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四四:真心还得事上练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求学问原本是为着解决问题的,但求着求着便忘记了求学问的目的。正因为如此,孔子才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原本是为着解决自己的问题来求学问的,求着求着便忘记了问题,变成了为学问而学问,不过徒增了不少的口耳之学,说给别人听,求别人一个半真半假竖起来的大拇指。
《大学》开篇即明确大学的目的——“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目的,绝对不是食不果腹、整日为生计所困的“下民”所能虑及的。包括《大学》给定的假设“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认真想一想,若不是吃饱了“饭”,是断然上不了这条道的。所以,《大学》有一个基本前提——他的影响对象是两千多年前能够不为衣食所困的贵族,是今天已经摆脱了物质束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更进一步地讲,一切学问,在指向于解决人所面对的具体问题的同时,是在导引人摆脱现实束缚和影响的,王阳明的“心学”也是如此。
陆澄跟着王阳明求学问,说到底就是为了求这种摆脱现实束缚和影响的学问。
王阳明于正德九年四月升任南京鸿胪寺卿,众弟子跟随他前往,陆澄便是其中之一。跟王阳明“混”,是为了学习王阳明的为人,学习王阳明对于现实束缚与影响的摆脱。在鸿胪寺暂居期间,陆澄收到家中来信——自己的儿子病危。常言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此时的陆澄忧闷不能堪。
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很难做到“不动心”。当年,孔子有个很有修为的弟子叫子夏,孔子死后,子夏之名响彻河西,号称河西子夏,《论语》中留下不少子夏的言论。忽一日,子夏的儿子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学问家终于坐不住了。据说为儿子子夏哭瞎了双眼,最后还是在子游的劝导下回过神来的。
由此可见,陆澄的“忧闷不能堪”是可以理解的。王阳明提醒陆澄——“此时正宜用功”。学问的用处,全在于此。无事静坐时,读《中庸》,对其所言之理可谓是了然于心——“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等真到了有关己之事,这些道理又全部抛诸脑后,落到“忧闷不能堪”境地。这或许便是先前陆澄求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的缘由,这也是王阳明在此时提醒陆澄“此时正宜用功”的原因。
倘若求学问便是求个“喜怒哀乐”全然不起的境地,不如学做槁木死灰,这世界上的石头才是最高的修行者!能做到全然不起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铁石心肠。所以,“喜怒哀乐之未发”不是教人不发,而是教人不从“人欲”角度人为发出,而是纯然从天理的角度自然发出,唯有如此,才会“发而皆中节”。从这个意义上讲,“喜怒哀乐之未发”和“发而皆中节”绝不是两件事、两种状态,而是同一件事,同一种状态。能将两者统一起来的只有一条法门——“去人欲,存天理”。
子夏哭瞎眼睛,算不得“之未发”,其中“人欲”过了,遮蔽了天理。陆澄“忧闷不能堪”,自然也算不得“之未发”,其中“人欲”已经到了“不能堪”的程度。
王阳明讲“此时正宜用功”,此时所用之功不是要人完全斩绝“喜怒哀乐”,而是要人“去人欲,存天理”——调停适中。这个调停适中没有一个外在的标准可以参考,只有向自己的内心求——去一分人欲心体之中便多一分天理,待到天理充满心体之时便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这种情况下才能“发而皆中节”。
古人讲“毁不灭性”,是孝子哀伤,但不能伤害性命的意思。子夏死了儿子,哭瞎了双眼,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做到“调停适中”。陆澄获悉儿子病危,内心“忧闷不能堪”,此时,不正应该下个“调停适中”的功夫吗?
学问还得事上求,真心还得事上练。
当年,李叔同在杭州出家,成了今人熟知的弘一法师。他的妻子追到杭州,两人见了最后一面。妻子叫“叔同”!李叔同答:“请叫我弘一”。妻子说:“弘一,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答:“爱,就是慈悲。”妻子感叹:“慈悲对世人,何以独伤我?”
弘一法师沉默不语,乘一叶扁舟离开。
“调停适中”的功夫做得如何,外人又怎么能冒然评论呢?
只是,做学问不过是求诚意与真心,真心还得事上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