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厄”的故事
罗甸蛇多，这早有耳闻，所以我们的箱子里都备有季德胜牌蛇药，以备不时之需。下乡的第二天，上山砍柴就遇见到青凤的第一条蛇。其时还是冬月，但阳光融融，温暖如春。走在山间的茅草路上，忽见一条手腕粗细的黑白花蛇，从我们前面的路间缓缓滑过，无声无息。一时胆战心惊，手足无措，站在一旁目送它款款而去，心里恐慌而又惆怅。后来见得多了，逐渐胆大起来。一日担谷到三队去打米，行至半途，又见一黑斑蛇从路中横过。急忙放下高挑，四面找寻可用之物，无奈附近一根竹子或树枝也找不到。情急中掰下一枯黄带叶的芭蕉杆，对准蛇身猛打下去。只听“倏”的一声，蛇去如闪电。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芭蕉叶杆轻飘，内瓤空虚，没用上多大力——打折了。布依话称蛇为“厄”，在盛夏的一个中午，我一人留在家里值日，忽然听到旁边坡上蒙大嫂用十分惊恐的声音在喊：“江同志~~老厄，江同志~~老厄！”我立马从床上坐起，环视四周，没发现有蛇。我拉开两扇厚木板门，立刻一条黑蛇映入眼帘。它两米多长，扁担般粗，正从我家门槛外面的泥地上缓慢地梭过去。我一时心里砰砰乱跳，赶紧转身进屋操起一根扁担出来，蛇已经滑下左侧坡下去了，一时无影无踪。
最可怕的是当地称“竹叶青”的毒蛇，它有教科书级别的长相，长不过两三尺，头呈三角形，浑身翠绿，张开大嘴，两根毒牙象两柄弯刀，叫人不寒而栗。其毒据说与蕲蛇（五步蛇）不相上下。初见之时，心惊肉跳，避之不及。见得多了，才知这种蛇视力极差，白天动作迟缓，不甚可怕。记得初夏在田里耙田，与一伙农民在田边土坡上歇息，背后有一丛灌木。由于心存警惕，两眼不由得往灌木丛中细看，只见一条拇指粗的“竹叶青”稳稳地盘卷在枝叶中间，一动不动，粗看与枝叶浑然一体。遂大惊，指告众人，众人也惊骇四散。看清是这种蛇，才不甚惧怕。有大胆好事者用树枝将它挑拨下来，在地上戏弄一番，又用细藤捆住颈部，吊在田边树枝上。趁大家全神贯注于捆蛇的时候，我绕到一青年农民阿光背后，用树根在他脚后跟搔了一下，立时啊呀大叫一声，电光石火般跳起两尺多高，吓得面如土色。众人好一番大笑，原来不害怕是假的，大家都还是害怕这软绵绵滑溜溜冷冰冰的活物。
收工之后，我们将此蛇拎回家中，想用它泡蛇酒。这蛇经过一天捆吊，似已气息奄奄，一旦移至酒瓶口，闻得酒气，即刻剧烈挣扎，死活不进瓶口。它张平了大嘴朝四面乱咬，甚是吓人。我们几个人惊骇忙乱好一阵，才用几双筷子将蛇头蛇身夹住用蛮力朝下塞进瓶口，赶紧堵上瓶塞。这蛇在青杠子酒中左冲右突，上下翻腾，好一阵才恨恨死去。蛇酒算是泡成了，据说这种酒强身健体，祛风除湿。数日之后便想尝尝，拔开包谷茬做的瓶塞，一股恶臭猛冲出来。原来蛇已发臭，我们都不敢喝。此时阿光驾临，我们都问他敢不敢喝，阿光哈哈一笑，得意地拿过酒瓶，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只几分钟，酒瓶就只剩那条死蛇了。只见他舔嘴咂舌，挤眉弄眼，一副畅快无比的样子，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贾明的父亲是中医师，医术高明。他对贾明贾兴说起过做蛇胆姜的方法：取一块生姜从中剖开，中间朝两边挖两个小洞，捉到毒蛇的时候要立即取出蛇胆，把蛇胆放入小洞之中，合上两半姜，再用丝线缠绕扎紧，把姜用绳子吊在屋檐之下。过一段时间，蛇胆里的胆汁便浸润到姜中，整个姜变成了浅绿色，蛇胆姜便做好了。贾明的父亲说，这是一味名贵中药，可以治很多病，比如中风、痉挛、手足麻痹等。他还说蛇胆可以就着酒生吞，强身健体。我们一直想做一个蛇胆姜，终于机会来了，一次捉到一条大的竹叶青，贾兴胆子最大，先把蛇头用钉子钉在木凳上，用剪刀沿蛇颈部剪一圈，双手捏住朝下用力拉，蛇皮便被活剥下来。此时蛇身仍在强烈扭动，贾兴便用刀剖开蛇腹，取出蛇胆。我们去厨房寻一块老姜的时候，贾兴竟然把蛇胆放到舌头上，一口水吞了下去。我们都觉得贾兴太性急，只好下次再做蛇胆姜，反正经常能抓到蛇。谁知次日清晨起来，贾兴的整个脸都肿了，眼眶发黑，十分吓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在除了脸肿之外，身上没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两天，肿渐渐消去，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真是吓死人了。
一直听说蛇肉好吃，味道像鸡肉，我们都想尝一尝。一天蒙队长在自家屋后打死了一条黑斑蛇，一米多长，手腕粗，提起来挺沉的。布依人不吃蛇，所以便宜了我们。贾明要了回来，剖开取出内脏，蛇皮剥下来，得到白生生的蛇身。造物主神奇，蛇的脊骨像一条圆柱形拉链，非常结实，脊突成120°三等分，像奔驰车的车标。贾明把蛇肉从脊骨中割下来，满满一大碗蛇肉。我到屋外支起三脚架，烧火架锅。据说蛇肉不能在屋里做，屋顶灰尘落到锅里，吃了就会死人。虽然很可能是迷信，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宁可信其有。贾明用干辣椒炒蛇肉，放些盐和大蒜，味道鲜美。那晚我们喝青杠子酒，吃蛇肉，都多吃了好几碗饭。
八茂的大自然对于这些城里长大的青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世界里最令人恐惧的动物就是蛇了，特别是各种毒蛇。每到闷热将雨的天气，蛇就四处乱窜。我在割田坎的时候，手里割下来的草中，居然钻出来一条黑色小蛇，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它甩到水沟里；在去青鸟公社或八茂区的小路上，各种蛇也经常出没，或者在路边滑行，或者穿路而过。有一种蛇见到次数最多，此蛇浑身有暗绿色斑纹，游走速度极快，滑行时器宇轩昂地昂着头，头顶上有椭圆形的一抹鲜红，色彩与姿态都很美丽，不禁使我想起百草园中的美女蛇。时间久了，生活在到处有毒蛇的环境中，我们逐步了解了蛇的习性，也知道怎么避免被它伤害，于是就变得不再害怕，变得自信而镇定起来。
人与蛇的交往由来已久，久得无法追溯。古埃及人把蛇当作保护神，古印度人将蛇看做智慧的象征。中国远古传说中，女蜗、伏羲、神农氏与蛇都有不解之缘。《华阳国志》记载着五丁力士开山遇蛇的故事；《搜神记》有李寄斩蛇为父报仇的神话；柳子厚《捕蛇者说》借蛇一展对统治者的愤怒；《白蛇传》中许仙白娘子小青演绎了一出柔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改变了蛇在人心目中残忍阴毒的形象，赋予了它侠义温柔善良的特征，这故事更是家喻户晓。人与蛇的关系，最早是恐惧躲避，继而认识了蛇的习性与生活规律，发现蛇对人有很多好处，进而不再害怕，不再打杀，与蛇和谐共处在大自然中。我们在八茂与蛇相处，其实也是这故事的再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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