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月29号黄昏,崇圣寺前,他拎着相机顺台阶向上。苍山沉默,晚霞漫天,我在他身后按下快门...这天凌晨,他从北京登上飞机,再从昆明转来大理,我开车去接机。车是新车,找朋友借来,因为他不是独身来大理,有同事还有领导。中午,我请他们在下关吃饭,下午带一行三人环游洱海,替他们拍照,担任讲解。吃饭的餐馆,行车路线和沿途停留的景点,都在事前反复规划,因为不了解他领导的喜好,我做了几种应对方案...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来电话,告诉我可能来云南,在大理停留一天,再去香格里拉。我当即大包大揽,大理我接待,香格里拉我安排。之后,大动干戈的为他寻找报销用的各种票据,托朋友在丽江预定去香格里拉的车辆和司机,再推掉这一天的摄影预约全程陪同...我显然不是性情豪爽乐于助人的那一型,对世态人情,甚至已趋向于寡淡凉薄。这样的一反常态,只因我们已认识十年...当然也不仅是因为十年的时间,这世上有太多人,我认识了更长时间,却早已想不出名字,记不清面容。
2.
十年前认识他,是因为他的老婆,当时还是他的女朋友。
03年,我在一家北京分公司。公司做耐用消费品,在北京四十多个卖场设专柜,由公司自己招聘管理导购。四十多个卖场,销售代表二十来人,导购两百余人,还不算是临时聘请的促销人员。我接手时,公司架构是每个销售代表管理两三家商场,同时也由销售代表自行管理所属商场的导购。这样的结构看似层次分明,但弊端也显而易见。由于销售代表拥有自行招聘和解雇的权力,拥有调整薪资的权力,导购们就象诸侯治理下的臣民根本不鸟中央政权。一个销售代表居然可以煽动导购罢工,可以克扣导购薪资,可以让导购私收现金,将本该给商场的扣点揣进自己口袋...更何况,我当时的年龄比大多数导购还要小,有几个销售代表甚至是我叔叔辈,多问多说几句,迎来的不是白眼就是沉默。我不能这样被他们玩死,决定想想办法。MBA的课虽没好好上,但好歹 读过《资治通鉴》,我当然不想当周幽王。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导购的管理权限收回,可是收回后必然要设专人管理。我记得当时写了一篇报告,向老板痛陈利弊,同时附上解决方案。本以为会有些艰难,因为需要增加岗位,还会引起销售代表们的群体反抗。没想到老板很爽快,只嘱咐了几句,让我不要过火。对我来说,销售代表们的反抗还好办,威逼利诱离间分化即可,都是打工挣钱,利益之前不可能铁板一块。难点在于新设的岗位,当年北京的卖场都要求导购是北京市户口,这两百多号北京大妞的培训管理得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我知道自己肯定不行,即便每天不干其它事只对付这些姑娘们,我也力不从心。
一个周末,人力资源部在东三环的国展蹲了两天,我连夜看了两百多份简历。后面一周,断续面试了一些人,有些急了。于是第二个周末,我自己蹲在了国展...即使再过很多年,我也记得那个春日的下午,她扎马尾,素面,走到我们的摊位前放下一份简历。她身材娇小,一身正式的职业套装,我却总觉得有一丝熟悉的彪悍气息。跟她聊了几句,听出一点口音,再拿起简历看,果然是湖北人。她刚到北京,以前在湖北做的是快速消费品行业,说起卖场规矩,导购管理都是应答如流。我有些走神,想起在武汉时,那些在街头叉腰骂架的大妈大婶,那些穿超短裙拎啤酒瓶砸烧烤摊的性感姑娘们...听着她用职场语言冠冕堂皇,再看她与清秀面容不相衬的眼神,我有些自责,怎么早没想到让人力去找湖北姑娘?
我递了名片,约她第二天去公司细聊,第二天下午却接到她的电话。她很爽快,直接说昨天下午另有一家公司约她去谈,开的薪资更高,所以抱歉,不能赴约。我说工资先不谈,请你先来聊聊,看在老乡份上。之后我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请求增加新设岗位的工资,老板听我说完,只回了一句:你这叫因人设岗,你会不懂?我挂了电话,正郁闷着,电话又响,老板说:如果觉得合适,你自己看着办吧。
在和她面谈时,工资不再是问题,可她又抛给我一个更大的难题,她竟然已经被一家公司录用。她这番来,只源于我的诚意和老乡的情面。那是一家快消品公司,外资著名品牌,财雄势大,也是她的老本行。我们的公司虽然格局也不小,却只是近年崛起,典型的本土暴发户,缺乏底蕴,处于快速发展的混乱期,以后写在履历上也不如那家公司体面。若站在她的立场,无论从公司环境、职位和薪资哪方面考虑,都不应该选择我们公司。可是这一轮的交谈,我愈发确定她就是最佳人选...
送她离开,等电梯时,我才对她说:那家公司已经成熟,你最多是流水线上按规则执行的操作工。而这里很混乱,我会给你最大的空间和权限,我没有的会向上面争取,就象这次为你争取工资一样...两百多人,你不觉得会很过瘾?
两天后,她来报到,我们成了同事。
3.
陆续招聘一些新人,找茬分批解雇一些销售代表,大局初定。分公司发明文,收回所有导购的管理权限,由她负责,销售人员此后对导购只有监督职能。她根据以往经验,再用一个月时间在商场走访,与导购交流之后,制定了严格的薪资、考勤、会议和培训体系。由于导购流动性比较大,她与北京各区多家职业中介机构建立关系,充分保证了导购的延续性。
一个周末,公司在西单商场门前租下一块场地做促销活动。这是个大场面,事先报纸打了整版广告,试用即送赠品,她为此从其它商场调集了几十名导购。我在前一天晚上盯着外包公司搭展台,凌晨才在附近找酒店睡了一小会。等我醒来赶到现场,音乐喧腾,聘请的野模已经在台上表演,台下黑压压一片,虽然人多,却也有序,商场也派了几名保安帮忙维持秩序。我在展台后面找到她,她正厉声训斥一名导购,另外有几名垂头听着。她看我过去,结束训斥,对那名导购说:把工服脱下来,今天你不用上班了...又指着另外几个:你们到前面站着去,别一副我欠你钱的表情,多想想今天的奖金...导购走后,她这才转向我,却是一脸光风霁月,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她没说因何训斥,我也没问,简单交流几句,我退回到街面上。我在街面四处张望时,看到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在西单赛特商城门前,正凝神往台上看,竟是我的大BOSS。我准备穿越马路,他看到我,挥手示意我不用过去,我退回台前,与几个同事站到人群中,一起看台上。
台上表演完毕,人气已聚集,主持人上台介绍产品。十年前,即便是北京,关于产品广告的管理也不完善,除了一些江山相对稳固的企业,大家都会对产品夸大宣传。台上的主持人是市场部一个娘娘腔的同事客串,说得红晕上脸吐沫横飞,吹嘘的我都怀疑还是不是我们家的东西。突然,台下的人群中爆出一句:吹什么吹呀,上个月刚买一台就坏了...这是我最担心的情况,最近几次促销活动都有人搅局,显然是竞争对手,暂时没有找到办法杜绝。前几次我没在场,据说每次人都不同,但一样懂行,质疑的确实是产品实际功能和广告之间的漏洞。幸好前几次活动规模不大,负面影响有限。而这一次,若是对方有备而来,恐怕会有麻烦。
虽然事先有过预测,主持人还是显得经验不够丰富,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勉强回应几句,但显然不给力。来人不依不饶,继续发问,我示意几名同事进到人群去,自己站上一边的花台,从高处往下看,试图将人找出来。此时台上多了一人,她还是马尾,一身职业套装,只见她疾步走到主持人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话筒,面带笑容对着台下由左至右横扫了漫长的一眼,然后对着话筒不紧不慢的说:刚才是哪位先生讲话?我想请您到台上来...台下的人群乐呵呵的左顾右盼,她又在台上邀请一遍,仍旧无人应声,更无人上台。她拿着话筒继续说:“我们公司欢迎大家对我们的产品提出任何建议和意见,我们的消费者热线就印在产品包装上,其中包括专人负责的投诉功能。刚才那位先生既然不愿上台现场解决问题,那么可以拨打这个电话...不过我还想告诉大家的是,最近我们的促销活动总是遭到极其个别的人,别有用心的破坏。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一个竞争激烈的行业,我们公司与另外一家公司在北京报纸上的的广告战大家应该也很熟悉,我想说的是,我们公司更欢迎正面的竞争,对消费者有利的产品竞争...”
时隔多年,她那天说的一段话我已不能全部记清,但我记得她将话筒交给主持人,微笑走下台时的神采...我还记得下台后我问她,如果那人真的上台你准备怎么办?她嘴角一扬,轻蔑一笑,用湖北话说:就算他长十张嘴,老娘一样收拾他...我也记得站在对面街上的老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前,笑了笑,对我说:这女孩不错。我未及答话,他挥挥手,说要逛街,转身离去。
4.
她思维敏捷,有一张厉害的嘴,不太轻用,一旦争辩,我一样张口结舌。她有超强的行动力,异乎寻常的自律,一件事情交到她手,她会以自己的苛刻标准完成。有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有些事抓大方向即可,不必求完美,这种时候反倒要被她呵责。她会主动将工作带回家去做,也对我说经常被他男朋友责怪,而我当然觉得他男友责怪的天经地义,便不允许她将报表带回家去,可是收效甚微。
她经常说起她的男友。说他俩从小同处一城,高中就在一起,后来他考到北京名校,而她没考好,只得在家读大专。他男友理科,通讯专业,成绩优异。毕业之后,进入某部委下属的一家企业。是企业,也是垄断机构,苦熬两年,又有新人进入后,终于熬出头。不但辈分上去,薪资也大幅度上升,甚至分了房子,于是将她接到北京...说这些的时候,她是幸福的,浑身洋溢无可比拟的幸福。但她有时也抱怨,说她男朋友太喜欢踢球,阿迪的专业球鞋一个月能踢烂一双。我很诧异,一个年轻男人,同事几乎没年轻女性,而这男人居然从不泡吧,不去夜场,不赌博,下班后就去家附近的学校同学生踢球,这有什么问题?阿迪虽然不便宜,可是相对他的收入又算得什么?相对于他每个月给你买的衣服,这几百块又算什么?再说一个月多花几百块,就当买健康难道不值得?我问她抱怨什么,她诺诺的答不上来...其实我心里明白,她只是怪他没整天陪着她。虽然她自知幸福,知道一个男人孤身在京,坚守十多年的感情多么不易,可是当时她终究只是一个年轻女孩,并不能深切体悟已经拥有的幸福...是的,我们当时都年轻,都一样的无畏无惧,一样的不能对身边人全然满意。
夏天的一个周末,一个商场又有促销活动,规模不大,无需到场。但我对休息日没什么概念,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还是转悠到现场。看了一会,放下心来,正准备离去,却见她走过来,身边有一名青年,我听她说了太多次,一眼就看出这名男青年是她男友。同我一样,他是湖北人的典型身材,同我一样,他也是长期体育锻炼后的横练身形。她向我们彼此介绍,我热情招呼,他却显得有些淡漠。我能理解这淡漠的涵义,他只希望她女友有一份清闲的工作,因为他一个人的薪水足以使他们俩过上有质量的生活。而她女友现在显然投入了太多的热情和时间在工作上。对于一个安排她女友工作的人,他的这种淡漠可能是给她女友的一个态度,甚至与我无关。
我邀请他俩一起午饭,被他拒绝...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5.
人在江湖,要想少挨刀,当然要稳固自己的势力,至少我当年是这样认为。于是,我和她,还有几名重要职务的同事形成一个稳固的小圈子。晚上或周末,我带他们泡吧,翻遍北京犄角旮旯,找最有特色的馆子吃饭,偶尔也去钱柜K歌。有时候她不能加入,因为他男友另外有约,她需陪同。还有些时候,我直接告诉她,今日的活动你不方便,不带你去...有时饭局,大家会带家属,她男友也来。和他逐渐熟悉,虽然不是第一次的淡漠,但我还是能感到一种深层的隔膜。
一天在公司楼下午餐,她有些郁郁寡欢,我问何事,她说不久后可能要辞职。我和在座的同事大惊,如今形势大好,分公司业绩蒸蒸日上,大家相处如多年朋友。而且不久前我又找了一家公司,说服他们成立了北京办事处,同样是在北京商场设专柜,我和小圈子的人都兼了这家公司的差事。工作量没增加多少,却是双份薪水,这是多么难得的局面,为何说起辞职?她说她男友希望她继续上学,读专升本,一定要拿到本科学历。虽然她也觉得工作愉快,大家开心,但是男友催促得紧,而且她也认为她男友说的有道理。她说,等拿到本科学历我再回来...我心下黯然,她这一走,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她的职位,我对现状还不满足,还有更多想法,需要能干的人帮我。可是,作为朋友,我也知道学历对我们这样的人多么重要,再能干,敲不开门,也枉然。
几天后,我求见老板,说了她的情况。我告诉老板,应该有办法让她一边工作一边拿到学历。老板说,你们大多数情况下需要在周末上班,读专升本不但周末上课,有时候非周末时间也要上,你有什么办法让她正常上课还不影响工作?我说,我想找老师私下谈谈,如果可行,可能需要一些费用...老板大手一挥,说:如果可行,费用可以从你们分公司出。但记住,这是你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我与她商量,说出自己的计划。她沉默,说她没有问题,只是担心她男友不同意。我要求见他男友...她男友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听我说完,眉头皱起,一样的沉默不语,半响之后长吁一口气,说:唉,你们这些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与他的隔膜所在,我和他之间分明是两种不同的世界观,迥异的价值观。他向我解释,让她去读书并不单纯为了学历,而是觉得年轻时候就该多学习。他还说,他经常听她讲我们公司的事情,从来就不认可我做事情的方式...我脸皮自小就厚如城墙,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很尴尬。虽然我仍然不熟悉他,但仅凭他女友对我讲的一些事,我就知道,他有资格说这些话。他自小勤奋好学,虽然如今是在事业单位工作,论资排辈严重,但他出头仍然凭借的是努力工作,凭借一种脚踏实地的正念。他的世界中黑白分明,不像我,已经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逐渐蔓延,在其中迷失了自己。
考虑几天之后,他却仍然同意了我的提议,我至今没有问过,他也没有说过因何最终同意。或许是因我的说辞,看出公司确实需要她。又或许知道她女友辞职后会不开心...开学后,我和她一起去学校,这是一所名校,我心里其实有些忐忑,但后来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我顺利约到她的班主任吃饭,吃饭时我没让她同去,只我和她老师两人。这位老太太最终同意会跟各位代课老师打招呼,她不用按规定上课,有空时露个面,做做样子就行。到了考试,她也会事先收到试题。
此后,我经常收到她的邀请,去她家吃饭。她下厨,厨艺不错。他不爱喝酒,嗜辣,我也是。
6.
04年,突然想买一辆车,虚荣心作祟,还不能太次的车。现金不够,想分期付款。当时也流行贷款买车,可是我又没有北京户口,无法落户。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回去跟男友说了这事,他愿意帮我,以他的房子担保贷款,以他的名字落户...我有些诧异,这不像一个理性冷静的理科生行为。因为我一旦出交通事故,或无法还贷,最后需要他承担责任。很多人不愿意借车给人便是源于此,而替人贷款买车显然有着更大的心理负担,因为这行为无异定时炸弹,而且时限是数年。最重要的是,我真没觉得跟他的交情到了这份上。不过事情终于还是决定了,当我带着银行的人去他家评估时,看他平静的配合,我觉得可能还是不够了解这人...
车到手之后,我和女友,还有他们俩去郊区玩。去怀柔,距离北京六七十公里。他上车之后,递给我一沓东西,我拿起一看,竟然是怀柔的地图和景区攻略...过了几年,一个十一长假,他约我一起去甘南,我很想去,但想着这些年和他一起短期出游的经历,还是拒绝了。又过了几年,他和她已经结婚,他们与另一对朋友去欧洲,计划是一个月。在欧洲十天后,他的朋友中途离队。回京后,他的朋友告诉我:这小子打印了几大本攻略,做了一本书厚的计划,精确到每一天到哪些景点,在一个景点呆多长时间,我多拍几张照片都不行,强行拉我走。还有在什么地方吃饭也是提前订好,更变态的是吃什么都在他的计划中...这哪里是去旅行?这分明是拉练!
刚买车的那一段是美好时光,大家工作顺利,诸事顺心。我们两家住的近,经常互相串门,他买了一套家庭影院,我们便一起去淘碟,再去他家看碟。有时晚了,直接睡他家客房。那段时期我迷帕西诺,D9的《疤面煞星》和《忠奸人》便是他觅得,再转赠给我。我喜欢黑色阴郁的片子,这一点上,我们大异其趣。他说我阴暗,说是从选片角度分析,我应该有暴力倾向。我则指着他墙面巨大的书架上恢弘碟藏,指着分类是动画片的那一层,嘲笑他还没长大...之后我和他同时迷上垂钓,一起购置专业装备,周末便远赴郊区。两个女孩在农家上网睡觉,我和他在湖边挥杆。
他开始邀请我参加他们同学之间的聚会,是他的大学同学,固定五人,定期聚会。他们性格各异,工作不同,神情气质却异常统一。与他一样,是脚踏实地,面朝阳光的一群人。我孤身来京,数年下来,朋友也不少,这种类型的朋友却罕见。我非常乐于参加他们的聚会,气氛轻松愉快,毫无心机的玩笑,健康正面的话题...我对自己的女友说,这些人今后会是标准的中产阶级,他们才是维持社会稳定的中坚力量。女友问我:那你呢?我说,我是在边缘的那一类,不是工作,也不是收入,而是意识形态的边缘...
6.
05年后,我换了工作,一帮人四散分离,偶尔相聚。唯独他和她,我们两家依然时常见面,看碟,吃饭聊天。我钓鱼日益疯狂,越钓越远,经常需要跋涉数百里,翻山越岭,早出晚归。俩女孩先退出,他也渐渐不再同行,只剩我单人孤骑。一块吃饭时,他经常唠叨,劝我不要因为爱好影响工作和生活,我不愿承认钓鱼是因心头的积郁,转换话题或闷头吃饭...也会聊起工作,听到我对物质的渴望,现实收入的不满,他会像个老学究一样跟我讲道理。无奈我歪理一堆,反说他多年窝在一家单位本身就不对,所谓跳槽,重点在跳。就象跳台阶一样,每跳一次,才能在收入和经验上升一级...我以一年一次的速度在跳,每跳一次,也确实在职位和收入上升一级。只是,刚刚跳完,我又盯上了上面一级的台阶,从未留意脚下是否稳固。
这一年他俩结了婚。摆酒席那天,我问她,你老公的同学最高礼金是多少?她真去问了,我把自己的红包拿出来,又往里填了一些,对她说:我跟你先认识,算是你的娘家人,咱不能被他的同学比了过去...这一年,我女友毕业,因她的工作,我们搬离海淀区。这一年,我也结了婚。没有在北京摆酒席,只分别请几位朋友吃了顿便饭。
北京太大,太堵,大家太忙,时间太宝贵,以至于至交好友见面也是一件奢侈事情。之后的几年,与他们俩虽然还是见面,却日益稀疏。她换了一份工作,回到快消行业,专科学历顺利转换为本科。他继续兢兢业业,一边上班一边拿下了硕士学历。他们单位开始流行羽毛球,他降低踢球频率,开始打羽毛球。他以理科生的思维,拜师进行枯燥乏味的系统训练,只一两年便成了他们单位第一高手,常代表单位在行业内征战,据说鲜尝败绩。
我的工作也算顺利,平心而论,收入与能力成正比。只是之后的经历,使我的欲望远远超自身能力。欲望大于能力,天下痛苦的事这应是其中之一,我渴望着奇迹诞生,并随时睁大双眼,寻找可能创造奇迹的平台。很快,08年到来,我再次在这一年年初跳槽。这一次,我仿佛看到圣光降临。抬头仰望时,我没有留意脚下深渊无底。
7.
08年,我只记得与他见过一面。那是夏天,前一天我刚回京述职,第二天是周末,中午在他同学家聚会。大家问起我现状,我志得意满,众人纷纷恭喜。只他叮嘱了几句,说是既然顺利,心就不要太大。聊了一会,一起看碟,播放的是《心灵传输者》,这片子我后来又找来看过,很炫,可是当时我什么都没看进去。那天下午,我便赶赴机场,登上南下的飞机。这一年,我奔波于全国各地,全年算下来,在北京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
《老子·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是儿时便已熟极的话语。08年底,当我掌握着与自身经验不相称的资源,获取与自身能力不对等的收入,以致得意忘形,竟放手一搏时,骤变骤生,一跤跌入谷底。这时的我,才品出“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与从前不一样的涵义。
我这一跤很重,有些惊险,惊得周遭朋友四散开去,围拢过来关心的聊聊数人而已。我向四散的人借钱,否则恐有牢狱之灾,毫不犹豫应承的,也屈指可数,他们俩是其中之一。我去到他家,他听我说完,让我给了账号,没有多说一句...摆平麻烦,已然身负重债的我没有目的的远行。湖南凤凰,沱江格局太小,于是去广东看海,冬日海边冷冽,想去阳光普照之地,于是再赴云南。游荡到泸沽湖边,盘缠将尽,又拨通他的电话...
09年五月回京,离婚。事先毫无征兆,他在事后听闻,仍然沉默不语。下半年我找了一份工作,但曾经的污点难以抹去,遭尽白眼和怀疑,心头郁郁,苦闷至极。忽忽半年,冬季失业,我再次搬家,在海淀租了一套房子,除了面试,终日闭门不出。春节前一天,他忽然来敲门,他说她已经先行回老家过年,特地叮嘱,让他过来看我一眼,他明天也要回去。我和他吃了一顿饭,他又请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当晚分手前,我告诉他,我已经得到一份工作,年后去江南,无锡。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无锡的冬天没有暖气,阴冷彻骨。我的行李存在他们家,请他们帮我寄一些厚衣服。身上的钱不够熬到发工资,只好再请他转一些钱。打电话时是深夜,我立在街头,ATM机刚刚显示的数字不够吐出一张纸币...这个冬天铭心刻骨,我终于明白,即便是自己错了,即便负了天下人,也不能自己把自己打倒。
2010年,还是五月,我再次回京。没有找到住处,寄居在他家。一天晚上,她不在家,他突然有兴,与我细聊这两年,我说了一些从未与外人道的经历。他开始数落我,逐渐激动,他站起身来,在客厅里声色俱厉,指着窝在沙发上的我怒喝:你TM的简直丧心病狂...我神色不动,默默听完。
8.
我很快找到一份工作,工作很靠谱,公司不太在意我以前的经历,他也替我高兴。我租一间房,搬了出去,偶尔去他家蹭饭。一个月后,我告诉他我要辞职,回到以前的行业,而且已经确定入职时间。他放下筷子瞪我,在他看来,这是一家大型公司,稳定,薪资不错,前景也好。而我以前的行业太过混乱,没准再一次丧心病狂...我向他解释,这家确实不错,但不适合现在的我。工作稳定,意味着薪资浮动不大,若是一直领这份薪资,我不吃不喝,还债也需要二十多年...
2011年,春节前,我还清向他们借的钱。我对他说,还钱时我排了序,你是最后一个。此后,至少在钱上,我不再欠任何人...至始至终,我没有说谢谢。这年春节,我回武汉,陪母亲过了春节。决定给半年没休息的自己放假,携相机,只身赴厦门,在鼓浪屿窝了半个月。在鼓浪屿,每天看潮起潮落,日升日落,看雨水打在炮仗花上,看流浪猫蹲在爬满藤蔓的老墙上...此时的我已然不想回京,奈何每天几个催促电话,只得再北上。
两个月后,我在玉渊潭看了樱花。十天后,我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去厦门...四月底,从厦门辗转到大理。又十天后,我在双廊接到他的电话,我说我暂时不想回去了,工作已经辞掉。
9.
29号那天,我在机场看到他,心情平静,就象上周还一起吃过饭。送他们去酒店的路上,他的领导对我有一些好奇,问我为何来这里,我说休整一两年,还会回去。领导问我在此能做什么,我说摄影为生,温饱有余。听我说完现状,领导又问,在大理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还回得去北京?我没回答,侧头看他,他坐在副驾上微笑,却不言语。
今天是2012年9月1日,我在大理古城西端僻静的懒人咖啡,盘坐一个对时,写下万字,为了追忆过去,更为了为观照当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去,曾经的夜雨十年已逝,我所知道的北京,毕竟有桃李春风,值得回去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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