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平凡之路AWay社区推荐]

文｜疯哥哥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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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二狗蹲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喷嚏也一直打，整个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好一会，才稍微缓和了一下，扶着马路牙子坐下来。还没坐定，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和眼泪都一起涌出来。王二狗没敢抬头，怕有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路上其实没有人。二狗想要找纸收拾一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好用手擦鼻涕，又甩不掉，只能抹在马路牙子上。

过了好一会，气喘匀了，屁股往后挪，靠在后面的树上。西边，快落山的太阳把天照的红灿灿的，很好看。

王二狗从兜里拿出烟，掏出打火机点上，轻轻地吸一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之前，二狗在建筑工地上搭脚手架，老家几个人跟着他，算一个小工头，在杭州的工程结束后，老板最近没什么活，两个儿子便叫他回来，也算能享两天清福。

儿子结婚后都搬到了城里，先后生了孩子，媳妇过来带孙子。

想到两个孙子，二狗慢慢站起来，又缓了一会，开始往家走。

今天吃完早饭出来，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做到底站又换一辆，竟然一天就过去了。最近一个月，二狗经常这样打发时间，在高楼大厦里穿梭，即便他对高楼的构造都很熟悉，但对城市依然陌生。

二狗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儿子儿媳妇已经下班回来，媳妇也做好了饭。

“老大，把你弟叫来呢，咱爷仨喝两杯。”

老大掏出手机打电话。

二狗坐在客厅里环视房子，内心说不出什么感觉。这房子二十万的首付款是他付的，贷款儿子和儿媳妇还。小儿子房子的首付也是他负责，为了方便照应，两个孩子的房子离得不远。

还好，孩子们工作稳定，对自己也算孝顺，儿媳妇也都对公公婆婆毕恭毕敬。

不一会，老二带着媳妇和儿子来了，还提了两瓶酒和一份猪耳朵。

王二狗坐到主位，儿子和儿媳妇都坐好，小孙子坐在婴儿餐桌上。老大拿过杯子倒好酒，给二狗递了双筷子。

“嗯，这酒不错”，王二狗喝了一大口，哈了一口气，朝着老二点点头。

“你慢慢喝，我带了两瓶呢，喝完了我再给你拿。”老二看见二狗贪酒的样子，又担心又开心。

看见爷爷喝酒的样子，大孙子凑过来，王二狗拿起筷子沾了点酒像往孙子嘴里递，被媳妇一把打掉了。

“喝喝喝，就知道喝，你那咳嗽起来舒服是不？他那么小，你瞎弄什么呢？”

“喝酒要从小培养嘛，你懂什么。”

王二狗有些没趣，撤回筷子。“去吧，去吧，你奶奶不让喝。”说完话自顾自地又喝了一杯。

老大看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弟弟，没说话。老二摇摇头笑笑，意思是不要担心。

王二狗夹起一片猪耳朵，放进嘴里，嚼着，又喝了一杯。突然把筷子放下，竟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一家人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吃饭呢，你干嘛呢？”

二狗没回应，压低了声音呜咽着。

“好好的，你哭啥，抽疯了是吗？”

二狗抹了一下眼泪，叹了一口气。

“我是突然想起我们结婚哪一年，过年，桌子上就只有一盘猪耳朵。都不知道这二三十年是怎么过的。”

二狗说完，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一家人都放下了筷子，默默地看着二狗哭。

“这不是都过来了吗？孩子大了，孙子也有了，房子、车子也都有。不是挺好的吗。”二狗媳妇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发颤。

“爸，千金难买少年贫。你不是一直给我说这个吗？年轻时候苦一些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俩知道你们年轻时候过得苦，以后你不要出去干活了，就带带孙子，好好多享享福。你想抽烟就抽烟，你想喝酒就喝酒，我们都不拦你。”大儿子拍着二狗的肩膀，带着笑说。

二狗止住哭，看着餐桌上的孩子们，嘴里念叨着：“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来来，爸，我给你再满上。多给我们讲讲你们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们喜欢听。”老二倒上酒，撺掇着二狗讲以前的事情。

“嗨，讲啥讲，也没有什么意思。”二狗看着儿子儿媳妇关注的眼神破涕为笑。端起酒杯，又放下。

“我和你妈两个人家里都很穷，我们结婚的时候，啥也没有。我就用一辆破自行车把你妈驮回来了。那个时候，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刚开始就住在你爷爷的偏房里，还漏雨。那时候我做木匠，你爷爷做泥工，东拼西凑地盖了房子。三间房盖好，就到了年三十了，剩下的钱就够买两张红纸和一盘猪耳朵，就那样过了一个年。”

王二狗说完，看看对面的媳妇，苦笑一下，鼻子又一酸。

“当时我就说了，只要我跟你爸好好干，我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现在不就挺好的吗。过去就过去了，要往前看。”

“是的，要往前看，我和你妈不期望啥，就想着能把你们两个带大教好，日子能过的不错就行。不过我们那种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就好。”

“所以啊，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开学，因为一开学就要交学费，听到你们为学费头疼我就难受，好多次我都不想上学了。是不是啊，哥。”

“没那么严重，你就是想的太少。”

“我那是想的多，好不。”

“你要是再想多一些，就能考更好的学校了。”

“好好好，你是老大，你说的对。”

看到兄弟两个斗嘴，二狗笑了，仰脖把一杯酒倒进去，二狗媳妇也笑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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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王二狗喝多了，考虑到孙子，没有当众抽烟，躲到阳台抽烟的时候，又咳嗽起来。老大递过一杯水，拍着他的背。窗外是万家灯火，王二狗看着，有些恍惚。

睡到十点才起。

二狗的精神很好，拿起挎包，捏捏孙子的脸，便出门。前几天老二给买了鱼竿，今天打算去试试手气。

孩子小的时候，二狗最喜欢抓鱼。那时候河里的鱼也多，可以给孩子们解馋。盐、茴香、花椒叶，再有葱姜蒜，即便油少一些也好吃。要是能抓到大鱼，把刺都剔出来，烧好后，一人给他们一大块，看着俩孩子大口吃，满足的样子，两口子能笑出眼泪。

二狗并没有去钓鱼，也许是小时候吃鱼太多了，现在他们对鱼都不是很感兴趣，自己倒是越来越喜欢吃鱼了，但又吃不了多少，也就没必要费钱费事。

一辆公交车驶过来，二狗想上车，但又停住脚步，老是逛公交车，晃着也是蛮累的。酒还没有完全醒，看着车轱辘转也觉得有点晕。

王二狗在前几年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之前，喝再多酒，睡一觉之后，第二天该干嘛干嘛，而现在却完全不行了。腿也不太挺使唤，干活的时候还行，最近闲下来，老是感觉像灌了铅。

竟然已经60岁了，王二狗在附近公园的石凳子上坐下来，觉得不可思议，刚想到抽烟，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二狗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还没有到让孩子们照顾自己的时候。这两三个月自己身体的变化更让二狗担心，担心自己会闲出病来。

“老张，你那最近有啥活干不？”

“李老板，你那最近需要人不？最近我空。”

“刘总，您现在在什么地方施工呢？需要人吗？”

……

中午回去吃了午饭，下午又到公园里面坐着。

又一个月过去了，王二狗的电话多了起来，人也精神了很多。

“你们两个好好干，到年底，我每人给你开一辆宝马回来。”晚上和孩子们吃饭，喝到尽兴的时候，王二狗脱口而出。

“干啥到年底能一人给我们开一辆宝马啊？爸，你干啥了？”老大警觉起来。

“没干啥，我就瞎说一下。”

一家人都盯着他，王二狗觉得自己瞒不住了，主动坦白。

“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段时间一个朋友联系我，说他在江西那边参加国家部委项目建设，只要每人投资35000，三个月之后就可以每个月领5000块钱的分红。而且这个项目还缺人，投资入股后，要是还愿意到项目上上班，每个月还有6000块钱的工资。这个朋友和我一起在好几个工地上干过活，是好兄弟，要不然人家有这好事也不会告诉我。我要是再能推荐人参与项目投资，每多一个人，分红就翻一倍。你们算算，到年底还有7个月，要是能介绍10个人，是多少钱。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打算到他们工地上去，每个月还能有6000块钱的工资，总比在家吃闲饭强。”

“你这是传销吧”，老大放下筷子，紧张起来。

“不是传销，人家这是真正的国家项目，我都看到人家的红头文件了。再说了，我走南闯北四五十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好事坏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有这样的好事，再说了，有这好事怎么能落你头上。”二狗媳妇也觉得蹊跷。

“这不是人家找我的，是我想找活干，联系他的，问他在哪儿干嘛，他开始不愿意说，我死缠烂打才告诉我的。”

“爸，那你投资了吗？”老二咬着筷子问。

“投了，再过两个月就能分红了。”

“你哪来的钱？”老二笑着问。

“我……我问你三叔借的，他也打算跟我一起上工地呢。”

“爸，这就是传销，人家电视上都曝光多少次了。你一辈子聪明的，怎么到老还糊涂了呢？”老大有些生气了。

“我哪里老了？我没有用了吗？我还不笨，什么我看不出来？”二狗把酒杯拍在桌子上，两个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儿媳妇赶紧各自把孩子抱走。

二狗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脸都气的发紫。

“这是好事，是赚钱的事情，不投资哪里会有回报。就不能巴望着我好吗？我还不老，我还能挣钱。别看你们都是大学生，我还一点都看不上呢。我赚了钱又花不了多少，不是还留给你们吗？我还没有老糊涂，人家那是正经的国家项目，红头文件写着的。”

“爸，没人说你老，但是你说的这个，真的就是传销。”老大不清楚老爷子为啥这么大的火，声音放小，心平气和地说。“没事，钱贴进去就贴进去了，这钱我来还给三叔，不用你操心。”

“跟你们解释不清，还有两个月就分红了，我拿到钱到时候给你们看。”

“爸，我哥说的对，那就是传销，你自己想想，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啊。”

“滚一边去，就你们聪明，我傻嘛？我跟你们解释不清楚。这个家我也是待不住了，我现在就买票去南昌，我去工地上班去，一个月6000块钱也够我花的。”

“爸，你别闹了行不？这都几点了，到哪里买票啊。”

“我哪里闹了，是你们跟我闹，我现在是在你家是不？你就能对我发火，老子是白养你了。”

王二狗冲过来就要打老大，被老二抱住。

躁动的王二狗让一家人都不知所措。没有打到老大，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拿过包，拾了几件衣服就要走。

二狗媳妇抢过包，硬拽着，但那里拽得动，老大老二又都过来抱住。

“啊！”王二狗咆哮一声，挣开他们，甩下包，冲进厨房里面拿了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你们今天不让我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信不信？”

娘三个傻眼了，儿媳妇带着孩子躲在房间里面不敢出来。

俩儿子扑通跪在二狗面前，媳妇坐在地上使劲地哭。

就这样僵持着，二狗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

“买票，给你买票”，老二掏出手机，“你看，你看，今天没票了，要走也只能明天走。明天走，好不好？”

二狗拿过手机，确认是真的没票了，放下刀。“那我今天也不在这里住了，我自己出去住旅馆，哪怕睡大街也行。”

老大还直愣愣地跪着，不知道平时稳重淳厚的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好好，你不住这了，你去我家住，明天一早我就送你走。”

最终，二狗接受了老二的意见。

老二领着二狗，回到家，安顿好后，锁好门，又折回哥哥家。

老大还在那跪着，扑梭梭地掉眼泪。老二过去，坐在地上问哥哥要怎么办？

“先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爸要掉进传销了，不要让大家借钱给他，也不要相信他的话。”老大也坐在地上，先给三叔打了个电话。

娘三个一通忙乎，哭闹都没有用，现在想着的是不要让更多人受骗，然后再想办法把他留下来。

待在小儿子家里，二狗关上灯，和衣躺在床上。情绪还是很激动，身体在抖着，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怕自己哭出声来，拿过枕头捂住自己的嘴。

03

第二天一早，王二狗惊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刚一拉开房门，就看见老大老二跪在门前。

“爸，我们错了，你打我们一顿吧。”老二咧着嘴笑。

王二狗从两个人的中间挤过去，坐在沙发上，冷着脸拍着茶几。

“赶紧买票，买票、买票，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待了。”

站在边上的二狗媳妇，急了，一巴掌打过来，二狗躲都没躲。

“你个老东西，两个孩子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样闹，是要把孩子往火坑上逼啊。你要是出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到时候还要连累孩子。你是不是看他们能过上两天安稳日子了？”

“要是怕我连累他们，现在我就可以和他们断绝父子关系，我的事情一概和他们无关。”

“老大、老二，你们不要管，让他走，让他走，死了也不要回来。”

王二狗没有犹豫，拿起包便冲出门去。两个孩子也不敢撵，跟到楼下的时候，二狗已经坐上出租车走了。

昨晚，兄弟俩商量好，只有让他去撞南墙了，即便有再大的纰漏，兄弟俩兜着就是了，只求他能平安回来。

王二狗买了票，坐上车，看着窗外的房屋和树木移动，放松下来。

车厢里面的人不多，各自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二狗靠在座椅上，咧着嘴笑了一下。

这种状态是他最熟悉的。自从生了老大之后，二狗便天南海北的跑，因为没有其他技术，便一直在各种工地上忙活。跟了好多个老板，盖过楼，修过路，挖过隧道、架过桥。每次出门，二狗都异常兴奋。

这种惯性的情感让二狗暂时忘记了不愉快，从包里拿出一瓶酒、一包花生米和半只烧鸡。这是旅途的标配。

喝着、吃着、看着、想着，这一辈子竟然没有什么遗憾。喝的有些醉了，也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被乘务员叫醒的时候，已经到站了。这一觉竟然睡了好几个小时。背好包，拿好东西，鱼贯出站。

王二狗知道，那是骗人的把戏，从来不想占便宜的人，到老了也不会去想着天下掉馅饼。来之前，他并没有告诉别人。

按照说的地址，王二狗打了个车。那是一个老小区，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地方，确实像儿子们说的那样，和电视里面曝光的也一样。在街对面找了一间旅馆住下，放好东西之后，下楼吃了一份炒粉。太辣了，二狗有些受不了，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吃饭是个大问题，很多东西都让他难以下咽，而这些刺激的东西又会让他咳嗽的非常厉害。

也许是因为做了一天车的原因，王二狗的双腿都肿了起来。去药店买了一些止咳药水和消炎药，便回去休息了。

踏实，这是王二狗睡着之前的最大感受。

第二天，醒的很早。街面上很热闹，坐在小旅馆的大厅里往对面观察，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到中午，王二狗退掉房子，叫了个车到了汽车站，买了一张到郴州的汽车票。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像做摇摇船，虽然没有睡意，还是迷迷瞪瞪的。

王二狗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但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快死前离家出走的老狗。

到达郴州，王二狗没有犹豫，直接买了一张去洛阳的火车票。

十年前，王二狗在洛阳修桥。桥很大，下面是一条大河。当时，他们的工棚在河岸边的一个破败的村子，村民都已经搬走了，他们便把一些不太破的窑洞整修了一下，住在里面。新奇、好玩，大家也不讲究，至今王二狗还记得那个地方。

离村子三四公里远的一个小集镇，兼职司务长的王二狗经常去采购东西。当时，黄土高原的气魄把二狗震慑住了。

一天一夜的车，又转了汽车和公交，加上三蹦子，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溜边了。没有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他们之前住的地方。虽然门框还在，但门已经没有了，窗户上有碎玻璃还留在窗框上，二狗走进去，荡起一股灰，很多地方长了草，但炕还是好的，没有比想象的更坏。

放下包，二狗从院子里找了几块砖头，搬进去，垒成高低两个台子，又把杂草清理了一下。从包里取出蜡烛，插在高台子上，点亮。把事先买好的酒和菜也放好，坐在矮台子上，开始吃起来。外面的天基本快黑完了，天边还隐隐有些亮光。喝着酒，吃着菜，伴着月光，王二狗好似能听见不远处大河的流水声。

酒足饭饱之后，又从院子里拽了一些青草合着之前的草，铺在炕上。有风吹进来，从破窗户里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

窑洞是长条形，下方上拱，从远处看，像一口棺材，伴着星光和微风，二狗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王二狗把包塞到炕洞里，取出包里的钱。他确实从三弟那借了钱，但并没有给他们打过去，加上自己身上的，差不多有四万块钱的现金。走到镇上，吃了早餐，便开始采购一些必要的东西。笤帚、席子、被子、蚊香、锄头、钉子、斧子，还有很多零碎，还买了一个锅和油盐酱醋。在集镇边上，还找到几块废弃的薄板。采购齐全之后，找了个三蹦子送了过来。

司机师傅有些疑惑，收了钱赶紧走人。

看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突然有一种幸福感。二狗脱掉上衣，开始收拾起来。整整一天的时间，房间里面已经很像样子了。

黄昏了。窑洞前面是一个平场，正对着大河，太阳的余晖晒在水面上，晃着二狗的眼。掏出烟，对着太阳点上，自顾自地笑起来。

“不走了，就在这住下了。”

晚上，王二狗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水面上，随着大河淌走了。

04

白天，晚上，周而复始。大河、窑洞、太阳和月亮，就像是嵌在黄土高原上风景，总让人看不够。也会有一些琐碎的记忆，但更多的是安静和坦然，像风吹过，像水流过，像岁月走过。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王二狗沉浸在这片风光里。打水、捡柴、找野菜，或者去钓鱼，徒步去集镇上买一些东西，也会和一些人说会话。

王二狗的双腿一直浮肿，越来越严重了，已经不能走太多，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窑洞前。最近他觉得自己的胸腔也疼了，吃东西越来越难受，喝水都觉得有些困难。

王二狗想，即便是死在这，也算是以天为盖地为席。

到了十月，晚上已经有些凉了。算着日子，应该快要到中秋了。月亮一天天圆起来，很多蚂蚱晚上的时候会蹦进窑洞里去。

终于，王二狗躺在炕上起不来了。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状态越来越游历。嗓子里冒着火，而骨头里好像有蚂蚁在爬，脑袋是清醒的，想睡着又难以入睡。

王二狗有些后悔了。

他想起了媳妇的笑，想起孩子们无助的眼神，想起两个孙子的样子……

恨自己的倔强，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无能。

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怯生生的样子在水里游泳，趴在妈妈的背上睡觉，想起父母看自己吃肉时的眼神，想起自己长大时候的种种无奈。

外面的世界是安静的，而王二狗的脑海里却翻江倒海起来。没有半点力气了，只能任眼泪流下来，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他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把骨头了。要是有一只老鼠进来，该怎么办啊？要是死在这，被老鼠啃，那要多疼啊。二狗挣扎着，好似真有老鼠进来了，二狗害怕极了，浑身抖起来。最无助的时候，又觉得有个高大的身影进来，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捋着头发，二狗享受极了。这一定是父亲的手，二狗想着，父亲永远是最牢靠的港湾，但已经死了那么多年，难道我已经死了吗？二狗偷眼看，哪里是父亲，而是儿子。

二狗猛地睁开眼，委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还是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想起父亲临死时候的样子，那是他躺在床上的第十八天，喂完最后一口水后，就走了，无声无息。想到水，二狗的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觉得自己的身上已经着火了，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炕沿上有水，但二狗已经没有了力气。

月亮升起来了，风凉丝丝的，四周有小虫子的叫声。

她们娘几个现在应该已经在吃月饼了吧。真如媳妇所说，自己真的要死在外面了，而且没人管，没人问。想到媳妇，二狗的心情舒缓了一些，跟了自己一辈子，儿子会照顾好她的。对两个儿子，二狗也是满意的，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给他们再添麻烦更好。二狗知道他们一会会来找自己，什么时候找到已经无所谓了。

月亮升高了，正对着窑洞，二狗慢慢地抬起手，尽力展开手掌，要跟月亮打个招呼。他好似能感受到月光的清澈，像水一样，从窗户和门缝里面漏进来。二狗努力张开嘴，想让月光流进嘴里。

二狗笑了，用尽最后力气和这个世界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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