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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概念作文:盛夏微凉(二)

新概念作文:盛夏微凉(二)

作者: 与时光告别 | 来源:发表于2018-10-12 14:51 被阅读4次

    由于字数超出系统篇幅,我将新概念作文:盛夏微凉 拆为两篇,这是第二篇,第一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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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便是开学。开学之后不久,大概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吧,我在放学的时候突然胃痉挛,疼得天昏地暗。咬着牙走到楼门口,混身已经被汗水湿透。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却已经失去了开锁的力气。额头抵在冰凉的铁门上急促地喘息。却听到身后一个清澈的声音。你不要紧吧?慢慢转过身,见到那天帮我拿西瓜的男孩子。他俯下身来,声音清澈。没事……只是胃疼。我家里有药。我挤出一个笑容,估计比哭还难看。他迅速打开门。回身想扶我,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缩回了手。你是15楼的吧?原来他还记得那一日的西瓜事件。我点头。晋江的学生?继续点头。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开口。按住胃部与他一同走进电梯。他却只按下15。见我看他,解释说,把你送上去。阴冷的15楼。他问清钥匙,帮我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死寂。他一愣。一个人住?嗯。我把父母的“不能告诉别人你一个人住”的话抛在脑后。或者说,当时我已经没有判别的力气。又或者说,对于念夏,我从未有过戒心。他不知何时抽出一支笔,又从书包里的什么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匆匆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疼得受不了,给我打电话。我也是晋江的,我叫沈念夏。我把纸捏在手里,表示明白。关上门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找出药吃下,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疼痛渐渐减轻,不知何时竟然睡着。醒来的时候胃已经不痛了。看看表,指针指向凌晨3点。想起作业还没有写,叹口气爬起来找书包。和书包扔在一起的还有写着念夏电话的纸。拿起来看才发现是语文书的一页。看来他昨日也是慌了手脚,没有仔细看就撕了一页。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啊。只是为什么不留家里的电话给我,而一定要留手机呢?我把他的号码存进自己的手机。收拾过东西开始写作业。一切都完成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彼时晋江中学对面的 KFC尚未开张,早饭是我最头痛的问题。拉开冰箱找出牛奶面包,用微波炉加热,算是一顿早餐。早早下楼,等在电梯外面。将近七点的时候,沈念夏从电梯中走出。看见我不由得一愣。这个还给你,这是语文书上的,你还有用吧。他接过,放回书包里。两个人一起向地下通道走去。沈念夏,我叫阮夕照,是高一三班的。他点点头。

    那一天的晚上走向地下通道的时候,看见念夏站在入口,手插在口袋里,似乎在等着谁。出乎我意料的是,向他打过招呼,他竟然转身与我一起向通道里走去。空旷的地下通道,惨白的灯光,暗黄色的地砖。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地响着。心中困惑良久,终于还是开口。你……是在等我吗?他不做声,权当做是默认。为什么?这个地下通道走的人少,以前有晋江的学生在这里被抢过钱。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自己走不安全。反正我也要回家,都是顺路。那谢谢你送我啦。我笑。心中暗想不知他能坚持几天。那时没想到,除了几次不得已的间断之外,这一送,就是两年。跨越了两个盛夏。夜夜夜夜,两个人并肩走过寂静的通道。

    之后的艺术节。最不受欢迎的器乐单元。我听到主持人报幕。弦乐二重奏,高二七班江湛如、沈念夏。我猛地坐起来,椅子发出巨大的噪音,顺便弄醒了好几个人。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念夏一身西装拿着小提琴从幕后走出。还有另一个拿着大提琴的极其漂亮的女孩,便是我后来的同桌江湛如。悠扬的旋律。追光分别照在沈念夏和江湛如的身上。他柔顺的刘海儿微微遮住眼睛。那一首曲子,似是叫做《四季组歌夏之乐章》。大提琴的低柔与小提琴的明丽音色,应当是一首很热烈的曲子吧。只是为什么,总觉得空气中有淡淡的凉意在弥漫?

    没过多久,我去办公室送语文作业。路过当时高二的走廊,看到高二七班在出走廊里的黑板报。画画的竟是念夏。一直以为黑板报都是刻板的黑体字仿宋字加上大红大绿的花花草草。想不到念夏笔下的是素淡的小桥流水。用粉笔可以画出水墨画的效果。我心中暗自惊叹。抱着作业本走过他身后的时候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从办公室回来又看了几眼,发现他竟然是在用左手画画。

    有一次周日从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来,见到念夏一家在前面走。高大魁梧的父亲,小鸟依人的母亲。只见到他们的背影,但是依然很羡慕。一家人都住在一起,是一件多好的事呢。当然,后来我发现我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晚上回家的路上,念夏很少说话。通常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有几次提到当时我怎样也弄不清楚的物理题。他淡淡地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讲。我又是惊讶。他是一个不断让我吃惊的男孩子。

    有一天中午去图书馆做物理,一进去就在可以容纳好几百人的自习室里看见了念夏。走到他旁边坐下。他面前是厚厚的英语练习和一瓶绿茶。自习室的窗开着,不断有清凉的风吹进来,窗帘轻轻飘起又落下。物理做到头昏脑涨时,我将标满了问号的练习册推到他面前。他一愣。到外面讲,可以吗?

    两个人并肩站在自习室外面宽敞的厅台里。阳光耀眼明亮。他把练习册放到窗台上,开始讲题。依然是左手握笔,声音低沉清澈。明晰的思路。讲毕了,我拿过草纸,三笔在上面画出两条弯弯的眉毛,一张上翘的嘴。我欣赏着自己笔下笑意盈盈的小人儿,正在得意自己的简笔画功底,却不料听到念夏诧异的声音。这是什么?一时气结。提笔又给小人儿加上圆圆的脸盘,三根直立的头发。这下认识了?抬头发现念夏竟难得的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的生活,简单明澈。我丝毫没有看出,念夏和其他的学生有什么不同。每天晚上,他照例会在地下通道的入口等我。但是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在学校收到他的短信。内容是出奇的一致,以至于我怀疑他只是把上一次的短信重发了一下。告诉我他生病了,晚上不能和我一起回家,让我不要在学校上晚自习,早些回家。每当我问起,他只是说自己的哮喘病又犯了。淡淡的几句,并不多提。他不来上学的日子,我的心中总是隐隐有着空空落落的感觉。很想去敲开十六楼的门看望他,但是想到他父母不知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还是作罢。

    高一上学期的寒假,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生日的那一天,突发奇想给念夏发了短信。今天我过生日。阮夕照。良久,没有回复。窗外开始飘落大朵大朵的雪花。注视着外面窄窄的窗台上蓬松的积雪渐渐加厚,我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矫情。突然的降温。窗上渐渐凝上厚厚的冰霜。夕阳坠落的时候,窗外是一片模糊的灿烂。懒懒地起身。感觉室内缺少清新的空气。索性推开窗向外面望望。却惊讶地看见两幢楼之间的雪地上,有人踩出了七个大字。每个字都是四排脚印组成,深深地印在纯白的雪地上。阮夕照生日快乐。沈念夏穿着黑色大衣,颀长单薄的身材在纯白的雪地上极其显眼。他还在加工着最后一个“ 乐”字,独自一人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着。

    如果是电影的话,女主角阮夕照就应该激动地冲下去。然后两个人在雪地上拥抱。日月星辰地久天长天荒地老亿万斯年。镜头转向雪地上的大字。定格。全剧终。The end。如果是小说的话,男主角沈念夏踩出那几个字之后驱车前往机场,登上开往美国/加拿大/阿根廷/智利的飞机,总之是去很远的地方。女主角阮夕照发现雪地上的字之后赶往机场,只看见飞机呼啸着飞过自己头顶的天空。那个人从此消失在大洋彼岸,终于不见。

    生活中没有那么多俗气却经典的镜头。我只是开着窗傻站在那里,看着念夏慢慢地把“ 乐”字的最后一笔走完。

    念夏站定了,转过身抬头向楼上看。我在窗边向他挥手。这样遥远的距离,本应当无法看得清楚,可是我却清晰地看到念夏脸上淡淡的笑意。

    雪地。脚印。念夏苍白面容上的微笑。下摆在风中微微扬起的黑色大衣。夕阳坠落至地平线以下。碎落金色的烟云雾霭。

    我停止自己的讲述。怎么不讲了?湛如奇怪地看着我。接下来的事情……我本来是不应该讲出来的。我端起自己那杯红茶,慢慢喝了一口。但是都留在心里,也是很难受……湛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所以会把接下来的事情讲完。但是……请你一定要保密。不要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好吗?湛如看着我,严肃地点了点头。

    高一结束的暑假。盛夏,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的下午。外面雨声渐大。我本是极喜欢雨天,因着那一份让人心静的情绪。只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天色越来越暗。抬头看去,天空中层叠掩映,竟是泥土般的昏黄。雨点剧烈地撞击着玻璃,窗框在狂风的冲击下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已经两个多小时,雨还是没有任何见小的迹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呢。我扔下手中的笔,走到窗前向外看。目之所及已经见不到往常的雨天那样的、清晰的雨线在风中滑下的景致。雨水几乎是没有缝隙地倾泻而下。这样的天气,若是到外面,怕是连呼吸也会困难吧。我很快嘲笑起自己想法的荒唐。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到外面去呢?

    准备回去写作业。就在我即将转身的一刹那,忽然觉得在很远的地方似乎站着一个人。看错了吧。这种天气,这样的雨。除非是不要命了。我叹了口气,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有一个人站在雨里。黑色的上衣。一动不动。忽然间我的指尖开始发凉。雨太大,看不清楚究竟是谁站在那里。但是为什么,那个背影却好像早已印在我的记忆里?凉意开始弥漫过全身。

    我推开壁柜找出最结实的一把大伞,打开家门冲了出去。靠在电梯里,握着伞的手在不住地发抖。为什么我认定,站在那里的人是念夏,我不知道。我更希望我跑过去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面庞。然后我可以把伞给他,劝他回家。但心中已明知,那是不可能。房间里手撑在窗台上定定的一眼,看不清身躯,看不见容颜。但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心中已然知晓。念夏,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电梯停在一楼。我冲向门口。转动圆形的锁要冲出去,然而风太大,门竟然推不开。用尽全力撞开门冲出去,扑面而来的雨水瞬间将我浇得湿透。撑开伞顶着风向那个人影一步步走过去。原本是想一路狂奔,但是根本做不到。很快便意识到这样的天气打伞其实是累赘。狂风中我无法握住手中的伞,反倒不得不不时停下。终于咬咬牙松了手,伞跌入地面的积水中。雨水浇在脸上,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跌跌撞撞向那个黑色的身影走去。果真,是念夏。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我忽然感到一种可以将我淹没的恐惧。冲上去拉住他的手。暴雨声中我只能喊得声嘶力竭。沈念夏,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家啊。他依旧不动。刘海儿被雨打湿,紧紧贴在额头上。他慢慢地转头看向我。空洞的眼神,没有一丝神采。

    那一天的经历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昏黄的天际下,念夏死灰色的一片沉寂的眸子。

    跟我回去啊。我几乎哭出来。这一瞬间念夏的身体慢慢向前倒下来。我赶忙一把扶住他。将念夏的手臂环过我的肩膀,扶着他向单元口走去。个子很高的念夏靠在我的身上,我吃力的一步步扶着他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是怎样将念夏弄进的电梯。进了电梯我毫不犹豫地按下 16。电梯上升。我紧紧地抓住念夏的手臂,担心一放手,这个苍白的男孩子会就此沉沉睡去。我……不能回去。念夏忽然含混不清地说。什么?我不由得一惊。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回家还能去哪儿?你没带钥匙吗?家里有人,但是……念夏的身体向下一滑。我更加用力地扶住他,虽然我的力气也已经快要用尽了。有人就行了嘛。我长出一口气。但是我……回不去……我认定他已经神志不清,便不再理会他如同梦呓一般的话。

    然而终究,这一次他没有回到家里。16楼打开门的,似乎就是他的母亲。脸色惨白到显出青色的女子。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眼睛红肿。我是15楼的……话未说完,就被眼前女子惊悸的眼神慑住。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求你把他带到你那里。我一时怔住。你说什么……求求你,先把他带走,晚上我去找你行不行,你快……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马上离开……一秒钟都别停……门在我面前沉重地关上。

    虽然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感到情势的骇人。于是打开电梯,扶着念夏走了进去。电梯即将关好的一瞬,我似乎听到门又被打开的声音,然而已顾不上多想。我想的是,已经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的念夏,究竟会怎么样。我知道这样的雨,无论怎样结实的身体也禁不住一个小时站在雨里的折磨。若是他从开始下雨便站在雨里,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他带到我家。

    打开家门。顾不上他一身的水,扶他在沙发上坐下。找来浴巾裹在他的身上,却发现根本没法吸干水。我若是男儿身,定然要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而现在我只能抱着从父母留在这里的落满尘埃的衣柜中找来的衣裤,不知如何是好。念夏。我轻声叫他。他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靠在沙发上。阮夕照平生第一次如此慌乱。终于眼泪落下来,打在他依然潮湿的手背上。他微微睁开眼睛。似乎是清醒了一些。夕照?声音低至几乎听不见。是我。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我也是一身泥水的狼狈,什么也没有说。还能去洗个澡吗?我问他。他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半晌,忽然说了一句,我想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抱着自己的衣服冲进卫生间。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套上衣服又冲出来。念夏坐在沙发上定定地注视着地板。你可以换的衣服在卫生间,卫生间在那里。我俯下身轻声说,还有力气去洗澡吗?他缓缓抬起头。良久,说了一句,麻烦你了。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向卫生间走去,听到关门的声音。犹豫片刻,还是握着手机站在卫生间的门外,做好了拨打120的准备。万一他在里面晕倒,我定是再也应付不来。然而一切都很平静。淋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见他要推门,我赶忙溜回客厅。

    沈念夏穿着我父亲的白色衬衫走出来。眼神竟是恢复正常。我恍惚中觉得大雨中眼神空洞的念夏不过是出现在我梦里的人。然而他愈加苍白的脸色和外面继续剧烈着的雨声还是告诉我,刚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不顾念夏的拒绝,执意要他到床上躺下休息。自己则扯过一把凳子在他旁边坐下。

    到底发生什么了?还是急急地开口问。念夏转过头看向窗外。已是入夜。无星无月的沉沉天幕。不说也就算了。不过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你在雨里再那么站下去,现在可就是躺在医院里了。我也被浇得够惨,你忍心让你的救命恩人不明不白地挨浇吗?我见他神色已经很平静,于是语气里也带上了玩笑的意味。但是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算了,我不逼你了。我叹口气准备推门出去到客厅里看电视,顺便收拾湿淋淋的沙发。临出门之前还是说了一句,如果把什么事都留在自己心里,什么样的人都会崩溃。关门之前却听得他淡淡地说,你当真想听吗?我迅速地走了回来。想。为什么?他的眉毛微微一扬。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直视我,眼睛如同碎落的星星般明亮,与几个钟头前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想过要讲出来。但是也许你说得对,都留在心里,人是会崩溃的。他弯下腰,轻轻将裤脚挽到膝盖处。我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因为眼前,念夏的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像是刀伤,又不完全一样。那些伤痕狰狞地扭曲着,仿佛是有生命的魔鬼,在念夏苍白的皮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我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吓人吗?依然是低沉清澈、不带一点波澜的声音,宛若我们初见。这些伤……我……爸爸打的……从很小开始。他将裤脚轻轻又放下。他是用什么……我觉得喉咙一阵咸腥。刮刀。刮刀?我不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刮刀是画油画用的。我妈妈是画家。画油画要先在画布上用刮刀刮胶。念夏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阮夕照……这个世界上,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人?他的话题突然的转换让我一愣。有。所有我爱的人,我的父母和朋友。我回答。我呢。他低下头去。我只想保护我妈妈。窗外雨声渐小。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述。我妈妈……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从小到大,爸爸打我的时候,她总会挡在我面前。小的时候,她一直在保护我。她还教我画画,送我去学小提琴,从来不对我发火。我做了错事,她也不责备我。我小的时候参加小提琴比赛拿了一等奖,她在台下,笑得那么温柔。但是我爸爸,总是用越来越难听的话骂她。我已经长大了,我只是想,我可以保护她了,但是为什么……我还是做不到……你爸爸……也打她吗?我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各样反映家庭暴力的电视剧,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摇摇头。他……不动手。但是……不动手也一样可以折磨一个人,你知道吗?

    这时门铃响起来。我去开门。念夏容貌美丽然而神情黯淡的母亲站在门口。你就是……她的声音喑哑。我叫阮夕照,也是晋江的学生。她点点头。我知道。念夏的……情绪怎么样?还好啊,刚刚还和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我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吞吞吐吐。她一瞬间容光焕发起来。请麻烦你告诉念夏,他的父亲已经走了,我来接他回家。我知道了。念夏出现在我身后。

    他打开门即将跨出去的一瞬间,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夕照。

    回去睡觉。想起来念夏的事情还没有讲完。他今天为什么在雨里站着,我还是不知道。昏昏沉沉地睡去。却在半夜醒来。身体一阵阵发冷。想要坐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暗自苦笑。一直担心念夏,结果最后生病的反倒是我。不愿意起来找药。瞪大了眼睛向天花板上看去,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日光灯的轮廓若隐若现。就这样一直到天明。越来越剧烈的头痛。不去吃药的话,恐怕要给自己打120了。我挣扎着起身,却听到门铃响。晃到门口向外看,发现竟是念夏站在门口。心中一喜。看来他倒是没事。打开门,念夏捧着一个塑料袋。昨天你的衣服,谢谢了。递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接住。弯腰去捡,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在我即将坠入无边的黑暗的时候,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臂有力地抱住了我。

    睁开眼睛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浅绿色的吊灯和窗帘,隐隐有夏天的味道。笑容柔软的中年女子轻声对我说,你醒了?我认得她就是沈念夏的母亲,连忙坐起来。伯母……面前的女子依旧是笑意盈盈,与昨日判若两人。不用那么客气,我姓夏,叫我夏阿姨就行了。夏阿姨,我……傻孩子,你自己发高烧了不知道吗?如果小夏不去还你衣服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还好现在,烧已经退了。那念夏他……他在厨房,说是要给你煮绿豆汤呢。大概是不好意思留在这里陪你吧……其实应该是我去煮绿豆汤,他在这里的。夏阿姨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调侃的意味。发觉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我的胆子大了起来。与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她说到那年冬天念夏在楼下雪地上踩出我的名字,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发现她也知道这件事,只有低头笑而不语。忽然又想起昨天的一幕,还是忍不住去问。夏阿姨的脸色一变。忘了它吧。我仰起头。夏阿姨,有些事,哪是说忘就能忘呢?我知道,我们不过见了几次面,我追根究底地问,实在很不礼貌。但是……我是很认真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沈念夏……他是我的朋友。夏阿姨,有很多事你是不是也一直憋在心里?虽然我们还不熟,但是……您可以讲给我。昨天……沈念夏跟我说,小时候他爸爸……经常打他……是为什么呢?夏阿姨愣了一下。他连这个都对你说了?嗯。那他是真的非常信任你了。既然这样,我……其实也可以告诉你。她沉吟了一下。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小夏,对不对?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却找不到分辩的话。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准的。告诉你也好……哪天我出了什么意外,也好有个人马上可以照应到小夏。夏阿姨转过脸看向窗外。这个动作,竟是与昨天的念夏出奇的一致。念夏的爸爸……不只是小时候打他……现在也……她轻轻叹了口气。念夏的爸爸……叫沈行舟。沈行舟?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他……原来是我在美院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很热烈地追求我,热烈到疯狂。我当时……虽然感觉到他是一个有强烈占有欲的人,但是还是被他打动,嫁给了他。后来……我生下孩子。他说,因为要一辈子记着我,所以给孩子取名叫念夏。沈念夏。我想到这个名字,原来是爱的见证。可是为什么……沈行舟……他曾经非常爱我。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是我们那一届学生里最出众的一个。他说要给我更好的生活,后来放弃了画画,下海经商。我忽然想起在这座城市极其著名的行舟传媒,不禁一愣。很难想象行舟传媒的老总会住在这样平淡无奇的地方。是行舟传媒吗?夏阿姨点点头。最初是画商,后来发展到广告,生意越做越大。有一天,我高中的同学聚会,我多喝了几杯……有一个同学送我回来。后来那个人又来了几次。但是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我也……很爱沈行舟。可是他……是一个疑心很重很重的人,他……不管我怎么解释……也不相信我。后来他还发现我和别的同学的通信。他认定我的……背叛。夏阿姨在叙述这一段时闪烁其词。但我大概可以勾勒出一个富有艺术的癫狂感和神经质的形象。那和念夏有什么关系呢?念夏是他的亲生儿子啊。我激动地说。可是他不这么认为。夏阿姨干脆利落的一句话将我噎在原地。我说要带念夏去做亲子鉴定,他却不同意。为什么?夏阿姨摇头。不知道。我觉得后来沈行舟已经陷入疯狂的状态,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大概也包括医院的鉴定。他后来的行事越来越古怪,回家越来越少,现在基本上是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我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不是……我指指脑袋。没人会知道……我很害怕,想要和他离婚,可是他说,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欠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平时,除了骂我,并不动手。但是他……折磨小夏……他是折磨给我看的。他……用刮刀去打念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夏阿姨闭上眼睛痛苦地点头。他曾经把刮刀……插进小夏的右手肘,那时小夏才六岁,那以后小夏的右臂就不能随意弯曲了……还好,这孩子是天生的左撇子。昨天,他突然又回来了,又和小夏吵起来。小夏冲到外面,那么大的雨……他还不让我下去找。昨天你们来的时候,若是被他看见,说不定当时就能和小夏动手。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她低下头。我生了小夏,却没有办法保护他……我曾经把我的画具都藏了起来,沈行舟二话不说,转身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那是要出人命的……结果我又把画箱还给了他……我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从床上坐起来,找到地上一双拖鞋穿上,慢慢地绕到她身后。夏阿姨把头埋进手指间。我这是怎么了……我竟然跟一个不认识的孩子讲这些……对不起,你一定不想听了吧?我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夏阿姨,我们早就认识了。因为,我们都……很喜欢沈念夏对不对?不要把我当成孩子了。夏阿姨,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会不会好一点?这些话,你是不可能跟您的同事讲的吧?那么……念夏为什么要那么对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在大雨中站着?夏阿姨抬起头。我想他那时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一惊。怎么会?沈行舟的父亲,是一家郊区医院的院长。小夏七岁时,被他父亲关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整整一晚上。我当时便站立不稳,跌坐在床上。我惊恐地看向夏阿姨,觉得自己刚刚是听错了。然而她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可能还好一些。偏偏小夏从小就很聪明,也很敏感。他当然知道……太平间是用来干什么的……那以后,他从来不敢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方。我愣住了。怎么会?那每天放学……不是那种黑暗,是封闭空间的那种,比如说一个孤立的房间。我点点头,站起来,向书柜走过去,凝视着眼前念夏的书柜。书柜的角落里隐约可见好几个药瓶。后来小夏慢慢开始出现幻听,还有好几次都不去上学,一个人躲在墙角哭。我带他去医院……结果呢?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逼近一个悲剧。所有的医生都让我带他去看精神科……这件事对小夏的打击也很大……其实现在想想,应该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是那个时候,这里哪有什么心理医生啊。诊断的结果,有的说是抑郁症,有的说是反应性忧郁症。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物。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在驱使着我,我悄悄打开书柜拿出几个药瓶。药瓶上写着陌生的药名。丙咪嗪,阿密替林,多虑平。我的手心沁出汗水。在我不知道的过去,念夏原来有着这样的经历。药的效果都很好。间歇期的时间越来越长。平时念夏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而且他做得很好,比很多健康的孩子都好。但是总还是有的时候……所以念夏不去上学,不是因为哮喘病,而是……有的时候的确是哮喘病。夏阿姨打断我的话。但更多的时候,确实是……他一个人躲在墙角,我对他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通常一上午,甚至是一天。到了晚上,就会好一点。对了夕照,他曾经嘱咐过我,每到这时候,用他的手机给你发一条短信,让你早点回家。所以你说得对,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念夏慢慢长大,沈行舟打他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反抗了。所以沈行舟……夏阿姨突然停止了讲述。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念夏站在门口,脸色比昨天还要苍白。端着绿豆汤的手在颤抖。我从他的手中接过绿豆汤放在写字台上,再转回身却被他看向我和夏阿姨的眼神震得目瞪口呆。那样的眼神,不是平常的宁静,不是昨天的空洞,不是生气,甚至也不是失望。那是一种陌生的眼神。看得我的心隐隐作痛。妈妈,你……为什么要告诉夕照这些?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不关夏阿姨的事,是我非要问的。而且,你到底是怎样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打断我,眼神在一瞬间锐利起来,明亮得灼痛我的身体。你知道抑郁症又叫什么吗?叫情感性精神病。反应性忧郁症又叫心因性精神病。我是个疯子……你都不在乎?你才不是疯子!你怎么会是疯子?你不过是还没有从过去的回忆中走出来罢了……我想要走到念夏面前,却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板上。许久没有开口的夏阿姨柔声说,小夏,有什么事就怪妈妈吧。夕照上午烧得那么厉害,让她好好休息。念夏愣了一下,眼神竟渐渐柔和下来。他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扶住我的肩膀,将我扶回床上。我听见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句,夕照,对不起。

    后来几天在家里,我在网上疯狂地搜索着抑郁症的相关资料。果然是间歇期表现得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的疾病。但是那一行“ 抑郁严重时常有生不如死的厌世观念,可乘人不备时发生自杀行为”看得我胆战心惊。我打定主意要将念夏从过去的回忆中带离。我不想让他再受到伤害。

    八月的时候念夏开始读高三。高三总是提前开学的。这样炎热的盛夏,空气中没有一丝凉意。阳光耀眼,灼痛人的皮肤。我在家里写着晋江中学下发的堆积如山的假期作业。极度热情的四姑和堂弟再次造访,并且送给我堂弟不学了的小提琴做礼物。他们以为我曾经学过小提琴,而实际上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学过长笛。四姑说反正长笛和小提琴差不多,再说这个我们也不用了,就送给你。我没有明白长笛和小提琴怎么就差不多了,莫名其妙地手中就多了一把小提琴。四姑和堂弟走了,我打开琴盒发现断了一根弦。带着它到楼下转了好大一圈,也没有找到可以修的地方。想想修好了自己也不会用,于是作罢。带着琴回来,刚好遇见放学回家的念夏。他笑笑。你也开始学小提琴了?我摇头。那样高难度的东西,我笨手笨脚的学不会的。这是别人送的。反正我也不会,要不送你好了。念夏摇头。一般的小提琴演奏者都是右手持弓,我是左手持弓,我的琴是特制的,构造与正常的相反。我想起念夏不能正常弯曲的右臂,不知那一天他是以怎样一种别扭的姿势将发着高烧的我带进他家里的。心中感觉复杂。两个人一同走进电梯。念夏熟练地按下15层与16层。电梯一路平稳地上升。9,10,11,12。到十二层的时候,电梯忽然一阵轻微的震动。接着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迅速地沉入了黑暗。我知道,是停电了。被困在这里并不可怕,小区的物业管理很好,停电不会超过三个小时,超过的话会启用内部的小型发电设备。但是我马上想到了夏阿姨的话。念夏对于黑暗的恐惧。黑暗的封闭空间。我立刻惊恐起来。被禁锢在这样的地方,对于念夏来讲应当是多么痛苦。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念夏。什么事?他的声音还算平静。我知道不能直接开口去安慰他,索性换了种方法。你在哪里?我很怕黑……我让声音尽可能显得颤抖。他果然相信。我在这里,你可以听见我的声音。我慢慢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夕照,别害怕。他轻轻说。我想仅仅这样,他的恐惧还没有办法得到缓解。想与他说些什么,又不知怎样开口才能不刺伤他。没想到他竟然先开了口。其实……我现在也很害怕。第一次听到他主动讲出自己的感受。小的时候,爸爸把我关进爷爷医院里的太平间……我从进去开始,就一动都不敢动,闭着眼睛一直蹲到天亮,从那以后,我一直很怕黑……他顿了顿。对不起,你也很害怕,我还给你讲这个。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很多次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好了,可以不用再吃那些奇怪的药了,可以不再胡思乱想了。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有时候又突然会陷进沉沉的灰色中去,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意思。我听着,一阵难过。不如这样吧,我摸索着把身上的琴和弓取出来递给他。我知道你的右手不方便,但是试着玩玩这把琴怎么样。不过只有三根弦。念夏接过琴。只有这三根弦的话……我只会演奏一首曲子。而且右手的动作不灵活,有的音会拉不出来。没关系,反正我是个门外汉,我会洗耳恭听的。片刻之后,略带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但很快就流畅了起来。高晓松的《青春无悔》。我和着小提琴的旋律轻轻地唱起来: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不仓皇的眼,等岁月改变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

    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转过年轻的脸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是谁的声音,唱我们的歌是谁的琴弦,撩我的心弦你走后依旧的街,总有青春依旧的歌总是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

    都说是青春无悔包括所有的爱恋都还在纷纷说着相许终生的誓言都说亲爱的亲爱永远,都是年轻如你的脸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眼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永远,永远年轻的脸永远永远也不变的眼

    这支歌重复了几遍之后,电梯里忽然明亮了起来。电梯又开始缓缓上升,在15楼停下。念夏把小提琴递给我。我即将走出电梯的一瞬,忽然转身问了一句,念夏,你知道挪威小提琴家布尔吗?他挂满汗水的脸上竟是淡淡的笑意。我知道。电梯的门缓缓关闭。我拿出钥匙,转身开门。我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忍不住微笑。对于弦乐的门外汉如我尚且知道布尔,学了多年小提琴的念夏又怎可能不知道?布尔。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生就像一把四弦琴,如果有一根弦断了,也要用剩下的三根,奏完终场。

    8月末。这座北方城市最炎热的时候。我每日安心地在家中写作业。日子逐渐平淡起来。无法忍受自己制造的糟糕的饭菜,于是我间或去念夏的家里,借口问物理题,留下来蹭饭。夏阿姨的手艺是极好的。非常可口的饭菜。我暗想,如果不是沈行舟的不定期出现的话,这个家应当是很宁静美好的呢。

    那一日见到念夏放置得极其混乱的卷子。索性不顾他的阻拦,悉数抱回家去。分类整理,一一装订。订过了,用透明胶将订书钉露出的地方一一粘好,担心它们刮伤念夏的手指。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在傻笑。心中膨胀着隐隐的幸福感。果真,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改变。从前何曾想到,粗心大意的阮夕照会变成这般心细如丝的女子。

    第二天是周日。晋江的高三学生也不需要去学校。一个电话打进念夏的手机。卷子给你整理好了,现在我上楼给你送过去。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我下楼来拿吧,你别上来了。我隐隐有些奇怪。那也行,走楼梯吧,我在十五楼半等你。那边迅速地放下了电话。我抱着卷子走出门,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十六楼的门突然打开又关上。念夏急匆匆地跑了下来。我仰起头向他微笑,迎着他走上去。正要将卷子递给他,却忽然看见十六楼有人猛地又推开门,将一个白晃晃的东西扔了下来,看不清是什么被扔了下来,只知道它坠落下来,向着念夏的身上落去。我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念夏,双手护住了他的后背。现在想想,我能反应过来真是个奇迹。不知道为什么,那短短的一瞬,我认定了那东西会砸在念夏的身上。但是阮夕照的笨手笨脚是一时改变不了的,其实当时我只要推开念夏就好了,但是我并没有想到这个办法。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念夏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他听到了重物与我的骨骼撞击发出的沉闷的响声。玻璃容器被摔碎的声音。一个玻璃罐子坠落在楼梯上摔得粉碎。油状的味道刺鼻的液体淌在楼梯上。手上最初是没有感觉的。疼痛慢慢从无名指弥漫开来。我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向楼上看去,一个面色铁青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正面见到沈行舟。看到他的第一眼,留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那一刻他的神情像极了那幅凡·高的自画像上凡·高的表情。他显然也没有预料到我的出现,脸色变得很尴尬。他随后慢慢走下来,表情变得极其从容,甚至还带着一点毫无歉意的傲慢。抱歉啊,小妹妹……念夏挡在我面前。我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不用你管。啊,沈行舟向我笑笑。你看这孩子多不懂事……没关系……我盯着他,克制住自己发火的冲动。那就好。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转身回到了楼上。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走廊里回荡着巨大的响声。念夏转过身来看着我。夕照,你还好吗?我摇摇头。抬起头看到念夏眼中的慌乱。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疼。你爸爸回来了啊?他点点头,轻轻地扯过我的手。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处已经肿了起来。夕照,谢谢你……谢什么。我勉强笑笑。你先别回去了。恐怕……得陪我去趟医院了。把念夏的卷子暂时又送回了我家,取了钱,去了不是很远的一家医院。

    诊断的结果,右手无名指关节骨裂,还好不至于骨折。还有就是无名指和小指附近的软组织损伤。右手被固定起来,又层层叠叠地包扎上。

    从医院出来,念夏依然要叫出租车,被我拒绝。两个人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你爸爸扔下来的是什么?他猛地抬头。糟了,那是松节油,我得给物业打个电话,松节油是易燃的。他拿出手机给物业打电话。我注意到他左侧的脸颊有一块淡淡的淤青。他放下电话,正迎上我看他的目光。你爸爸……打你了?嗯。我……还手了。所以他更生气,就一直追出来……他看看我的右手,忽然轻声问,还很痛吗?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的眼神格外清澈柔软。

    距离晋江中学高二年级的开学只剩下一天。我整理好第二天上课要用的东西,看看表,指针指向九点五十。正准备早些睡觉,忽然听见门铃急促地响起来。打开门,是夏阿姨。夕照,今天小夏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我们还没开学啊。念夏他……没回家吗?我和夏阿姨惊恐地对视了几秒钟。阿姨,除了家里,他还能去哪儿?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或者说,竭力排除一瞬间涌入脑海的种种不祥的念头。他可能是……我打他的手机,没有关机,但是不接。夏阿姨的身体在颤抖着。以前有过这样的时候吗?有过一次,后来我在从前住过的房子附近的公园找到了他。夏阿姨,我们分头去找。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我去学校找,学校还是比较安全的。夏阿姨点了点头。夕照,如果十点半我们谁都没有找到小夏……那就报警吧。

    我向晋江中学走去。仅仅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念夏还留在学校里。我希望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不敢想象,如果最后找到念夏的是警察,我和夏阿姨究竟会怎样。给门卫看了学生证。他的表情很是奇怪,但还是放行。我向高三楼飞奔而去。夏天的夜晚,清凉如水,我的胸口却即将被灼热焚毁。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种悲凉的气息。我相信念夏就在那里。

    冲进高三楼,对着值班的老人语无伦次。告诉他有人还在楼里面,他一脸的不相信。顺次打开走廊中的灯。向走廊的尽头找去。掏出手机,拨通了念夏的电话号码。听到有铃声响起。高三七班的教室。门关得很紧,但并没有上锁。教室里没有开灯。我推门进去,按下灯的开关。教室瞬间明亮起来。看见念夏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背靠着一排柜子。我跑过去。念夏,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开灯?你不是很怕一个人被关在黑屋子里吗?他没有反应。我害怕起来,走到他身前,蹲下来看着他。又是那样,没有神采的眼睛。念夏,跟我走,好不好?我几乎快要哭出来。良久,他突然缓缓地说,我为什么要活着呢?我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这样的问题,又岂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说明白。况且念夏他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现在他已经进入了精神的死胡同,普通的说法是没有效果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死寂的眸子,我鼓起全部的勇气,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说,因为,我爱你。他慢慢抬起头。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念夏,你知道吗,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耗尽了我一生的勇气。我已经不可能再说出爱。盛夏的花开过一次就会凋零。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我爱你。

    我站起来,又俯下身,向他伸出手,念夏,和我走吧,好吗?他被我拉起来,指尖冰冷。

    走出学校后,联系了夏阿姨。和夏阿姨一起来到16楼,看着夏阿姨将药递给他。白色的小药片。抗抑郁的药物。念夏渐渐睡熟。我疲惫地转身离去。

    我终究还是将那句话说出口。尽管他可能并没有听到。盛夏的夜晚。微凉的风。是谁在说我爱你?在对谁说我爱你?

    十一

    念夏读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十几年来坚持不肯离婚的沈行舟突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姓颜的女子。他用很快的速度办理了离婚手续,与颜姓女子闪电结婚。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家的楼上。对于夏阿姨和念夏来讲,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念夏也不再担心沈行舟会在他上大学的日子里欺侮夏阿姨。但谈及此事,两人都没有太多的喜色。念夏淡淡地说,可能又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不管怎么说,随着沈行舟的离开,过去的生活暂时告一段落。念夏的情绪越来越稳定,用药量也越来越少。

    我想他一定会从过去的记忆中走出来。一定。我这样坚信着。

    高考结束。念夏填报了南京大学天文系。夏阿姨准备在念夏读大学之后到美术学院为任课教师提供的距离学校很近的一处住宅中去。

    念夏去大学报到之前的两天,我与他在电梯中相遇。

    我明年也要考南大。为什么?他眼中带上笑意。因为……喜欢南京。你……会在南京等我吗?他看着我点点头。

    你还记得一年前,我在高三的教室里对你说过什么吗?我鼓足勇气问他。你可能以为那个时候我没听见你说什么。我问你,我为什么要活着,你告诉我的答案,我……听见了,而且一直记得。他低头说。那你呢?我犹豫着,眼见电梯停下,还是开口。他沉默。电梯即将关闭的瞬间,我听见他说了三个字。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可惜,却不是我想听到的。他说的是——对不起。

    在家里发了一下午呆。终于还是决定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带着很平静的神情去他家里找他。看着他收拾要带走的东西。忽然发现一个线装的厚本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是什么?小的时候学过盲文,那是盲文纸订的。为什么学盲文?我很奇怪。十岁的时候,做过一次眼睛的手术,原本只是小手术,结果术后感染。医生说有失明的危险。我跟妈妈说,想要学盲文。妈妈就从盲校找了一个老师教我。半年后眼睛好了,就不学了。现在还会写吗?会一点,也就是几个字吧。他把厚厚的本子翻开,指着最后几行针刺的圆点。今天下午照着以前的盲文书刺的,一下午才写了这么两行。我笑。高考之后果然是清闲啊。他也笑。我把这个送给你吧。我抱着厚厚的本子逗他。你也可以送一点其他的嘛,比如说戒指。他停下手中的活。你想要?我继续开玩笑。要买的话,就买两个吧,你一个,我一个,排排坐,分果果。他听着我念儿歌,一脸无奈。

    之后,便是临走前的一天,他果真送了我一枚戒指。之后,便是我读高三这一年。

    餐厅里湛如低头不语。感动了?我笑着问她。她点头。夕照你定然会是报南大吧?是啊,早就想好了。你呢,北大?嗯,虽然觉得自己这回发挥得不是很好,但是还是很想试一下。放心了,湛如,你若是考不上,晋江就全军覆没了。

    下篇

    那一顿饭,湛如请客。第二天还要回学校估分。过几天就开始报志愿。晚上回家才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念夏的号码。很高兴地打回去。

    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你是阮夕照吗?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是阮夕照,你是哪位?我是念夏的高中同学,南大自动化的景初。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是……不好的消息吗?是。请你要有心理准备。其实高考之前的一个星期,一直是我在跟你发短信。因为……因为什么?握住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沈念夏他……那一瞬间我以为会听到我最担心的一句话。片刻之后,我听到的是另一句。但是依然,如雷轰顶。我靠着墙壁缓缓滑下来。他对我说,沈念夏失踪,已经两个星期了。他的同学已经报了警,但是他至今下落不明。

    我在他的安慰声中挂断电话。坐在床上,一夜到天明。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墙壁,一直到眼睛酸痛得睁不开。各种凌乱的意象划过我的眼前。绿树白花。铺天盖地的雨水。空旷的地下通道。安静的墓地。黑色的墓碑。轰然倒下的十字架。银色的戒指。从中间被锯开的小提琴。最后眼前的景象归于一片白色的茫然。

    我清楚地知道,对于有着抑郁症病史的人,失踪最大的可能是什么。我也清楚地知道,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但是我不相信,念夏会真的离开我。他是沈念夏,是我爱的人。他记得我说过,他要活下去,因为我爱他。他答应过我,他会在南京等我。

    估分的日子。我茫然地走在校园里。高三楼外的绿树白花前所未有地耀眼。我记得我曾经问过念夏,这种花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告诉过我,我很快就忘了。我站在开得繁盛的白色花朵前用力想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

    同学们在教室后面的柜子里整理着自己的东西。15号的柜子上面,就是7号那是念夏曾经用过的柜子。我曾经想和班上用这个柜子的女孩交换,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放弃了这个打算。

    湛如发现我的异常,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摇头。我怕一开口,会失去自持的力气。

    不知是怎样回到家里。家里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念夏画的秋景图。拿出来看,看了很久,看到眼泪落下来。水粉的颜料渐渐晕开。画面右下角的两个字渐渐清晰。凑过去仔细看,那两个字却是盛夏。

    轻轻地退下手上的戒指。戴得太久,右手的无名指留下一圈淡淡的痕迹。把戒指放在手里,猛然发现戒指的圈内好像刻着什么。拿起来仔细看,是6个字。阮夕照。沈念夏。

    我们的名字,被刻在戒指的内侧。

    这一年来,我曾经许多次摘下这枚戒指。被老师叫去训话的时候。做间操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偏偏鬼使神差地,到今天我才发现戒指上刻着这六个字。

    到今天,我才发现。

    我的手机上又显示出念夏的号码。我想一定是念夏,他又回来了。他答应过我,会在南京等我。他又来告诉我了。

    但是接通电话,传来的依旧是景初的声音。他说,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我沉默。巨大的失落让我微微有些眩晕。

    他说,他曾经借来念夏的手机看,那里面只保存着我一个人的短信。他知道每天晚上念夏会给我发晚安,他知道我要高考,不想让我知道念夏失踪的消息,所以去他的寝室,找到他并没有带走的手机,给我发短信。他说,念夏曾经跟他提起过我,念夏提起我的时候,会淡淡地微笑。他说,念夏曾经拉着他去买护手霜和润唇膏,说要送给我。但是这些东西还留在念夏的寝室里。他说,他已经把护手霜和润唇膏邮寄出来,地址写的是晋江中学,要我这几天注意查收。

    我听着听着,想问他什么,刚要开口,却忘了问题。

    我曾经希望,有一天有一个人可以发现冬天我手上和嘴唇上的冻伤,发现我未曾启齿的期待。我终于知道,其实他已经发现。其实他早已发现。

    志愿表发下来,我只填了一所南京大学。

    我的高考成绩出乎意料地好。不但南大,就是报北大也没有问题。我知道自己可以顺利地去南京。

    是谁说过,他会在南京等我。

    想起夏阿姨,将电话打过去。一个陌生的女声在电话的另一端响起。

    我知道了夏阿姨的现状,决定去看她。临出门前找出念夏写过盲文的本子带在身边。

    安静的病房。夏阿姨的表妹在照顾着她。我走过去,她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知道念夏失踪的消息后,她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轻声说,夏阿姨,夕照来看你了。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夏阿姨,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我不相信,念夏会离开我们。他一定还活着。我就要去南京上大学了。我从南京开始,慢慢地找,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外面的夕阳斜射进来,照在夏阿姨没有表情的脸上。

    我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离开她的病房。

    盛夏。令人窒息的炎热。

    我提着行李向火车站走去。

    我即将乘坐开往南京的列车。可是却不会有一个人,在南京的车站等我。

    十六岁盛夏的初见,他俯下身,拿起我的泥污的西瓜。

    我胃痛时,他慌乱地撕下语文书的一页,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

    他在舞台上演奏的乐曲。他笔下淡雅的画面。

    他在雪地上踩出的,阮夕照生日快乐。

    他左手握着笔,为我讲一道又一道数学和物理题。

    暴雨中他沉寂的眼睛。

    他一年四季长裤遮挡下伤痕累累的双腿。

    他为我煮的绿豆汤。

    他低下头 , 对我说对不起的样子。

    阴冷的楼道里,他将装着戒指的盒子轻轻地塞给我。

    我十九岁的生日,他轻轻地关掉灯,要我许愿。

    他在地下通道的入口牵住我的手,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走上列车,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打开旅行包,拿出那个厚厚的线装本子。

    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有两行浅浅的凸凹不平的盲文。去看夏阿姨的那一日,我找到盲校的老师,要她告诉我,这本子上最后的两行是什么意思。

    最后的两行,是念夏上大学之前,用一个下午刺下的。

    那位老师告诉我,这两句话是,对不起,夕照,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子,我虽然爱你,却不能给你最好的爱情。

    列车缓缓地启动。我的手抚摸过光滑的盲文纸上那两行字。

    其实念夏,这世界上最好的爱情,你早就已经给我了。从你每天晚上,与我并肩走进地下通道起,就已经给我了。

    因为,这世上最好的爱情,其实只是我们并肩而立,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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