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如银的月光下,酒馆门廊下两盏昏黄的迎客灯在薄凉的夜色中孤寂地闪烁。
人既在江湖之中,命运岂不也如这明灭的孤灯般飘摇不定,身不由己?
夜已深,酒馆却未打烊,只因这偏僻的酒馆中此刻仍有一名漂泊的旅人坐在角落里埋头狂饮。
他的眼睛已经醉得通红,但仍旧拼命地往嘴里灌酒。
他的酒量并不好,但喝了这么多却始终不醉,因为他内心积攒的痛苦已太多,多到已无法靠酒消解。
店里除了这暴怒狂饮的酒鬼外,竟还有两人。一者是须发皆白的清瘦老人,另一位却是个手挥折扇的翩翩公子。二人虽坐在桌旁吃着酒菜,视线却始终未曾离开那酒鬼。
不知过了多久,那酒鬼终于醉倒在桌上。直到这时,那年轻公子才微微叹了口气,悄声道:“你确定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老人眼神沉静,坚定道:“我确定。”
年轻公子道:“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老人微微笑了笑,缓声道:“你若经历了像他那样的事,也一定会变得和他一样。”
年轻公子不再说了,看向那醉鬼的眼神又逐渐变得悲悯。“那么,难道他便要就此倒下?”
话音刚落,门外竟又闪进两条人影。一个是身形苗条的女子,另一个则是名俊雅青年,二人皆身配刀剑,步履轻盈。
一看到那醉倒在桌上的酒鬼,二人眼中都露出惊喜之色。青年抢步上前,轻轻唤道:“大师兄,大师兄……”那酒鬼许是醉得狠了,竟然毫无反应。
青年身旁那女子见此情景,眼眶早已红了,哀声道:“你,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青年亦低声道:“师兄,请随我们回去吧。恶徒肖秦已被你打死。肖秦为恶四方,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是嵩山派掌门的亲传弟子。我华山派与嵩山派一向同气连枝,你若不肯回去向嵩山派认罪,要师傅如何面对嵩山派的各位师兄弟呢?”
这时,那酒鬼叹息一声,竟抬起头来,他的眼神迷离疲倦,道:“我若不去呢?”
青年哽声道:“那不仅师傅颜面扫地,我华山派百年清誉亦荡然无存。”
身旁那女子亦凄然道:“师兄……”
那酒鬼扫了眼面前二人,眼中痛苦之色更深,嘴角却露出一抹讥诮冷笑:“连我自己都未曾想到,我一个人的本事竟然这样大?”
酒鬼站了起来,他脸上神情疲倦而落寞,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好,我跟你们走就是。”
青年和女子一听这话,皆面露喜色。二人夹着那醉鬼往外面的黑夜中走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酒店再次冷寂。良久,做在角落的那年轻公子才长长嘘了口气,摇头道:“为什么又是这样?”
透过酒店昏黄的烛火,老者静静望着他:“你已猜到?”
年轻公子摇头:“没有,但同样的事我已见过听过不下百回,并且已经十分厌烦了。”说完这句话,他神色恹恹的,仿佛已经真的对这样的事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
老者淡淡道:“你觉得厌烦,我何尝不是如此?但有些事不论你如何厌烦,却永远不会消失。同样的事,它们已经重演了千万遍甚至更多,但却仍然存在,不论如何都存在。”
年轻公子神情沮丧:“难道没有一点法子令它们消失?”
老者摇头道:“没有,因为一切法子都不管用。虽然已经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可是你看,我们现在还是不得不坐在这里忍受它的折磨。时间足以说明,它们比你所知道的这世界上任何一种石头都要顽固,比任何恶魔都要强大。”
年轻公子神色惋惜,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那么,刚才那个酒鬼是否已撞上这块石头?”
“他还未撞上,但是很快便要撞上了。”
年轻公子忽然回过头,深深望着烛光下的老人:“那么,你觉得他会去撞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但凡是个聪明人,就决不会去撞石头的。”
年轻公子反问道:“你觉得他不应该去撞?”
老人莞尔一笑:“因为石头永远都是石头,你即便把自己的脑袋凑上去撞开花,石头也不会觉得痛的,当然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痛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谁若是妄想把石头撞成金子,那这人不是呆子,就是疯子。”
年轻公子也笑了:“说得一点没错。这么说来,一个人确实不应该往石头上撞的。”
老人的脸色忽转低沉:“但是,不论如何,一个人却决不能失去撞石头的勇气。”
年轻公子怔住了,不由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石头是死的,人却具有鲜活的生命。不论一个人的生存环境里是否有石头,只要他觉得这样的石头是不合理的存在,并且尚存有消灭石头的决心和勇气,那么他虽然永远无法消灭石头,却也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人去生活。如此一来,有石头和没有石头,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但倘若因为石头过于顽强便失去了消灭石头的勇气,并且默认了石头的存在,那么这个人便已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老者神色凝重:“因为这个时候,他已逐渐与自己周围的石头融为一体。他已变成了石头。即便有一天,他的周围已经没有石头,他也只能按照石头的方式生活了。”
夜薄凉,心亦凉。
嵩山派山门恢弘,酒鬼已在山门下。
他是否会撞石头,或者,他是否会变成石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