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那些高楼的窗前向外望时,心里不止一次地冒出过自杀的念头。
昨天我妈从病房打来打来电话,特意叮嘱我以后不要每天在电脑前坐太长时间;说每次看个四五十分钟就别看了,经常起来活动活动,尽量避免长时间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弹。我知道在住院前,她几乎一篇不漏地把我最近写的那些东西都看了,所以当她说出“妈现在也不指望你能学成、写成啥样了,能写个啥就算啥,每天哪怕只写一点呢,也不要连着两三个小时盯着电脑不动。今儿写不完,咱明儿还能接着写,对吧。”这样的话时,我一点儿不感到惊讶。
又聊了两分钟后,我才知道,我妈的病根子早在我上高中前就烙下了。那时家里刚新买了组装的电脑。我爸每天忙工作,我也因为课业紧张和她的禁止几乎无缘触碰电脑,所以偶尔上班但大部分时间赋闲在家的她便每天泡在了电脑上。只是那时我每天在家的时间很少,除了早上吃饭跟晚上回家睡觉以外,就没什么时间跟他俩见面说话了。于是,我妈向我回忆起那两年的情形时,我才意识到当时她每天的上网时间甚至比那些每天泡在网吧玩游戏的青少年都长。当然,在心态上,那时的我妈跟那些游戏少年也没什么两样;腾讯的偷菜游戏盛行时,她每天算好时间定下闹钟,经常在半夜三四点的时候爬起来开电脑偷菜。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却已经是最基本最朴素的事实了。至于看起来放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身上更加难以置信的琐事,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也不是不愿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只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偷菜的事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当然,我爸不是没为此跟她争吵过;相反,在那段时间里,吵架几乎成了家常便事。但你要知道,面对一个脾气冲了十几年并且掌握家里财权的女人,我爸是没多少话语权的。而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爸也像理解我在一度时期内迷恋游戏那样理解了我妈,所以我不是没听过我爸说出这样的话:“你妈想玩就让她玩吧,反正她每天在家闲的无聊也没事干,这好歹出来个游戏让她觉得有意思,就让她玩吧。”
对于我妈的坦诚和反思,我感到很欣慰。但这又说明了另一个事实:这次椎间盘突出导致的神经压迫确实让她吃尽了苦头。而这还不算几天后便会到来的手术以及术后将面临的或许更加难以忍受的疼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当时的感受大致就是这种情形。同时,我也很明白我妈专门跟我讲这些的用意: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虽然这句话早已听过无数遍,但这毕竟是由一个正身处巨大肉体痛楚的人说出口的),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真是比什么都重要,你现在体会不了妈妈的痛(或许她已经记不清我进急诊室的那个晚上,但那几个小时内我所承受的恐惧和疼痛又岂是轻易便能忘掉),等你以后身体要有了什么大毛病就知道了,不过那时候可就迟了啊。所以妈妈这才赶紧打电话跟你说啊,写多少东西无所谓,身体健康才最重要啊。
在跟我妈聊之前,电话其实是由我爸打过来的。刚开口,我就从我爸的语气里听出了毛病。由于劳累、疲惫和对我妈病情的焦虑,他的嗓音已经像是嘴里含了一把沙子那样沙哑。而且以我对他们的了解,我爸在电话里呈现的嗓音已经经过了“修饰”和克制。意思就是说为了不显得特别严重,为了不让我在这边担心,他会尽量地让自己说出来的话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在这一点上,我爸远没有我妈做的熟练,因而在刚才提到的那些以外,我感受更明显的是他语气里的低落和失落。这里面大概分两部分内容:一是由于身体自身的无力和疲劳所导致的生理反应,剩下的便是对我妈病情的不乐观了。而后者才是真正让我揪心的。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硬逼着他们承认现状很不乐观,甚至手术预期的成功率都不怎么高吧?!这也太残忍了吧,无论对我还是对他们。当然,你可以说也许真的没那么严重呢。可谁不期望这样呢。我也不是个楞货,再加上自己因为写东西而练就的敏感,语气里透露出那么明显的信息我能假装视而不见吗?比起自欺欺人,我更愿意直面,这倒跟勇气没多大关系,我只是受够了自己被蒙在鼓里而已。
前几天看了一篇写自杀的文,里面有太多让我浑身一颤的话,我打算抄几句给你们看看。
“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生命更是一种义务。活着,并不是在享受什么鸡巴生命的权利,而是在汗流浃背地尽生命的义务。生命权利是一项非常特别的权利——你只有在放弃它的时候才能享受它。”
把这几句放在这里,我想你不难明白我想借此表达的意思。太多人感叹和赞美生命的美好,但却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其中的虚假和自欺欺人。就如写到此刻,我还有太多的话想说,如果由着性子写下去,这篇东西可以写个好几千字,但很明显,只才写了不到两千字,我便已感到眼睛发困了。可是我真得想把要说的话都写完啊,而我又不能等到明天,甚至间隔一个小时再回来写也不现实,因为这些念头和词句不会像凉掉的包子泡口开水还能吃那样重新在脑海里活跃起来。所以,为了能够保持某种程度的持续,我还是不得不暂时停下手,让眼睛和脑袋歇一会儿。这时问题就出现了,我最强烈的意愿是一口气把这篇东西写完,但我的身体或曰肉体却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为了得到继续写的权利(也可以称为权限),我必须像为电脑散热那样让这具肉体得到休息。这个时候,我所尽的便是生命的义务。
上面的例子说的有些啰嗦,但我觉得意思还是说清楚了。所以,以此为例,联想到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你不难想到,其实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为生命为自己的身体尽义务。渴了你得喂它喝水,饿了你得喂它吃饭,累了你得让它睡觉,病了你得带它去医院排队看医生然后吃药;病得严重了你还免不了感受一番死亡的气息;就像我妈现在这样,在疼的睡不着的深夜,她一定会想:如果手术不成功怎么办?万一真的瘫痪掉怎么办?压迫到其他地方的神经我是不是可能活不成了啊?
我们惯常接受的教育和说辞在这种时候一定是安慰并鼓励你意志坚定,一定要跟病魔战斗下去,直到获得胜利。但如果你要愿意用自己灌满了狼奶的脑袋认真想一想的话,会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你跟所谓病魔作斗争的问题,而是你不愿再忍受屈辱和折磨的作为一个人的灵魂跟一具注定了要走向衰败和消亡的肉体的争吵与纠缠的问题。对,甚至没必要用到斗争这样激烈的词,因为这不过是再平常的事了:你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世界失了欲望没了兴趣,但事实却是,如果不是因为这具即将停摆的肉身,你才不想离开这花花世界呢;也正是因为它限制了你的行动,带给了你太多屈辱,你再不能向二十岁那样说撸就撸说玩就玩了,于是才感到生活了无生趣,进而生出一死了之的念头。所以,对于那些已濒临死亡并难以挽回的病人和老人来说,各种药物和手术治疗所导致的生命延续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早已不再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感受这个世界的有趣和美好了。除了更加持久的疼痛和折磨以外,坚持治疗不会带给他们更多了。
“某人一开始实施自杀,即站在所有活人及非自杀死亡的死人的对立面。没有比自杀更反常的社会行为了。若说对个人的冒犯,莫过于暴力截停其自杀,那么自杀也是对人类社会最大的冒犯。所以,自杀是犯罪,且因对犯罪不可能的惩戒而令社会感到愤怒和无措——由此,将自杀中的人截停下来,正是对自杀者最恰当的,最根本的惩罚。”
我得承认,看完这段话后,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虽然文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位残疾、贫穷的老人应其因癌症晚期而痛苦难忍且丧失行动里的老妻的请求,协助其沉江自溺了;但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在电视上看过多次的针对自杀者的那些见义勇为。没错,在反复把上面那段话咂摸了几遍后,我顿时对见义勇为这种做法产生了止不住的怀疑和恶心。抛除那些有表演性质和一时兴起的自杀者,我愿意相信更多的自杀者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在当今的中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但我更想说,如果活着还有国家之分的话,那么死才是真正笼罩在全世界每个人头上的那团阴影);也因此,自杀才成为对人类社会最大的冒犯;自杀者的深思熟虑用以说明其对于生命本身严肃并且认真的态度,也正是这看起来再有力再正当不过的态度,成全了他对所有活着的人的冒犯:我已经统统考虑过了,我绝非轻率,相反,我比你们大多数人都认真地想过生与死这件事。我并非要否定什么,站在这里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内心甚至已经没有了丝毫的仇恨,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这个世界不再值得留恋,所以,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能杜撰的痕迹有些明显,但我相信这样想的自杀者远不在少数。因而,这或许不是真相,但一定是这个世界的部分真实。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