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这次病的毫无预兆，当然他自己肯定是有感觉的，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我们呢，大概是因为他北京复查结果良好，最近的状态也不错就慢慢的忽略了他是个癌症病人的现实。

      第二天他自己去取检查结果，医院直接下了住院通知，他只给我打了电话，我在上班放下手机就赶过去了，看到他，已经挂上了吊瓶，脸色竟如此灰暗，朝夕相处，多久没有认真看过他了，多久没有关注他的身体情况了。

我都在做什么呢？

        医生说咯血，这病可大可小，咳嗦，肺炎，结核，吸烟后遗症都可能造成，如同我担心的那样，医生说，最怕的是癌细胞转移。

        我看着他躺着，透明的药液缓缓流进他的手臂，一点一滴，一点一滴，相对无言，终于他说，你回去吧，下午让你姐来。

他知道我下午有课。我瞪着他，千头万绪，说：爸爸，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觉得呢？

        然后开始数落他不保养身子，不注意饮食，操心太多，看不开，放不下……像在批评教育一个小学生，而他也像小学生一样，答应着。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住院了，也记不清跟他说过多少次“注意身体”了，他就笑笑，认真悔改的样子，和那个做完手术浑身疼的打颤的样子，截然不同。

        从医院出来，门口的算命先生坐了一排，为什么算命的都喜欢集中在医院门口呢？后来我明白，病人以及家属多多少少都会有怀疑人生吧。

        回到学校，两点多了，没有感觉饿，只是一会还要上课，于是趴在桌子上啃一块干面包，啃着啃着，眼泪就下来了，我爸爸，他是个成功的人啊！

        三年前他被确诊癌症，医院通知子女去取结果，我去了，小心翼翼的捏着报告单，像是捧着命运判决书，想窥视，又怕看破。

        那是我第一次思考生死，我在想如果不幸，他的生命就此终结，那么他这一生算不算是成功的？

        我想，是的！

        他的生活工作虽有曲折，但不至于坎坷艰辛，最后也平安喜乐，平平淡淡，他的子女虽非大富大贵，出人投地，但也踏实善良，安稳宽裕。

        我当然知道他也有许多遗憾，但不妨碍在我心里，他是个成功的人。

        我捏着报告单，无处可去，坐在小公园里发呆，无计可施，无法抑制，眼眶盈满泪水，一动便会溢出来。校长给我短信说：无论如何，你先回来吧，我们都需要你。

        这句话自带一种暖流触动了我，恍然了悟，生命的意义大概就是被需要吧，我的同事，我的孩子们需要我，我需要我爸爸。我能为他做什么，无非是好好活着而已，如他所愿。

        我们都希望我们需要的人，好好的。

      爸爸生病之前，工作之余若说有爱好，那就是抽烟，喝酒，吃肉，看戏了，病了以后烟酒戒绝，少荤多素，只有看戏是畅快的。后来他身子好些的时候，会忍不住多吃些肉，只是烟酒戒的彻底，没有碰过。偶尔饭后听着戏，悠游自在，便自言自语一句：唉，这时候能抽根烟就好了！

      没人理他。

      过节的时候，他会积极拿出他的藏酒待客，玩笑似的，试探性地说：我尝尝好不好喝。

        妈妈不理他，有次他说着便举起酒瓶仰头就要往嘴里倒，我在切菜，把刀往案子上使劲一垛，厉声呵斥：你敢喝试试！

      在学校，我这样的呵斥，任何孩子都会被镇住，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也被镇住了，愣了一秒，瞬间他马上嬉皮笑脸起来，佯装喝了一口，露出享受品酒的表情：啊～真香！

      我哭笑不得，没再说话转身切菜。

        人要怎么活，戒掉爱好，延年益寿，还是随性所欲，短暂自由，突然很想跟他深谈一下。

        我和他很少认真的谈话，他不是那种谆谆教导，语重心长的家长，我也不是中规中矩，唯命是从的孩子。

        我问他：爸爸，其实你知道你不注意保养，病情一定会加重，也知道你的病很严重，你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是不是？但是管住嘴，按照医生说的做，控制住自己，你的病根本不会有影响。

        所以你是觉得，控制自己，好好活着，还是想该吃吃该喝喝，活在当下，痛痛快快？

        他哈哈大笑，继而低头沉默，我以为他不再理我了，结果他说：该吃吃该喝喝，就这点想头！就是你和坤还不结婚。

        果然，无论怎样的话题开头都可以切换到我和我弟的终身大事。这是他最大的心事。通常谈论至此，我便转身离开，不再接话。

        但是这一次，我想认真表达一下我的想法，我说：爸，你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有的人想克制地活着，有的人想痛快地死。有的人想结婚，有的人想单身，没有说哪一种活法就是好，就是应该。我呢，不是说我就故意的一辈子不结婚了，只是我现在确实没有想过结婚，也许以后会想呢，等我想结婚了，肯定会结的。

        他说，那能一样吗！那时候就晚了，你会后悔了。

        我说，爸爸，你住院的时候后悔吗？

      他有他的顽固，我有我的执迷，我们都说服不了彼此，又都无法自我修正。那就这样吧。

        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他，他的病情控制住了，我的身体承受不住了，我哑着嗓子请求医生务必把注意事项交代的严重再严重，危言耸听，好让爸爸深刻牢记！随着疾病和年龄增长，这次体检他的身体的各项指标每况愈下，医生说完所有宜忌，我想我爸以后最好是清修了。

        带着医生的千叮咛万嘱咐出院了，然而，他的清修，两天之后就自行结束了。

        我爸爸，今天是他63岁生日，全家为他庆生，他吃了牛肉和海鲜。

        我压着没让他吃羊肉，我也在吃药，但我真的真的好想和他喝两杯酒，就喝两杯，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我以前了悟的是，生命的意义在于被需要。

      活到这个年龄才知道，其实生命本身并无意义，是我们牵强附会的非要赋予它什么意义，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将庸常的日子维持下去。

      63岁，你生日快乐，清修也好，痛快也罢，当你还能自己选择，一定随心而动。

      或许终其一生糊里糊涂，或许某天大彻大悟。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