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
最初的几年,我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加之腰椎间盘突出症带来的无尽的苦痛,精神上的困顿和身体上的无奈使我一度陷入了痛苦的沼泽,不能自拔。
卧床不起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父亲,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从幼年到少年,再到中年成家,父亲一路伴着我,日子虽清贫,只有粗茶淡饭,但在精神上,父亲给了我们丰富的滋养。
父亲爱种花。除了农家院子里常见的栀子花、月月红,他还在墙角种了好几丛菊花,在屋后种了一排美人蕉。我们未曾留意那些花苗是从哪里讨来,又是几时栽下的,只是到花开的时候,好奇地问他:“爸爸,这都是什么花呀?”他指着那些花,笑呵呵地回答:“这个呀,是蔷薇;那边的是夜来香,那个红红的是鸡冠花……”
我最喜欢栀子花和月季花。爸爸将栀子花种在我和妹妹的窗前,初夏,花一开,我们就可以每晚枕着它的清香入梦。早晨,新开的栀子花洁白如玉,舒展的花瓣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绿,清新怡人。上学前,我们摘下一两朵,用发卡别在头发上,仿佛成了美丽的花仙子。月季花开得最久,倚着墙头从春天一直开到夏天。暮春时节,枝上繁花朵朵,好像落了一层雪。花丛中蜂飞蝶舞,好不热闹。
月季花的枝条上有尖尖的小刺。摘花的时候,我的衣服常常被刺勾住,我的手指也被刺扎过,但是,这些都不能阻止我对它的喜欢。它遍布墙头的绿色枝叶是那么充满生气,那绽开的花儿和含苞的骨朵儿是那么纯真,那么可爱。在雨后,它们的笑容变得晶莹透亮,我站在铺满落花的墙角,既欣喜又遗憾。
除了养花,父亲还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果树:桃树、梨树、柿子树、石榴、葡萄……三月,桃红梨白,五月,榴花似火。父亲在的时候,枣树和橘子树都是幼苗,他不曾见过它们开花的样子。如今,橘子树已然粗壮如伞,我常年在外,回家时,往往树上已经挂果了。一只只橘子青里泛黄,它们的滋味犹如我对生活的体会:一半儿酸,一半儿甜。在树下,我常常想,倘若父亲再多陪我们一些时日,倘若世上有一种力量可以减少亲人间的别离,这些橘子吃起来会不会更多的是甜蜜?
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常说一句话:“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或许,正是这“荒凉”映衬了那些令她留恋的温馨时光。然而,我每次忆起童年,首先想到的总是院子里的花,它们舒展的样子像一束明亮的光照着我。那缤纷的颜色和不同的花型给了我最初的关于生命的启示,向我呈现了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父亲与我们相伴的最后几年,胃癌就像一个可憎的魔鬼把他折磨得骨瘦如柴。那时,打针和吃药已是他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程序了。一次次的化疗严重地破坏了他的白细胞,他经常要服用补血口服液。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一面承受着病魔给予的苦痛,一面以积极的心态迎接着每一个新的日子。
他在院子里支起了蜂箱,开辟出一块菜园,开始养蜂种菜。从小到大,我不爱吃荤,最爱的是家常素菜。那年冬天,我一进院子,看到父亲在院里种植的大棚蔬菜,既惊喜又感动。他自己也很高兴,掀开塑料膜,如数家珍:“看,这是你们爱吃的,菠菜、蒜苗、小白菜、白萝卜、胡萝卜……”
塑料大棚里很暖和,一株株青菜翠色欲滴,一只只萝卜白白胖胖,水灵灵的菠菜,绿油油的蒜苗,新鲜得像一幅画。父亲望着我们,他笑着,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菊花,那是饱经风霜却又怡然自得的美。看着他瘦削的肩膀和两鬓的白发,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那是他生命的冬天,他的眼里没有冰天雪地,只有默默的爱在流淌。
父亲走后,我写过很多文章来纪念他。我想用这种办法留下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那院中开放的花朵、成群的蜂蝶,那树上的鸟巢、檐下的秋千架……它们丰富了我的生命,也将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教我练字、数数、写作文,他不嫌弃我的任何一次失败。他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人和最亲密的朋友。
我爱我的父亲,不是因为这份爱已经失去,而是因为他告诉了我:生命有趣,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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