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安史之乱。
一位年近六旬的朔方节度使,请假回老家给母亲置办丧事,头七没过就收到朝廷的通知,让他集合队伍快去干安禄山。
两根白烛的火光照亮了灵堂,在他的花白须发间明暗闪烁,窗外传来夜雨狂风的怒吼声,仿佛昭示着受命之后的激荡。
他早年通过朝廷的武举考试,从一个下九品做到了正三品,既然扎不透大唐盛世的绚烂,便做好千古无名的退休准备。
当他横刀立马出现在校场上,老将风采逐渐聚合天下眼光,十三年间平定安史对抗吐蕃,高举首功却能永葆不骄不躁。
功勋卓著的同僚们接连垮台,唯独他被唐朝皇帝尊为尚父,荣耀日隆活到八十五岁死了,连墓碑尺寸也比王侯大一号。
翼翼汾阳,子仪始王。
德完道粹,功盖于唐。
宜享世泽,流如海长。
儿子,咱家祖上是郭子仪。
郭宝玉是金国的汾阳郡公,在定州屯军管辖着三千户军民,不同于祖上为汉家王朝劳心,他因为地缘问题给女真打工。
眼看着两个儿子茁壮成长,郭宝玉的内心却逐渐充满忧愁,成吉思汗打得金国节节败退,自己到底是该奋起还是图存?
老郭本人精通兵法和骑射,此外还是天文星象学的发烧友,因为朝廷发布信息真假参半,大概只有头顶的日月不骗人。
既而太白经天,宝玉叹曰:北军南,汴梁即降,天改姓矣。
所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大多数时候是说服自己的幌子,如果一个决定不够斩钉截铁,患得患失的内心需要张证明。
金将独吉思忠筑城乌沙堡,三十万人也没挡住蒙将木华黎,老独吉招呼大家伙分头跑路,郭宝玉带着部众跑去投降了。
成吉思汗亲切会见郭宝玉,询问他如何才能快速推平金国,面对武力点加满的蒙古汉子,三敏一力的老郭彰显出优势。
西南诸蕃勇悍可用,宜先取之,藉以图金,必得志焉。
关于正统,宋金争论不休。
金国照抄了汉家各种律例,在金章宗时期的融化达到顶峰,有些方面甚至比南宋还完善,以至于元好问到死都放不下。
郭宝玉只需复制先进经验,稍微改动之后递交给成吉思汗,蒙古汉子们拿着简化版条令,还追问老郭能不能加上拼音。
建国之初,宜颁新令。
于是颁条画五章,如出军不得妄杀。
刑狱惟重罪处死,其余杂犯量情笞决。
蒙古、色目人每丁起一军,汉人三丁者签一军。
年十五以上成丁,六十破老。
僧道无益于国、有损于民者悉行禁止之类。
皆宝玉所陈也。
一个部落凭借武力打排位,就算排名第一也难以称为国家,国与家之间存在责任和权利,是缔结强大根基的两根巨石。
郭宝玉降蒙之后很受器重,侧面证明人的差异性有多重要,攻城拔地是蒙古军的拿手戏,成吉思汗时常还请教郭宝玉。
远眺依仗山险的西域城邦,成吉思汗询问郭宝玉有何良策,回道:使其城在天上,则不可取,如不在天上,至则取矣。
勇气可嘉!听说你大儿子还没投降?
知父宝玉北降,遁入太行山。
郭德海是郭宝玉的大儿子,同样通晓战法在金国担任武职,山东的宋将彭义斌声势浩大,却也在郭德海手上吃过败仗。
听说父亲在战场上投降了,郭德海当机立断钻进了太行山,或许是担心朝廷会扩大处理,或许是要冷静下来斟酌抉择。
德海资貌奇伟,亦通天文、兵法。
一轮冷月勾勒出群山轮廓,虫语蛙鸣声在夜风中清脆灵动,郭德海难得享受着天地寂静,手里还攥着父亲送来的书信。
蒙古大军路过太行的时候,郭德海带领着部将们跑来投降,他倒是跟父亲和弟弟团聚了,身边的弟兄却远离妻儿老小。
老郭家父子三人齐聚蒙古,获得官职的同时意味着要玩命,他们在西征路上的拼死力战,最终能够换来什么样的结局?
郭德山官至万户,破陕州,攻潼关,卒。
弟弟死了,父亲和大哥还在。
成吉思汗的战刀指向西辽,郭宝玉闯阵差点被射成了刺猬,现场宰牛用温热的牛皮包裹,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悠悠转醒。
伤势略微好转又带队冲锋,在中亚的阿姆河畔和敌军对决,漫天火箭拖出一道道的黑烟,将清澈的河水染得腥臭扑鼻。
一时延烧,乘胜直前,破护岸兵五万。
天地可以满足人类的需求,但是永远满足不了人心的贪婪,成吉思汗来到前线视察进度,目光已经翻越巍峨的大雪山。
这位年近六旬的一代天骄,同样摆脱不了身体的自然衰老,不远万里请老道为他的霸业续命(见秦岭一白.丘处机篇)。
那位年过七旬的全真道长,告诉他少造杀业要多修心养性,矗立在旁的郭宝玉双眼迷离,自己也快被屠城恶习同化了。
有功,累迁断事官,卒于贺兰山。
父亲和弟弟死了,大哥还在。
郭德海的领导是箭神哲别,小分队从东半球打到了西半球,东归途中再次扫荡花剌子模,继而又面对金国这个老东家。
郭德海没有避嫌也不放水,攻破了南山八十三寨平定陕西,又向南宋借条道继续追着金国猛揍(见秦岭一白.孟珙篇)。
德海提孤军转战,复破金移剌粘哥军于邓。
三峰山亘古耸立在天地间,隅水冲击的坡台此时化作冻土,这里是夏桀囚禁商汤的地方,也会是榨干金国国运的口袋。
那个积雪三尺的酷寒冬夜,十五万金兵挤在壕沟里哈着气,蒙军像是不怕冷的变异物种,猩红的眼睛融化着皑皑白雪。
金兵主将慌乱间藏身佛塔,郭德海发现之后逐个放火烧塔,接着又乘胜追击打到了郑州,率先登上城楼以功迁右监军。
蒙古将领的战斗力开了挂,但是郭德海也有自己的差异化,他奏请元太宗办学校育人才,政令方面的建议被悉数接受。
炮伤其足,以疾归,卒。
父子三人全死了,孙子还在。
十七岁的郭侃顶起了门户,或许是老郭家有功绩却没根基,史天泽对这个少年相当照顾,毕竟都是在蒙古谋生的汉人。
史天泽的祖上也归属金国,他父亲看清形势主动投奔蒙古,老史家很有钱属于带资入场,此外家族男丁个个精明能干。
身长八尺,音如洪钟,善骑射,勇力绝人。
观念和能力是两条平行线,但是事情始终是要靠人去做的,史天泽的观念力主灭金灭宋,阻拦肆行杀掠也是尽己所能。
这位后来官至丞相的汉人,身经百战被誉为和郭子仪比肩,他对郭子仪后人的息息关照,仿佛冥冥之中多少有些暗合。
郭侃过早失去父祖的庇护,注定得靠自己在蒙古站稳脚跟,史天泽的关照更像是过渡期,最终能不能扶上墙尚未可知。
弱冠为百户,鸷勇有谋略。
壬辰,破其兵四万于新卫州。
袭金主,至归德,败其兵于阏伯台。
从速不台攻汴西门,以功授总把。
从天泽屯太康,复以下德安功为千户。
壬子,送兵仗至和林,改抄马那颜。
...
一场场战功换来升职加薪,等待郭侃的却好像是无休无止,不同于祖上是挽回大唐江山,大蒙古国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这支为了扩张而生的部落,就像是磕了猛药般不知道疲倦,在剿灭金国的同时两次西征,劲马弓刀次次逼近东欧腹地。
一具具躯体倒下了,宏大的版图圈起来了。
蒙古的屠城恶习臭名昭著,却极大满足草原王者的征服欲,郭宝玉父子身上残留的汉德,传袭到孙子郭侃会剩下多少?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不知不觉间就可能会被掰弯。
有些人在朝堂上感化王者,有些人在行伍里被战友们同化,兽性和德性始终处于阴消阳长(见秦岭一白.耶律楚材篇)。
郭侃,你能跳脱出来吗?
1253年,蒙古第三次西征。
元宪宗委派弟弟担任统帅,郭侃跟随旭烈兀穿过克什米尔,双脚踩在阿姆河畔的绿洲上,他想起爷爷口中的那场大战。
上善若水冲刷掉昔年血火,然而即将又再次迎来一场污秽,征服与反抗需要用生命填补,以前的火箭已经升级为火炮。
侃架炮攻之,守将火者纳失儿开门降。
阿姆河水始终静静流淌着,直到沿岸的呐喊哭泣归于死寂,一次战争将家园变成了焦土,不知得多少年才能重现生机。
毁灭总比养育要容易得多,掠夺好像也比劳作会更快致富,两者在本质上的差别并不大,无非是放大的倍数不同罢了。
郭侃的攻城战术出神入化,火炮奇兵和设伏布阵自由切换,沿途城邦通常只能做单选题,投降或是破城后不准许投降。
侃破其兵五万,下一百二十八城。
西戎大国,地方八千里,胜兵数十万。
相传这是记载中的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阿拔斯王朝末期,蒙军在巴格达城外翘首以盼,晾了大半天也不见开门投降。
西面有十字军东征的冲击,东面有蒙古军西征的强势逼压,内部还有各种教派间的冲突,历经四十多代承袭快不行了。
侃兵至,破其兵七万。
屠西城,破东城。
皆构以沉檀木,举火焚之,香闻百里。
得七十二弦琵琶、五尺珊瑚灯檠。
巴格达的释义是神的馈赠,这份馈赠比东方文明出现更早,孕育两河文明的底格里斯河,如今成为大食国主的追命索。
郭侃为防止国主趁乱溜走,在河面上搭建浮桥设关卡拦截,眼看着国灭却上天入地无门,国主只能绑缚自己前去投降。
主帅旭烈兀的心情很舒畅,听说大食国主帅逃走了很生气,郭侃二话不说带着部将去追,追到天黑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部将们累得准备扎营吃饭,郭侃踢翻锅碗瓢盆命令继续追,那天夜里的大暴雨倾盆如注,一道道雷电照不亮满身泥浆。
明日,获纣答儿,斩之,拔三百余城。
又西行三千里,至天房。
相传天房就是当今的沙特,沙特的国主相当具有生意头脑,第一时间派人送来了慰问品,还说整理完资产表就来投降。
蒙古将领觉得这趟活轻松,不用屠个几万人再清点战利品,郭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建议主帅不要轻信以免中计。
欺敌者亡,军机多诈,若中彼计,耻莫大焉。
事实证明人性总是相通的,不同肤色之间总有些共识部分,往良善处说好比音乐和笑容,往晦涩处说是利害上的算计。
果不其然,沙特国主派人搞偷袭,却被加强防范的郭侃打得找不着北,当即又拉下老脸阿谀奉承:东天将军,神人也。
进军叙利亚围攻大马士革,继而坐船出海攻陷了塞浦路斯,拜占庭和西欧诸国申请结盟,旭烈兀的目光逐渐转向埃及。
蒙古西征遭遇第一次失利,扩张的脚步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旭烈兀正在认真思考的时候,元宪宗暴死在四川钓鱼城下。
郭侃,你回去看看情况吧。
兄弟争位,忽必烈不被人看好。
蒙古贵族们支持阿里不哥,并不代表老七比老四有多优秀,而是反对忽必烈的汉化态度,认为他背弃草原的优良传统。
忽必烈组建的金莲川幕府,只论能力而不讲什么户籍肤色,汇集蒙汉吐蕃回维的智囊团,即将绽放出一朵绚烂的金莲。
你做你的大汗,他做他的大汗。
大蒙古国出现了两位大汗,谴责或者干仗自然是少不了的,蒙古王宗纷纷选择用脚投票,规模空前的疆域走向了分裂。
各据一方的大佬宣布独立,四大汗国只有一票支持忽必烈,他就是元世祖的六弟旭烈兀,伊利汗国承认元朝是宗主国。
旭烈兀西征途中攻城拔地,内心也逐渐被西方的景教填满,游牧民族原本习惯迁徙流动,他的汗国已经在波斯扎下根。
郭侃感觉陷入两难的境地,人事档案在旭烈兀的伊利汗国,岗位意向又留恋着中原故土,正确答案到底是该走还是留?
算了,去见忽必烈吧。
宋据东南,以吴越为家,其要地则荆襄而已。
今日之计,当先取襄阳。
既克襄阳,彼扬、庐诸城,弹丸地耳,置之勿顾,而直趋临安。
疾雷不及掩耳,江淮、巴蜀不攻自平。
忽必烈很重视每一张选票,亲切接见了比他小两岁的郭侃,凝视着那张血火熏染的脸庞,没有看到令人欣喜的差异性。
郭侃提议的二十五道政令,还有灭宋的战略方案平平无奇,元世祖的心腹幕僚出类拔萃,此类建议早都听得两耳生茧。
中统二年,擢江汉大都督府理问官。
史天泽担任着中书右丞相,拍拍大侄子的肩膀让他放轻松,皇帝现在忙着收拾阿里不哥,前阵子还派人跟贾似道议和。
宋将夏贵在边关反复试探,史天泽趁此机会推荐郭侃领兵,忽必烈听完郭侃的作战部署,当场赠送盔甲弓刀让他出征。
侃出战,斩首千余级,夺战舰二百。
蒙古西征淬炼出超强战力,元世祖倾向汉化减缓屠城恶习,郭侃从父祖身上承袭的汉德,让残酷的战争变得相对正常。
战争是最为暴力的竞技场,兵对兵将对将大体是战场规则,一旦战刀指向战场外的妇孺,无论胜败都配得上臭名远扬。
侃行军有纪律,野爨露宿,虽风雨不入民舍,所至兴学课农,吏民畏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郭侃在四年之间转战各地,等待他的却是一张贬职通知书,史天泽受到弹劾被解除兵权,郭侃遭到扩大处理备受牵连。
世间的事物总是成对出现,一面承接阳光另一面藏于暗影,有些人会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有些人会见利而来见难而去。
天泽遂迁他官,侃亦调同知滕州。
郭侃担任从五品的知州岗位,眼光始终盯着宋元之间的战事,他还积极地向忽必烈建言:宋人羁留我使,宜兴师问罪。
忽必烈攻宋没有考虑郭侃,只是将地方的平叛工作交给他,接下来又是整整四年的战事,郭侃凭借着战功擢升为万户。
元军浩浩荡荡的追击崖山,忽必烈破天荒的让汉人做统帅,一把金刀交到张弘范的手上,无上殊荣的背后是巨大压力。
老张家和老郭家颇为相似,都是金国改投蒙古的汉人将领,张弘范在点兵台上激昂慷慨,郭侃静悄悄站在某个角落里。
张弘范,比郭侃小二十多岁(见秦岭一白.张弘范篇)。
江南平,迁知宁海州。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郭侃正在宽阔庭院里捣鼓模型,城楼样式有中原中亚西欧的,摆弄的火炮造型像是回回炮。
阳光透过绿叶播洒着斑影,在他的花白须发之间明暗闪烁,一片黄叶随风飘零到炮筒上,郭侃觉得有些疲惫略伸懒腰。
一白:你对这些实物熟悉吗?
郭侃:关乎生死,怎敢不熟。
一白:真厉害,去过那么多地方。
郭侃:打仗啊,你以为是旅游吗?
一白:听说你攻下七百多坐城?
郭侃:你们不能这么算百亿票房。
一白:总之也相当厉害了。
郭侃: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回来。
一白:或许是元史修得太仓促了。
郭侃:你意思是我占便宜咯。
一白:你要是也不回来会怎样?
郭侃:或许职位没这么低吧。
一白:还有别的吗?
郭侃:你得去西亚送土蜂蜜了。
一白:哈哈,来品品蜜水。
郭侃:还是老家的东西合口味啊。
居一年,卒,终年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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