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慧安等人的精心照顾下,成星初母亲的病情很稳定,她原本担心神志不清的母亲会干扰养老院每天早上的宗教活动,但并没有,母亲虽然不一定能和大家一起念诵,但她表现得 很配合,时间一长,她竟然能把《药师咒》背下来,这让成星初很吃惊,也许是佛堂内的庄 严气氛和佛教音乐的安详宁静感染抚慰了她,让她纷乱的神志得以归拢?
慧安说:“伯母虽然神志不明,但心性却很好,她现在的状态,正显示了药师法门的殊 胜之处,《药师咒》有大威德,你也该学着念,修持读颂,是可以消灾免难、去病却苦的。”
成星初没有宗教体验,理解不了慧安的解释。
一天黄昏,成星初无事,在山中漫步。
正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时候,酡红的晚霞为天地支起了一架巨大的屏风,起伏 的山峦异常温婉,她的心中像有音乐在流动。
山中无人,她随手掐了几朵野花,戴在自己头上,冲着群山搔首弄姿,哼着歌,自己和 自己闹着玩。
“星初,你也来散步——”明澈在她身后微笑着。
她嗔怪地说:“也不打声招呼,吓了我一跳。”
她发觉他正在盯着她看,马上反应过来,赶紧去拽头上的那些花,有点不好意思。
“我老早就看见你了,向你挥手,可是你光顾着戴花了!”
她笑着:“你看见我出洋相,很开心是不是?”
“开心是真的,这么古老的山路上,是应该有个头上插满野花、唱着山歌的村姑。”
晚霞散尽,山风四起,树木一片磔磔之声。
成星初说:“住在这里,我才感受到什么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你们真会找地方,难怪人说:天下名山僧占多。”
明澈说:“这个说法逻辑上有问题,山一直都在,又不是我们明火执仗地抢来的,而是俗世之人面对名山视而不见,满目尽是红尘,山岳美景自然进不了眼睛。”
她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充满着出家人的优越感,好像在证明你们比我们耳聪目明一样。”
他笑:“我们优越得有理。不信咱们试试,你闭上眼,侧耳倾听——”明澈停下脚步——
“听到了什么?”
“风声、鸟声、停云寺的钟声、树木哗哗作响,还有我们说话的回声”,她看着他不以为然的表情:“不对吗?那你听到了什么?”
明澈认真地说:“大山正在狮子吼。”
成星初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明澈,不带这样的,要参禅得先打声招呼。”
他笑着:“刚才某人插了一头花,你以为我看到了什么?”
她跺着脚:“你又来取笑我!”
他大笑:“你先别着急,我看到的是——天真。”
她也笑:“别闹了,四十岁的人了还扮天真,你故意恶心我是不是?”
明澈换了态度:“星初,我刚才也不是乱开玩笑的,是想让你了解信仰者的感受。听说 伯母每天念诵《药师咒》,身体有好转。你呢,每天早饭前念佛诵经,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体验?”
成星初摇摇头:“除了感受到了某种宁静庄严和有点神秘的氛围,没有什么特别的。我 们不一样,对于佛教,我一直是研究者的态度,是把它当哲学看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研究者,但不妨碍我更是佛陀的追随者。即使是单纯的研究,不理解信仰者的体验,也无法深入。‘绝知此事要躬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是他给了她第一本佛经,为了了解他,她才接触了佛教,因为他的出家,她选择了最接 近他的专业,他一直在用他决绝而致命的方式向她传教啊,再向他走近一步,她的城池就可能再一次全盘失守。就此止步吧,保持应有的距离。
她说:“我在佛教哲学里受益很多,否则我很可能走不出这些年的一系列事情,对于我来说,能从佛教里得到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他换了话题:“星初,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姚鹏大略地跟我说过,但我还是想知道更多的。”
他盯着她,关切写在脸上、目光温柔似水。
他的眼神让她不想示人的软弱瞬间决堤——不能生育的无奈,父亲去世的伤心,母亲生病的无力,离婚的痛心,辞去了工作,重新找寻自己社会位置的艰难都涌上了心头......可是 这些伤无奈、无力、伤心和痛心能对谁诉说?母亲病着,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亲人。
成星初向他倾诉着,尽量表现得平静,可说到当日的情况,眼泪还是禁不住在眼眶里打 转。
明澈说:“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她跟着他一起往回走。 他说:“星初,你就在这里安心写书、安心陪伴伯母吧,我会把停云寺所有的功德、映月庵所有的功德,都祈求佛祖回向给你,我会替你祈福祈愿——人到中年,健康最重要,我 都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成星初的情绪渐渐平复,她笑着:“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没问题。现在,我全都好了, 而且,我相信明天会更好!”
明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我所能做的,从来都很少”,他停了停:“星初,我是不能做什么,但至少你该哭的时候,不要再对我笑,你这样”,他困难地找到了一个词: “我会自责。”
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他递给她一块手帕。
这段时间,成星初多次见到过翟伯母。
翟伯母很瘦小,很勤快。她每天都很早起来打扫院落,早饭前的念诵也做得很认真,吃 完饭还帮着女尼和义工们收拾碗筷。
她喜欢独自在院子里晒太阳,不太和人讲话。成星初每次见到她都向她问好,她也礼貌 地点头,但并不容易亲近。
成星初假装不知道翟彬彬的事。 翟伯母好像很喜欢慧安,慧安来了,她那刚毅严肃的脸上就多了一些和蔼和笑容。 一次在和慧安的闲聊中,成星初知道了她喜欢慧安的原因,原来,慧安也曾经是个寡妇。 慧安说:“我是乡下人,没多少文化,也没孩子。丈夫死了之后,婆家待不住了,娘家穷,兄弟们都劝我再嫁,相了几个人,都是些不成器的,我就出了家。原来我出家的地方也 不在映月庵,后来我在的那个尼庵拆了,政府把我们几个分别安置到别的地方,我这才来到这里。来了才知道,我原先的修行是盲修瞎练。这些年,我跟着明澈方丈读佛经,懂得了一 点佛理,他又栽培我做了映月庵的住持。您知道,翟伯母是方丈和陈施主同学的母亲,方丈 很关心她,说我们同命相连,特意让我和翟伯母多说说话,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和翟伯母真 的就无话不谈了,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我妈一样。”
翟伯母有了慧安这样贴心的人,成星初为翟伯母和明澈感到高兴。
能定来找成星初,说是方丈有请。 她问他有什么事,能定说:“来了个姓应的女施主。”
成星初知道是应璇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方丈院走,满面春风地推来方丈室的门——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应璇正在哭,明澈在一旁手足无措。
明澈见她来了,连忙走出来,低声说:“星初,我有话对你说。”
站在方丈院的菩提树下,她狐疑地看着明澈。
他一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她说:“明澈,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有话直说吧,应璇和你这个样子,我有点紧张。”
他慢慢地说:“当年,揭发我和翟彬彬的是姚鹏。”
成星初的头轰地一声! 她半天说不出话:姚鹏,竟然是姚鹏!怎么会是姚鹏?天呐,应璇怎么承受得住!
她问明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姚鹏捐款建养老院的之前。”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布施?” “嗯,佛陀曾说过:我虽成佛,但过去无量劫以来的恶业、恶习并没有完全去除,只要功德如海,所造恶业、恶习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不再发生作用。我兰溪宗认为佛与众生 在自性上没有差别。”
明澈告诉她:高中的时候,姚鹏暗恋应璇,应璇却和翟彬彬相爱了,姚鹏很嫉妒翟彬彬, 得知清大要处理闹学潮的学生,他就向清大告了密,还向处理这件事情的老师暗示,是翟彬彬写的那些大字报。所以,老师才一直问,大字报是不是翟彬彬写的。翟彬彬死了以后,姚鹏一心想赎罪,找到了应璇,得知应璇一直是孤身一人,他就坚持照顾她陪伴她,充当了男朋友的角色。
成星初一直不能理解姚鹏对应璇那种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
明澈说:“我没有对应璇说,是因为我理解姚鹏,也希望他俩能走到一起。”
她问他:“你为什么不怨恨姚鹏?”
“你觉得我有资格怨恨他么?在翟彬彬面前,我才是首恶。在忏悔的路上,姚鹏没有纠缠在悔恨里,而是始终往前看,精诚而坚决。我很钦佩和也很尊敬他。”
成星初还呆立着,脑子里一团混乱。
明澈说:“你进去和应璇说会儿话吧,我就不过去了。告诉应璇,她可以在客房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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