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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的号角(5)

遗落的号角(5)

作者: 刘大槌 | 来源:发表于2018-07-23 10:10 被阅读43次

    | 断头台 |

    四名蒙古军人慢腾腾地走到山坡上,他们选中了两棵榆树,挥斧砍起来。从这里回头,可以看到临安城内,那里死气沉沉。

    但其中两名军人马上后悔了。“只是造一个断头台,何至于用这坚硬的榆树,砍起来太费劲了。”

    朝周围看看,四人重新选定了两棵柳树,不一会儿,就把柳树砍倒了。他们骑上马,把两棵柳树拖到营房空地上。

    断头台选在离临安城北门二百码的地方建造。四名军人脱光了上衣,挥斧抡凿,把柳树破解成片木。军人粗壮的肢体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昨天那个文大人誓死不降,倒是有些骨气。”

    “所以伯颜将军把他扣留了。不过我元朝大军压境,临安小朝廷又能拖延几日?”

    “没想到请降团的队伍里还有一个刺客。那一时还真是惊险,若不是千户大人全力护住伯颜将军,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那小子藏了一柄尖刀在袖子里,出手又快,伤了千户大人的右胸。怪不得伯颜大人要在这里将他枭首。”

    一名百户不满地喝道:你们四个赶紧干活,只在那里罗嗦什么。

    付于心背缚双手站在了断头台上。阳光温暖,冰雪消融,有了春天的气息。他望着临安城,忽然有些遗憾:就是刺杀了伯颜又能怎样,大宋还不是要给元朝灭掉?自己这一鲁莽行为还带累文大人成阶下囚。

    薰,薰现在怎样?把她抛在临安是不是太过自私?所谓民族大义,在哪里?可是她,一个盲艺妓,却在自己离去的背影里哭泣。

    百户看了看日头,朝行刑的军人一挥手。

    赤裸上身的粗壮军人一脚踢在传令兵的膝窝,巨斧随即高扬。传令兵扑通跪倒,头一下子碰击在砧木中央,他听到年轮深处一颗心在砰砰作响。

    不,我不能死。传令兵忽然一跃而起,躲过了致命的巨斧。他跳下断头台,觉得阳光热辣辣地射在后脖颈子上。他边跑边挣脱了被缚的双手,奔跑速度更快。

    此一变化太过仓促,大出蒙古军人意料,十几名军人拔出长刀向传令兵追去,融雪的泥水给他们的战靴践踏,发出杂乱的声浪。

    传令兵才不管这些,他脚步轻快如风,双臂律动,把蒙古军人和他们频繁挥动的长刀全都远远落在后面。他朝临安城北门跑去,但是不行,吊桥高挂,护城河里冰雪迷离。他略一思忖,纵身跳入护城河,潜入水流深处。

    冰雪现在都朦胧地浮在头顶,耳边异常安静,蒙古军人的吆喝和霍霍的刀声都隔在冰雪之外。这时他听到箭簇刺破空气的锐鸣,几十枝箭接着刺破水面朝他袭来。可是它们在水中很快失去了力量,有的掉头向下坠入深黑的水底,有的缓缓从他身边掠过,象一只只多情的游鱼,游远了。传令兵朝它们的背影笑起来,差点呛了水。

    传令兵继续下潜,并摸到了城墙根。他清楚记得半年前因为手续不全他和伙伴曾从护城河下面的引水通道向城外转过一批临安/杭州丝绸。那时他们把丝绸千包万裹,生怕被水浸湿。没想到,现在这条引水道成了他的救命符。

    传令兵找到了引水道。墙根上的孔洞狭窄逼仄,还长着一篷水草,水草间有两条银色的小鱼游动。他努力收缩身体穿过孔洞,银鱼扭腰摆臀仓皇跑掉了,水草也给他蹬踏得随水飘零。传令兵进了城,浮出水面,他看到城市一片繁华景象,处处笙歌,不闻亡国之音。在水边洗菜的大嫂给他吓了一跳,接着就多情地掩着嘴吃吃笑了。

    传令兵顾不得许多,跳上岸来向薰的住处跑去。街道上人影如织,都愣愣看着这个浑身湿淋淋的小子如飞跑过。到画舫楼的路这次显得如此漫长,路两边尽是绿树繁花,大致是春深的景象。双腿渐渐软了,尘土染脏了鞋子。他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在胸前咚咚作响,令人再想起断头台上的砧木。

    他还是来到了画舫楼前,画舫楼静悄悄,大门紧闭。两棵高及三楼的槐树在轻风中摇曳,好似薰的裙裾。树杈间落着两只黄鹂,啼声轻啭,甚是妩媚。传令兵用力一推,大门应声洞开,紧锁院内的笙歌宴乐轰然扑在面上,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了。大兵压境,怎么还在纵情欢笑?他不及细看,径自沿木梯上楼,来到薰的房间门前。

    薰、薰,我回来了。传令兵进得室内,却是空无一人。案上的檀香炉犹自香烟袅袅,饮残了的碧螺春已然冷了,茶色尚是青绿。难道在楼下宴乐?他掉头走出下得楼来,果然看到盲艺妓在一个角落抚琴,满头青丝挽在脑后,愈发衬得一张清矍的脸孔,那一对盈盈含笑的眸子,可不是正定定看着他?

    付于心忽然觉得身体下沉,一瞬间的黑暗之后竟然到了一节类似车厢的地方。这里很多穿戴不同的人,面目冷漠,眼神空洞。他看到有个身材高挑的女郎站在车厢一角,比他个子还高一些。她不是薰,薰烟视媚行流云飞袖,她身着短裙露出修长的双腿。可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就是薰。于心内心的渴望一下子湿润,他把她压迫在车厢壁上,上下其手。她没有反抗,倒是迎合,她的身体已经雨水滂沱。在其他乘客偷窥而艳羡的目光中,传令兵掏出自己的武器,侵入薰美好的身体。他的动作狂暴而不失温存,胯下吊着的号角摆来荡去。

    付于心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到了另一个所在,这里有刺耳的音乐,还有大麻和古柯碱。他倚墙站在一条走廊里,看到她带着烦燥走来,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轻佻而冶艳,目光如一枝羽毛扫过她的胸她的腰她的大腿她的臀和她的私处。传令兵没容她再作反应就把她拉进洗手间。他从背后深入她的身体,不得不踮起脚尖。薰是你吗薰是你吗?可是她并没有回答他,却以放肆的呼喊来回应他的横冲直撞。薰,是你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赤裸上身的蒙古军人抄起一块牛皮擦拭斧子上的血迹。传令兵的头颅滚落在他脚旁,他用脚拨弄了一下那颗脑袋,脑袋的溜转了一圈,显露出五官,那里留着一副吃惊的表情,似是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围观的军人们在脑袋掉落的片刻一阵欢呼,接着就觉得寂寞,各自散了。

    刽子手刚要走下断头台,却发现传令兵的身躯倒落时怀里掉出一件东西。他弯腰捡起,只是一只颜色斑驳的号角。他啐了口唾沫,把号角随手挂在断头台的木柱上。

    注:此节体例模仿安布鲁斯-毕尔斯的《枭河桥纪事》

    | 最终讲述 |

    好了,当月亮悄然升起,露水簌簌落下,我想我该说些什么。秋天,高远的风月,是容易让人说些心里话的。或者,也更容易编造谎言。

    我记的那是一个午后,阳光灿烂中有落寞。一过中午,阳光就到了中年,显得忍辱负重。我坐在小店里,等着顾客上门,或者我内心里也有点怕顾客上门。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寂寞的人,可是您看,跟一个生人说亲热话,总是让另一个你显得尴尬,但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结过四次婚,爱上过,大概有十几个男人,别笑,当然有的只是好感。有的睡在一起了,有的只是偶尔想想。爱过我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他们的事儿。感情从来都是自己的事儿。四次婚姻,最长的八年,最短的只有六个月。其实,生活在一起八年的那个男人未必会让你觉得比住了六个月的那个更适合你,六个月,因为时间短,也可能更刻骨铭心。当然,如你所说,爱情总是一个流逝的过程,早或晚、慢或快罢了。

    现在一个人过,哪个男人会对一个花白头发还涂着口红的老太太感兴趣呢?口红成习惯了,离不了了,如果它是个男人,大概是陪伴/忍耐我最长时间的了。据说杜拉斯80岁时还在跟一个小伙子谈恋爱,她真有魅力。

    说回那个姑娘吧。她一定是个模特,身材高挑。青春总让没有了青春的人徒生感慨。对,阳光忽然给门帘搅乱了,破碎一地,在她进来好久之后,它们才找回原来的位置安静下来。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们都不说话,一切还会一直安静下去。

    她的背影让人想起一些事情,你的或者别人的。总之你常会在陌生人身上看到异常熟悉的东西。比如你在跟一个男人睡觉时,会在他沉入梦乡之际想起十年前的另一个男人,他们不曾相遇,但他们身上的气味却如此接近。这正是他们吸引你的原因。

    她看中了一只号角。古董这玩意儿,都得有一个故事或者传奇。我在58岁时接手了这个小店。这18年来我的人生就在这店里和古董的故事与传奇里守着。这店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三四个不同的故事。上任店主是个老头子,我们之间没有擦出火花。他用九个白天和十个夜晚把所有古董的故事讲给我听,不允许我遗漏一个字。他说,你要对每一个古董负责,你要对每一个故事负责,你要对每一个顾客负责。从他说话的格式,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古板的老头子。

    遇到不同的顾客,要讲不同的故事。对一个精明而不解风情的商人,你帮他选一个领带夹,你要讲给他听华尔街财富帝国的传奇,那书是约翰·戈登写的;如果是一个脸上擦满了脂粉的失势的师奶,你倒可以说她看中的那个烟斗跟切·格瓦拉有关,跟她讨论下如何把这只充满了国际主义精神的烟斗送给老公,解救和挽回她无奈的婚姻。切在丛林战斗中失去了烟斗,师奶则在丛林法则中失去了慵懒的幸福。

    于是,我告诉那个姑娘关于传令兵付于心与盲艺妓薰的故事,当然,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我知道她喜欢听。或者,她一直在等着一个无关的人把她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

    那个故事没有讲完。讲到传令兵给蒙古人砍掉脑袋之后,接下来该交待盲艺妓的结局,可是她说,别讲了,下面的我都知道。我说的没错,她一直在寻找一个讲这故事给她听的人,谁也不会想到它会发生在一个午后的古董店里。

    嗯,每个人的一生中大概都会发生至少一起寻找与等待的故事。

    她买走了那个号角。我看着那个空了的橱窗,一时非常落寞,这不象一个小生意人的样子,我应该有些小吹呼小雀跃才对。我忽然发现这点落寞竟然是文艺化的,象那些小年轻一样。她们看电影从来不看《最爱》这样的大众片子,却对导演曼彻夫斯基津津乐道;她们也从来不看在新华书店里可以买到的书,却以略带忧郁的口吻抱怨手上这本《树上的子爵》翻译得不够好,没有尽显卡尔维诺的深遂文风。当然她们说这话时肯定不会是在星巴客,她们偏爱天河北的浮水印。

    我七十六岁了,鬓发如雪,皱纹如沟,双唇绯红。可是在那个午后显得忍辱负重的阳光里,我以文艺腔不停地喃喃自语:姑娘买走了那个号角和传令兵与盲艺妓的爱情故事,我的其他的有关号角的故事将无处安身了。你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李少红导演拍的《大明宫词》吗?是的,我就象那个无能的皇帝一样沉浸在失去权力的空虚中,在皮影戏里喋喋不休。原来,这些故事,就是我的权力。

    所以,趁我的记忆还好,我要把这个号角的其他三个故事讲出来。什么,盲艺妓的结局?我记得1987年4月份的一期杭州日报有过报道,当然只是一些蛛丝马迹。历史总是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显露出真实。或者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正是这些蛛丝马迹让我们发现或者附会出传令兵与盲艺妓的爱情故事。

    还是不要说那个了,传令兵与盲艺妓的爱情故事是属于那个姑娘的,每个故事都会有一个主人。薰的结局亦只在那姑娘的心底,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就让她永远属于她。

    是的,这号角还有三个故事。

    (全文完,有不尽事宜请关注后续《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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