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有人——渴望过成为《逍遥游》所说的那种无拘无束的人:“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一篇读起来略显拗口、也不容易背诵的古文,因其豁达开阔的境界,喜欢的人应该还是会有的。或许还会连带着喜欢老庄论理。
能够勘破生死、并身体力行超越生死的人,足够酷炫。
超越生死的人,除了老庄门徒,似乎还有这样一群:切腹的日本人。
令我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同是不畏惧死的人,精神内核的差别竟至于迥异如此?前者洒脱飘逸;后者执着、犟,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给他人,更不留给自己,动不动就求死(《爱情公寓》那个日本友人关谷,动不动就喜欢搬出口头禅:“否则我就去剖腹!”不过他一次也没有付诸行动,可以看作是对切腹行为的讽刺。)
如果说“向死而生”是一种精神信仰,切腹就是一种美学信仰。
有些人解读所谓“武士道”,就是丧失了理智的某些岛国人民,红着眼将一柄长刀插进腹中,一声不哼,直挺挺倒地死去。一个很怪异的画面,行为亦属畸形,似乎与美学扯不上关系。当然,切腹的人并不会这样认为。
原来影视里常见的切腹方法,就是一刀捅进肚子里,这尚不算是最正宗——最正宗的“十文字腹”,望字生义,在肚子横着切一刀,拔出来,又竖着补上一刀——光是看描述都能令后世旁观者脊骨发冷,可见切腹的人忍耐力之强。
如果你想对切腹过程获得真切感知,三岛由纪夫的短篇小说《忧国》是一篇有足够说服力的教材。这一个情节欠奉的小说,通篇奢侈地采用了一大半的篇幅描述军官剖腹的全过程,血水与汗水交织,浓墨重彩,不堪卒读。
关于三岛由纪夫的话题,似乎是说不完的,撇开政治倾向不讲,其一生经历之传奇,文笔之深秀,都是受后人景仰的理由。
少年三岛曾经深受以奥斯卡·王尔德为首的唯美主义学派的影响,关于唯美主义的思考贯彻了他的一生。同时渗透他的思考的,还有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他笔下的主人公多以剖腹自尽为结局。他觉得那样的死法真美。
但是你知道吗,三岛由纪夫切腹的场景一点也不美。剖腹仪式,除了要自己往肚子上捅一刀,为了预防捅不死自己,还需要另一人举着刀帮忙把头颅砍下。当时帮三岛砍头的是他的学生兼同性恋人森田必胜,连砍几刀都没有成功砍下三岛的头,换了另一个人,才算成功了。
不知三岛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会不会后悔他宣扬毕生的主张。
但是,当一心求死成为精神主张,那人顾不得考虑太多,身体之痛就更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了。
有本书,成书于江户时代的《叶隐闻书》,值得一读。它被誉为武士道圣经,武士道的许多理念发觞于此。
《叶隐闻书》有云:
“武士道就是选择死亡。”
“即使头颅被砍下,也要从容做完一件事。切下我的头颅埋葬好了,再躺在上面去死。”
大概崇尚武士道的人,和老庄门徒,对于“死”的看法,其实大不一样——老庄认为生命无拘无束,如果还未死,就随便赖活着,如果死了也便死了,看开即可,所以庄子对妻子死了这个事实并不伤心,还能敲起瓦罐唱起歌。(可是老庄之道后来成了修炼长生之术的源头,如此说来还真矛盾。)
但是武士道是那样强烈地向往着死,追求死亡已经成为使命。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鲜血,瞬息坠落的樱花,坚强不屈的尸体,固执不移的精神,有人或许不喜,却不能阻挡这也是一种美学。艾柯有本图文并茂的美学入门指导书,唤作《美的历史》,对这一类艺术作了总结:这是幽黯的、黑暗的、绝望的美。如果你也喜欢王尔德,会了解这一类消沉美学。
虽然这些并不积极向上的艺术,注定了不会被大力提倡,但是这样又坚硬又黑暗的精神,就如一颗寒夜星辰,光辉幽微,犹能自得,并不渴望得到理解。
美学并不是思想品德教育,无需和真善捆绑一起。借用鲁迅一句话形容之,“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文末发一张自己喜欢的图——前天去电影院看了《星际穿越》,觉得电影很好。上网找了一些关于天文方面的资料,下面是一张漂亮的黑洞图,据说黑洞本身不会发光,由于引力,会引起时间弯曲。
在辽阔得令人惆怅的宇宙空间中,如果能够树立一个誓死不移的意志,即使是消极颓废的,只要于旁人无害,都可以算作“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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