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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巴金

序

我在阴郁沉闷的空气中做过不少的噩梦。

我写完《春》，最后一次放下我的自来水笔，稍微感到疲倦地掉头四顾，春风从窗外进来，轻轻拂拭我的脸颊。倦意立刻消失了。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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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一年来这个公馆里面发生了许多大的变化，每一个变化都在她的心上刻划了一条不可磨灭的痕迹，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使她知道一些从前完全不曾想到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她的心情是很难形容出来的。好像有一个渴望在搔她的心，同时又好像什么东西从她的心里飞走了，跟着过去的日子远远地飞走了，她的心上便有了一个缺口，从那里时时发生隐痛，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的。

忧郁趁势在她的心里生长起来。

水面平静得连一点波纹也看不见，桥亭的影子已经模糊了。箫声像被咽住的哀泣轻轻地掠过水面，缓缓地跟着水转了弯流到远处去了。夜色愈过愈浓，亭子里显得阴暗起来。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来。桥亭的影子带了烛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摇动。花草的幽香缓缓地从斜坡那面飘过来，一缕一缕地沁入了人的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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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月光从窗外窥进来，但是在清油灯光下淡了，只留下一点影子在窗台上。

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昼里那样地具体了。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细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

声音有点凄楚，和呜咽相近。

梅的悲惨的结局还深深地印在她的脑里，过去的回忆又时时找机会来抓住她的心。

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徬徨、绝望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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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她还想说下去，忽然觉得心里难受，她好像看见忧郁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她害怕自己到后来不能够控制，就闭了口，埋着头不再说话了。

他觉得心里微微地起了一阵痛。他在镇压自己的悲哀。

他的心里发生了剧痛，像一阵暴风雨突然袭击过来似的。他极力忍耐，过一会儿那痛苦又消失了。

月亮进了黑云堆里，天色很阴暗。

众人的心逐渐地被这些声音吸引去了，好像它们把他们带到一个地方，带到他们的推动了的回忆那里去。众人茫然地倾听着这些声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忆里。

这声音是十分柔软的，它慢慢地穿过堂屋飘到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飘进每一个人的耳里，到了每个人的心坎，变成了绝望的哀泣。

他的声音抖着，无可奈何地抖着，把整个空气也搅乱了。

每个人都渐渐地沉落在过去的回忆里面，而且愈落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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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她勉强看了两三页书，但是眼皮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一松，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真实的自白给她揭开了悲剧的幕，使他看见这个青年的悲惨、寂寞的一生。

这两句话像一瓢冷水对着觉新当头泼下来，一下子把他心上的余火全浇熄了。

他的心微微在发痛。他连忙镇静了自己。他勉强使自己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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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只有灯光还依恋地粘在柔软的土地上，使得那些假山和树木上面也有了一点光彩。

他似乎沉溺在深思里面，而其实他又不曾确定地思索一件事情。

这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口古老的皮箱，现在让人把箱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翻出来。那里他的痛苦的回忆，那是他的过去的创伤。

这声音凄凉地在空中抖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用尽力量了。

她后来就仿佛在为争自己的幸福而挣扎，为摆脱自己的恶运而求救。

渐渐地他的眼光在摇晃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他的眼眶里迸出来。

海臣正和平地酣睡着。嘴微笑张开，唇边还挂着微笑。

但是他对于那种压迫着他的空阔和冷静的感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她的眼圈一红，心里难过，她连忙咽住下面的话，略略掉开了头。

只有她那感激的眼光还不停地爱抚着觉新的突然变成了阴暗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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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然而这句话只给她添了更多的焦虑和哀愁，就被她默默地咽在肚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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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起初她的眼睛发亮，然后这光亮逐渐地把那些灰暗的云一一拨开，于是一个晴朗的天空出现了。淑英的心起先似乎到了绝地，但如今一下子就发现了一个广大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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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但是她听见淑贞的话，就像给人迎头浇了一瓢冷水，觉得满身不自在起来。她的眼睛出现了暗雾。她暗暗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皮，想把突然袭来的一种不愉快的思想扫去。

她的心因为真实的喜悦而微微地颤动了。

她的思想好像是一团乱绳，越是去理它，纠缠越多。她有时遇见一道电光，有时又碰到几大片黑云。

她的眼前仿佛就立着许多乱石，阻塞了她往前面去的路。绝望的念头像蜂螫般地在她柔弱的心上刺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肿胀了。

他望着她略带愁容的脸，他心里感到一阵绞痛。许多话从心底涌了上来。但是他的咽喉却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阻塞了。

他越说下去，声音越拖长，越像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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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房里的光线渐渐地黯淡。人的面影显得模糊了。风从开着的窗和开着的门轻轻地吹入。暮色也跟着进来，一层一层地，堆满了房间。于是整个房间落进了黑暗里。

她觉得头上、肩上全是忧愁，忧愁重重地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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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觉得心上有点酸痛，便用力镇静自己。但是没有用，眼泪不可制止地迸流出来。

他看见她的忧愁的面容，看见她的绝望无助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突然加速地循环起来。

他这些年来从未听见过这样温柔关切的话。感激和渴望压倒了他。

他这时有的不是单纯的悲哀，却又加上了愤怒。

好像创痕已经结了疤、又被搔破了似地，他心上的隐痛忽然发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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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海臣的死就像一盏微暗灯光的熄灭，在高家的生活里不曾留下大的影响，但是在觉新的心上却划开了一个不能填补的缺口，给他的灵魂罩上了一层浓密的黑暗。

所以淑华的话像一堆石子沉重地迎头打下，他觉得一阵闷、一阵痛。

淑英走进天井，一股温和的风微微地迎面吹来，好像把生命与活力吹进了她的胸膛，而且好像把她心里的悲哀与怨愤一下子全吹走了似的，她感到一阵轻松。

她又一次落在绝望的深渊里，受种种阴郁的思想的围攻。

两只水汪汪的凤眼殷殷地望着他，等着他讲下去。

在绝望深深地压住她、连一点不太坚强的信念也开始动摇、许多人都向她掉开了脸、她陷在黑暗的地窖中看不见一线光明的时候，听见这意外亲切的话，知道还有一个人这么不自私地愿意给她帮忙，她很感动，不能够再隐瞒什么了。

她的愁容、她的叹息、她的眼泪都会使他的心发痛，都会像火焰一般地熬煎着他的血，都会像苦刑一般地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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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绝望、悲痛、懊悔熔在一起变成了一根针在他的心上猛然刺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终于让眼泪迸出了两三滴来。

她故意装出笑容，眼角的泪水干了，但是眉宇间仍然带着哀愁。

面色忽然一变，脸上堆了一层黑云，像暴风雨突然袭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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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飞过去了。剩下来的只有惨苦的命运。

月光甚至依偎在他身上。

蕙嗔怪似地看觉新，眼光十分温柔，里面含着深情，她似乎用眼睛来表达她不能和言语表示的感情。

暗云渐渐地浮过来遮蔽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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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蕙说着，脸上露出凄凉的微笑，显然她的心里充满着无处倾诉的哀怨。

酒点燃他心里的火，火烧散了那些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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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她把它埋藏在心里，作为仅有的一点温暖与安慰。这温暖与安慰有时也在她的脸上涂绘了笑容，有时也使她做过很难忘记的好梦。

蕙像一个厌倦了生活的老人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她又像一个天生的盲人独自在暗夜里摸索着行路。她没有想象，没有幻梦，没有希望，没有憧憬。

但是蕙眼她们讲了两三句话以后，忽然露出痴呆的样子闭上嘴，无缘无故地淌下了几滴眼泪。

恶运的黑影从早晨起就笼罩在她的头上，给她带来恐怖、痛苦、悲哀和深的怅惘。

在他失去了他所宝贵的一切、只剩下一颗脆弱的心的此刻，那个人便是他生活里的一盏明灯，那些话和那些眼光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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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好像一池死水被人投了一块石子进去，于是水花四溅，动荡了一阵，后来波纹逐渐消散，依旧剩下一池死水。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起落个不停。

他的眼前还现着那张憔悴的脸庞和那一对含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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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好像一泓秋水，有时被晓风一吹，水面浮起一串涟漪，动荡了一会儿仍旧恢复平静的状态。

空气也很清洁，而略带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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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他的思想仍然在重重的压迫下绝望地苦斗着，还想找到一条活路。

或是顺从地趋向灭亡，或是挣扎地寻求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