

    苏辛拔出沧溟与众人斡旋,他武艺出众,又兼有多年的行伍生涯,却奈何人多势众,被步步紧逼到了祈福宫门前。

    恍惚间,扑鼻的麝香似一团迷雾裹来……

    苏辛再睁开眼,已不知是何日。

    昏暗的烛光下,人影绰绰。腐烂的气味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漫及全身。

    苏辛认出自己此刻身在大狱中。

    “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袭击金吾卫!”苏辛想挪动到铁门处,却发现自己全身被铁链束缚。他喊出的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

    “这怪物醒了。”一个狱卒的脑袋从低矮的狱门上探出来,他正低着头望里面的苏辛。

    怪物?苏辛低头检视,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何不同。又伸手极力触碰腰间的锁魂匣,却空无一物。

    “他唧唧喳喳说些什么?”另一个狱卒又探下头来,苏辛认出这就是上次为他引路的那个狱卒。

    “谁听得懂,这东西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狱卒说着,收回脑袋。

    “听闻御史台的宗理大人还在金殿上奔走,想要洗清这些怪物的罪孽。”

    “真是个疯子,莫不是嫌自己命长?皇宫出现的这些怪物都原是朝廷上的重要人物,宫中指不定多想遮掩过去,以免损了皇家威严,这个疯子却还使劲地戳痛处。”

    两人议论着。苏辛想起那个甫一的弟子,没想到他仍在为救甫一奔走。

    他挣动双手,发现铁链无比粗壮,沧溟此刻也不知去向。他想起昏迷前的情景,自己一定是被用了迷药,那衍梦咒,想必一定是被用在了自己身上。

    原本是要前去解救甫一,没想到此刻自己也掉入了罗网。

    想到此,苏辛气恼不已。

    “甫一大人也在这里,他还活着吗?”苏辛大喊。

    但狱卒全听不懂他的话语,似乎他的声音也被改变,成了妖怪的呓语。

    “别再挣扎了,圣上已经拜帖请了上清宫的执事,明日即是行刑的时刻,你们这些为祸人间的妖魔,还是灰飞烟灭的好。”狱卒冲苏辛吼道。

    “苏辛大人,我在这里……”一旁看不见的地方,甫一虚弱的声音传来。

    他竟听得懂苏辛的声音。

    “甫一大人,你在吗,我已了解你是被陷害的,定会救你出去的。”苏辛对那边喊道。

    “苏辛大人,连累你,老拙性命已如风中飘絮,实在不值得你以身犯险。”甫一哀怨地说。

    “是谁人陷害于你?你可知你中了障眼之咒,非七七四十九日不得解。”

    “这……苏大人只管解救自己便是,甫一,甘愿赴死。”甫一说着,已然没有了气力,声音弱了下去。

    任苏辛再怎么呼喊,他也全无动静。

    巳时。艳阳高照。

    苏辛身上的铁链被拽动,监牢外一众狱卒手持长枪,拖拽押禁,将他送出了监牢。

    奄奄一息的甫一浑身干涸的血迹,也被铁链捆绑拖曳着。

    两人被捆在行刑台上。他们的正前方是一个用黄土垒起的祭坛,祭坛上摆放着燃烧着的香烛、符箓和铛子、木鱼、引磬一类的法器。

    衙役们立在两边,握着长枪和戟叉,以防不测,他们很奇怪为何这次不按常例,在正午时刻行刑,阳气最盛的时候,死去之人的魂魄顷刻间便会烟消云散。

    浓郁的胡须和白发遮盖住容貌的道长端坐在祭台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刑台上的紧锁着的两人。

    “喂,你!既然上清宫的道士,肯定能看穿这障眼法吧!快放了我们!”苏辛拼尽全力对那道士喊道。

    但那道士似乎听不懂他的喊声,只是一动不动。手中的拂尘靠在手臂里,似乎在等待什么。

    “真是的,要是樊南生在此就好了。”苏辛有些懊悔,不应该把樊南生留在朝天宫中,自己跑出来。

    想到此,突然又意识到自己如果回不去,樊南生也会从世上消失,苏辛的难过更为强烈了。

    “时辰就要到了。”看起来暮气沉沉的老道士抬头望天,说道。

    “可要行刑?”一旁的衙役上前来问道。

    “不,还差一些东西……需得要这妖物的骨肉之血才能施法,彻底清除掉他的妖障。”道士看着台上被捆绑着的妖物,正是已不知死活的甫一。

    听闻这话,甫一动弹了一下双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再没有力气。

    “这……可这怪物的骨肉之血如何取得?听闻妖物变化前是朝廷上的御史大夫甫一,被抓获后,圣上赐了满门皆斩,但这妖物似有所感,他唯一的幼子已不知去向,可能也变成妖物,已经逃遁了……”衙役小心说道。

    “不急,只需将这请求呈报上去,骨血一到,即刻行刑。”白须道士缓缓道。

    眼见没有办法,衙役只得快马加鞭,赶去了府衙。老道士则依旧稳坐在祭台上,在如火烈阳下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刻,一队人马押运着一辆刑车赶赴而来。

    刑车上只有一个半大的孩童,在刑车内大哭着。

    说来奇怪,妖物的孩子并没有一同变成妖物。

    “这便是甫一唯一的幼子。道长,请抓紧时间行刑吧。”押运的人似不是官身,只穿一袭黑衣,手握一把快刀,刀鞘也是通体的黑色。虬结的胡须盖住了下巴,隐隐看见胡须下的伤疤。

    “既如此,行刑可是要取走这孩子的性命。”道士高声道。

    围观的人群一众哗然。这个孩子看起来和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二致,此刻因为害怕嚎啕大哭着,还尿湿了裤子。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憨态可爱。

    “可也没有办法,生错了人家。道长如若不忍下手,在下可以代劳!”黑衣人抽出鞘中的刀刃。

    “不必了,我自有妙法。”老道士挥手止住他的动作,从宽袍大袖中抖出数张黄灿灿的符箓,在半空悬停。

    随即,道士扬手,符箓奔着黑衣人而去。

    “妖怪!”人群中有人大喊,马上的黑衣人竟忽然暴变成漆黑的一团,如涌泉般快速膨大,身后生出了黑色的羽翼,在半空扑动。

    道士继续挥动手指,像是在指挥乐班,符箓向着两边方寸大乱的衙役们飞去。

    一时间刑场变成了妖魔的宴会,各式奇怪的妖物上蹿下跳,围观的人群受了惊吓,四散飞逃。马车上的小孩却高兴地大笑起来。

    苏辛看着眼前凌乱的一切,正当他满头雾水时,道士跳到他面前,撕下了下巴的胡须。

    “南生?”

    “只能出此下策了。”樊南生笑道。

    “什么?”

    “那孩子,正是甫一的孩子。你就没想过为何他对自己是妖物供认不讳?”

    南生回身看着还在刑车囚笼里拍手欢呼的孩子。

    “他被要挟了!”

    “是了。”南生点头,“不这样让幕后的人交出孩子来,甫一大人是不会安心开口的。”

    两人看向旁边,被严严实实束缚着的甫一,此刻呆呆地看着囚笼里的孩子。他直到四十五岁才有了这个孩子。

    主导这一切的人,正是甫一大人的学生,御史台左大夫宗理。

    甚至数月前,在宫廷中死去的右丞,也是他的手笔。而查出这件事情真相的甫一,成为了他下一个目标。

    “亏他还在人前为甫一伸冤,真是用心良苦!”

    “他宣扬得越大声,陛下想要早日解决问题的决心就会越坚定。”

    “正是如此!”

    “不过这样赶在真正的道士之前胡闹一通,真不像南生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事到临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殿檐下,三个奇怪扮相的人齐坐一堂,对月饮酒。

    其中一个竟是一个长满触须的妖物。

    院子里的螽斯、蝉、蝈蝈发出悦耳的鸣叫,像是一众伴奏的乐师。

    “可话说回来,南生,你为何会从那珍宝斋中离开?”苏辛饮下一杯酒,问道。

    “哈,当是又欠了那镜月姑娘一回。我在铺中等了一会,不见你回转,料想世间已过了两日,担心你出了意外,便趁镜月出神之际,结了一个定身的禁咒,将她定住了片刻, 走之前又拿走了一些符箓。”

    “这……”苏辛哑然,没想到祭酒的底线竟如此之低。

    “下次再去,苏辛你多多赔礼便是。”樊南生啐尝一口,悯然一笑。

    “我?”苏辛一怔。

    “南生兄自己怕是不敢去了。”耄卿笑道,“我自那往生斋出来时,碰到梦窗姑娘,叫我多嘴问了一句,她说自家阿爷离开洛京之时,曾将自己托付给了南生兄弟……”说着,耄卿还作出一副女子娇羞的姿态。

    樊南生无语,只一个劲儿地摇头,“耄卿莫要胡说,那阿爷正是往生斋主人,也是天一道九黎司的宗长,和我的师父师承一脉,按辈分是我师叔。这梦窗,是他一百年前在终南山上修行时,捡到的一只蝴蝶,教她法术,幻化成了人。”

    耄卿两人相顾愕然,原来已与真正的妖物照面。

    三巡酒过,苏辛仍要当值,于是便起身告辞,临别之际,拿出两幅装裱精致的画作,一幅正是祯皇帝题名的山居图。

    另一幅则是一个林下抚琴的道人,神情俱全。道人宽袍大袖,双眼微闭,似在聆听天地间的弦音。

    这幅画作,据说在玉清宫的正殿上挂了二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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