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里说,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世间多少痴情事,哪能一桩桩一件件都称心完美?珠联璧合固然是佳话一段,然而有光明就会有黑暗。有结局美好的两厢情愿,也就会有苦涩难堪的一往情深。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就像是人生,有时候潦倒不堪较之一生顺遂更具魅惑。看多了蝴蝶振翅,在看到蛾子扑火时,才更能感受到悲壮。
而世间最美好的物事无非是情。无论是亲情亦或是友情,爱情。亲情,有老莱娱亲,有卧冰求鲤。友情,有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而我们今天要讲的,是爱情。
男女情爱里,能走对的路很少,迷途却千千万万。岔口处,谁能一直选择正确的方向,不至于沦为险境?昭君出塞,委曲求全也好,满心欢喜也好,终究是雁飞西北,音信杳杳。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足智多谋,貌美心善也终究是抵不过更好看的皮囊,一腔情深,只因一片红斑而一败涂地。
可是,无论情爱这火焰多么的烤灼,总会有蛾子奋不顾身,投身入烈焰之中,无怨无悔。
就像尾生,陷入汛流,任由水流的焰火一点点把自己焚成灰烬。
最早关于尾生的记载出自《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暮色四合,织女穿针引线为这片滩涂染就一片霞光。聒噪的寒鸦散尽盘旋了整个白昼的气力,栖停在树上。疏落的树丛旁,潺潺的流水绕着曲沟,戴着残阳铺下的最后一片温暖,向着远方静谧地流淌,尾生怀着满腔情愫,踱步徜徉在这冷僻的荒场,清晨时分,爱人托人来信与他邀约,与他邀约在这片幽谧的荒场。
尾生走走停停,渐渐迈上了桥梁。他依靠在桥上残缺的凭栏处,视线被安放在远方。桥上望去,四面布满了宜人的风光。乔木三三两两地扎堆,聚成小林。而灌木则零零星星地分散在四下。尾生来得太过急切,内心的渴望和欲求像巨轮一样在驱使着他的奔赴。如今,日头尚未完全下落,斜阳把他的身影延长到远方,落在一片绿茵上,看起来孤独又寂寥。
恰是盛夏时节,正午熏风毒日的烤灼尚还盈余在天地之中,温热的晚风将尾生团团围住,炙烤着他的躯体,和他那满怀期待又倍受煎熬的心。他数着日头将要下落的每分每秒,口中轻哼着欢快的曲调,而太阳的恩泽就在他的满心欢喜中一点点弥散。
昼夜更迭之时,草丛里的生灵们开启了偏夜行的生活。鸣蝉开始陪着清风进行欢歌。蜘蛛在两支树桠间编织着新屋和美梦,和尾生一样,满心欢喜,满心期待。萤火虫和蛾子们翩迁在乔木间,来来往往,抖落微光和磷粉。蟋蟀,蝈蝈在高高的草茎上跃起,又下落,巡视着这片他们的疆土。尾生满心欢喜的探寻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美好。他把它们当做是一场上天的恩礼,用来铺就他与爱人的这场邀约。他打量着四方,看向每一个角落的极尽,他感慨这一切是多么的妙不可言,他沉浸在爱人的请约中。
月牙儿终于攀上了东方的低岗,挂在树丫之间,洒下光辉,凉透了半截日色留下的余温。云纱像薄雾一样遮掩着月牙儿的娇羞。又拥趸着她前行。有微雨随着新月的光线轻漾,漫过尾生的双颊,沾湿爬上桥身的蔓草,最终滴落在桥下的河流中,汇入汪波。尾生的心声随着雨珠荡漾,就像那蔓草上沾连的雨露,晶莹剔透。他极目远望,将自己塑成一座泥胎木像,痴痴地希冀着,希冀着他的爱人,从哪边娉娉袅袅地走来。
因为遭受初夏到盛夏积攒了许久日子的狂躁烈阳的曝晒而显得有些干涸的湖泊在夜雨的补给中渐渐丰腴。似乎曾被烈日截断的上游的水流淌下来,填补了这腰身清减的河床。一片夜雨苍茫中,尾生把玩着一节河柳的嫩枝,百无聊赖地倚在桥上的栏杆处,远方是一片烟消火灭的寂静,那被他凝视了许久的远方啊,他的爱人啊,为何还不到来?
尾生突然想到他的爱人是与他邀约在这断桥下,于是尾生踱步下去,但蓊蓊郁郁的河柳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那茂密的河柳之后,是否有他的爱人的到来。从柳叶上滴落的水珠像一条条滑腻的小蛇钻进他的衣袖中,沾湿了他的衣裳,撩拨着他的心弦,就像有一只小猫在不停地轻搔,令人禁不住翘首渴望又怕是云烟过眼,终成空幻。但尾生早已迈入自己的美梦,他想着爱人来时的模样,皓齿明眸,螓首蛾眉。
爱河的浪潮漩成无尽的涡流裹夹着他向深处沉沦,而桥下的浪花却凶狠的抓他回去现实。在尾生漫无边际地遐想时,河水早已一寸一寸的涨了起来,早已没过了他的双膝,凉水已斩去了他的双足,使他们毫无知觉。而雨意也不知何时一改淋沥缠绵的温柔,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猖獗,弥漫浸笼了整个世界。正当是月明中天的时辰,可乌泱泱的浓云收罩了十之八九的月华。于是一片暗沉的寂静中,尾生感到自己被寒意包围,冷气从他的天灵盖上进入到全身百骸。
而水势不仅毫无消退的趋势,反而在一点一点地涨了起来。尾生伫立在桥下,不知当做些什么。他看到之前蛛儿结的网被淌下的水流撕裂碾破,就仿若此刻他的心火,在悄悄渐渐地湮灭。他还满心付与他的爱人,无心或无意责备爱人的姗姗来迟。他相信爱人虔诚的灵魂,将一切归咎为爱人的无心之失。他在心中勾勒出爱人的美好模样,往自己渐燃渐浅的心火中添了一把柴禾进去。可是河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腰胯。河中的黄沙和水草裹缠着他的双脚。似乎有锋利的叶缘割开了他的衣裳,嘲笑着他的负隅抵抗和自欺欺人,似乎有小鱼啮破了他的肌肤。尾生不知道他闻到的是血水的腥气,还是水草的臭味,他只觉得眼前目眩神迷,痛楚使尾生的面目开始狰狞。
于是他闭上眼睛,尾生认真倾听着桥上的动静,可是除了雨水滴落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有人来往。闭上眼的世界,连村庄灯火的轮廓都勾勒不出。也对,哪还有什么灯火,午夜时分,日出而作的人家都早该是进入了美梦。四周荒无人烟,一片空旷。尾生只听得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短促又凄厉的犬吠声。尾生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他伫立在河水和黄泥中,动弹不得。河水已漫过了他的肩胛,欲要漫上他的脖颈,掩上他的口鼻。可他却仍担心着她的爱人,是否在来时的路上,遭遇不测。
尾生听得到河水拍击桥洞的声音。或许是此前太久的沉默,今夜的夏汛比往年来得更加猛烈。湍急的河流不停的冲刷着他的身躯。河水已经漫到了尾生的脖子。尾生感觉暗黑的紧闭的双眸中有柔和的光线穿过眼睑被感知,他欣喜地睁开眼睛,期待着那是爱人提着的灯盏。却失望地发现不过是三三两两结伴飞舞的萤虫。尾生低下眉去,仿佛看到他的爱人,洛神模样,姗姗地履在水上,彩裳霞珮,花团锦簇。可是尾生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爱人。因为爱人的眼中有炽热的光芒。
无情的水流终于漫上了尾生的头顶。他摒去呼吸,止住了不停翕张的鼻翼,任由河水一遍遍地从每一处流过,带走他身上仅剩的余温,熄灭他心中的爱火,只留给他灰烬。一片寂暗里,水下涨得紫棠色的脸庞显露出诡谲的意味。
尾生阖上了眼,那最后的洛神不是他的爱人,只是无意义的蜃气幻象或是他心中美好 希冀的具现。贪恋着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张开双手,与河流拥吻,又或者,尾生还执着着,执着着去拥抱他的爱人,一亲芳泽。可是他的爱人终究没有来奔赴这场邀约。他痴痴守候了一夜,如今,他的魂灵,终于可以飞去爱人的窗前。静静凝望,与他的爱人相见。
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执念,就如同尾生,痴痴守候着他的恋人。佛教中有我执的概念,是指自我的偏执,佛说应有理性,斩去我执,即可成佛。如《唯识述记》云:“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只是一厢情愿,深陷我执之中,如何自渡。
只怕空落得曲离人散,有始无终,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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