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五 〇
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
寻医之旅
晔问
问尊严,问名声
问灵魂,问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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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金萍
此生都在最好的时光里
」
人 物 介 绍
张金萍,上海第六人民医院东院儿科执行主任,副主任医师,擅长儿科呼吸、消化以及新生儿疾病等。
采访笔记
“新生儿这个专业特别能给人希望,比其他科更有成就感,很多孩子送来的时候都快要不行了,甚至还有几百克的早产儿,救治以后能活得很好,而且长大以后他们回来看你,这个过程让人很有成就感。”说话时,看得出她很陶醉于这种幸福。
第六人民医院东院儿科执行主任,副主任医师张金萍。
她腾腾腾地跑来,四十出头的年纪,脚底下还生着风,她一脸歉意说,桌上太乱,都来不及整理。是的,办公桌是很凌乱,书和文献堆得很高,显眼处有一些照片,宝宝们在冲她笑,她说,“这是抢救回来的新生儿照片,现在我们收治六个月以下新生儿,附近医院推掉的新生儿都到这里来了,除了手术,我们都能治疗。”
她说,做儿科二十多年,心肠是越来越软了,只是以前的心软,用眼泪来诠释,有孩子救不回来,家长哭,她也在边上抹眼泪;而现在的心软,是软在心尖上,脸上可以不动声色,风和日丽。
“社会太复杂,我见过最心狠的父亲,孩子一查出有点问题就要抛弃了。我能责备他吗?也许他也很难,有工要打,有书要读,甚至有官要升,不允许有个累赘在身边,但这样的一生没有愧疚吗?我真的瞧不起这样的父亲。”
之前在儿科医院UICU,她会为了抢救一个病人,赢一个手术机会,在半夜三更与外科医生争锋相对,坚持己见,甚至不惜搬出领导为自己撑腰,“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高年资医生呢,医生一定要有当机立断的能力,你的一个抉择就能挽救孩子的生命。”
而到了东院,让她抓狂的是病人在哪里,当年好不容易来一个新生儿抢救,有久旱逢甘霖一般的兴奋。好在,在她和团队的努力下,东院儿科一年六万门诊量已仅次于骨科,“很多家长跑到市六东院后,看到这里与市区医院同样专业的儿科力量,看到孩子病情好转的效果,一有病就跑市区的习惯慢慢就改变了。”作为科室领头人,她最有发言权。
她坦言,一生交给了患儿,脱下白大褂,似乎什么都不会了。“就连超市卖货都不会。”
我说,不用你会,因为你只懂得尽全力救人,那就足够了,你能算出从死神镰刀下夺回多少孩子的生命吗?她说,都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住。
我喜欢她的性格,她说,遇到阻碍,从来没想过绕道走,“能躲的了吗?麻烦始终都在,拽着你的衣襟不放,那不如停下来,好好与那些困难对个话,解决它,解决不了,你也已经给它厉害瞧了。”她的祖籍山东,自有与身俱来的豪迈,说这话时,是女中豪杰一丈青的手段。
此时室内明亮温馨,滴水湖畔的晚风吹起窗帘,如女人的裙角温柔鼓荡,她说很幸运了,此时做着喜欢的事,可以不用追忆过去,也不用向往未来,此生都在最好的时光里。
口述实录
1
旭日朝阳
唐晔:张医生,您好,咱们先说说您的从医经历吧?
张金萍:好的。我是山东人,75年的,1998年在山东滨城医学院学医。学医其实是个偶然,我上高一时,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病,家里当时很恐惧,母亲特别焦虑,当时我就希望能做点什么帮助家里。高考选择专业的时候,班主任的启发下,我就选择了学医。虽然大学生活很累也很枯燥,但让我学会了自律,以及主动学习的方法。
唐晔:毕业后,您一开始便选择了儿科吗?
张金萍:大学毕业以后,我在山东胜利油田第四医院工作了几年,开始选择的是呼吸科,后来也干过儿科。但当时很敬佩北京朝阳医院呼吸科的王辰教授,中国呼吸界的杰出人物,考研时就去报考了他的研究生,可惜复试没有通过,被调剂到广州暨南大学华侨医院肖新教授的研究生,肖教授是我国新生儿专业的权威。
唐晔:从那时候开始逐步喜欢上这个专业的?
张金萍:是的。我在华侨医院NICU待过,在NICU里都是患病的新生儿,成功救治了孩子,成就感真的很大——很多孩子送来时奄奄一息,甚至还有几百克的早产儿,救治以后就痊愈了,出院了,甚至长大以后还被父母带着回来看你,叫你阿姨——我很享受其中的幸福感,而且,新生儿这个专业特别能给人希望,就像每天可以见到升起的朝阳。所以,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就马上报考了上海医科大学儿科医院陈超教授的博士,方向也定在新生儿专业。博士毕业后,我就留在儿科医院NICU,从2006到2015年。
2
生死时速
唐晔:您几次说到成就感,说说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张金萍:那实在太多了,多半都是在救治孩子成功的事情上。在儿科医院当总值班的第二年,还负责全院NICU危重救治的转运。当时从产房转来危重的宝宝比较多,家里人是接受不了的——怀孕期间还正常,但是生下来以后出了问题,很难接受这个突然的结果。他们先是震惊、无措,在我们的救治和解释下,慢慢接受、配合,直到宝宝痊愈出院,这时候他们是喜悦的。我当时年纪小,情绪也随着孩子父母的心情波动,有时候孩子没有抢救过来,妈妈坐在一旁泣不成声,我也在边上掉眼泪,还责备自己——怎么就没有救过来呢?
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抢救了一个大出血的新生儿。那是一个脐带瘘,孩子出生后结扎了脐带,妈妈也正常看护着,给孩子包了一个很厚的尿布,上午吃奶,中午睡觉都挺好的,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孩子的脸色看起来苍白,也不大动。一解开尿布,沉甸甸的全是血,原来脐带没结扎好,孩子已经失血性休克了。转运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快要休克了,马上上呼吸机、建立静脉通道、紧急备血,调动了全院的资源,忙了一个晚上,总算把孩子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了。这孩子也是命大,家长完全不懂什么回事,不知道原来脐带还会渗血,不过这也是极其偶然的事件。
唐晔:做住院总,碰到这样的事会觉得着急吗?
张金萍:当然着急,我那时候年纪小、资历浅呀。我给你说一个我刚做住院总的事,那时候半夜里接到一个外院转来的一个紧急会诊,那个孩子面色发灰、肚子鼓胀,我估计是外科问题,马上就将孩子抱到科里,一拍片子,果然是一个气腹。当时性子很急,马上电话通知外科的住院总安排手术,他年资比我稍高,认为孩子刚生下来3个小时,没有尿,不赞成手术。我急坏了,在电话里直接与他反驳,后来在病房里等了一个小时,已经是半夜1点多钟了,外科还没来人接,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抄起电话打给我的导师——新生儿主任,主任马上打电话给儿外科主任,这位儿外科主任立刻赶回医院,看了情况,立刻决定手术,并且当着我的面,狠狠批评了那个外科的住院总。我那时候就觉得,医生一定要有当机立断的能力,一个抉择就能挽救孩子的生命,真是生死时速呀。不过那件事之后一段时间,我见到那个外科住院总,都不乐意搭理他(笑)。
3
世间百态
唐晔:NICU能见到很多令人感触深刻的世态吧,对社会一定有重新的理解。
张金萍:是的。但是越做会越喜欢,救的孩子越多,就越有成就感,当然,挑战也很大。有一个35周的孩子,宫内感染,呼吸机上了40多天,拍片子还是个白肺,光固尔苏就用了三次。孩子的病情很重,但他的父亲是个极有担当的男人——住院期间,孩子多次病危甚至有脑瘫的后果,他一直都自己扛着,他信任医生、积极配合医生,并嘱咐医生,如果妻子来问病情,千万不要说的那么重,怕影响妻子坐月子——我们见过太多因为孩子生病,家庭闹矛盾,甚至最后领回去扔掉孩子的,这样的父亲很罕见。
那时候,我们医生都有几次感到绝望,因为片子的结论很不好,40多天的治疗,不断失败、再努力,光呼吸机撤机失败就有三次。但这位父亲始终很坚持,最后,是他的努力,我们的坚持,也是老天爷的开恩,最后孩子成功撤呼吸机的时候,这位父亲掩面而泣,这场战斗,我们终于打赢了。结局是喜剧,孩子救回来了,孩子的母亲过来接孩子回家时还一无所知,还以为肺炎住院时间有点长。现在这个孩子很健康,也很聪明。
唐晔:行医过程中,有遇到过令人沮丧的事吗?
张金萍:那也有很多。一个教师家庭,新生儿29周出生,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出生的时候姐姐还行,但妹妹有点危险,上了呼吸机和气管插管,还合并了一些气胸。我们跟家属谈话的时候,这个父亲直接提出要抱走孩子。我们很气愤——谈话其实是一个告知的作用,我们25周的孩子都救活过,29周早产还有希望的。但是,家属的选择我们也不能干涉,我们心里知道,这个父亲是要遗弃孩子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更愕然了。抱走孩子没几个小时,公安就送来了一个出租车上发现的弃婴,孩子包的毯子、深静脉打的装置都跟送走的孩子一模一样,甚至外面包裹的旅行包也跟当时那个父亲过来接孩子带的旅行包一模一样。我们都明白是什么情况,但话都在肚子里没法说。就这样,我们收治了这个“无名”的孩子。
唐晔:做医生那么久,会不会变得更“心硬”了呢?
张金萍:我觉得,只会越来越心软,不会心硬的。只要孩子有一线存活的希望,我们都会尽全力去救治 。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对自己的孩子好的,你说是吧?
唐晔:听说您后来在加拿大和美国留过学,那段海外求学经历学到了什么呢?
张金萍:加拿大一年年是培训临床,参加最新的新生儿临床学习班,不仅技术上得到了一对一的指导,临床思路也得到了提高。印象很深的是,医疗工作中的团队合作非常重要,北美新生儿查房是团队出动,查房的时候,主治医生、床位医生、营养师、护士、药剂师一起出动,在家属床前,对每一个病人,主治医生会组织讨论,询问各个专家的意见,家属会清楚团队里每一个成员的付出,以及他们的意见和分歧。在美国两年年是做实验,科研思路提高了很多,那时候我在国内已经独立带组,出去以后竟连实验员都不如,只好加班加点努力做,夜里经常哭,感觉自己都要待不下去了。幸好老板对真正想学习的人很鼓励,最终我还是收获了很多。
4
口碑的力量
唐晔:2015年,您来六院东院了,最初的感觉怎样?
张金萍:和儿科医院相当不同。以前在儿科医院加班很正常,一个晚上抢救十几个病人,气管插管可以插很多个。刚来到这里,重病人很少,大多都是轻病人,新生儿几乎没有,练手机会少了。东院儿科刚起步的时候,科里只有三个医生,其中两个医生负责门诊,我负责夜班,我就连着值了好几个星期的夜班。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抢救了一个29周的新生儿。那是我们科里新生儿团队真正的开始。
这个故事也很有意思,那是一个偶然事件,孕妇急产,按原来的规则,这个孩子应该马上转走的。我当时看到这个新生儿非常兴奋,我已经几个星期没有抢救了(笑)。当时没有固尔苏,我联系药房送来,把抢救仪器第一时间用上,当时没有脐静脉,也连夜让厂家送来,最后孩子抢救得非常好,护理团队也带出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医院再也没有往外推掉过新生儿患者,成功救治了很多。
唐晔:现在作为东院儿科学科带头人,压力何在?
张金萍:以前管好自己就行,现在要考虑整个科室团队。医院儿科门诊量已经到6万了,门诊人数仅此于骨科,奉贤、南汇的患者都会来找我们。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的团队来考察过后,对我们也很认可,也会向病人推荐我们。所以,只要踏踏实实做,口碑总会建立的,老百姓都会看见。
唐晔:那么,这些口碑是如何建立的呢?
张金萍:首先是我们从来不往外推病人,这一点非常重要。像周边的二级医院,六个月以下的孩子都不收的,我们主动与他们联系,六个月以下的孩子都可以送到我们这里来,难的麻烦的孩子都接收。只要不涉及儿外科,所有新生儿的疑难杂症我们都可以诊断治疗。比如,我们最近诊断了一例反复外院误诊的糖尿病,前段时间还抢救了一个儿童重症哮喘,如果按照以前送到新华、儿童医院,在路上可能孩子就不行了。
唐晔:您为此付出过很多努力吧?
张金萍:是的。首先,要提高医生的信心,我们不拒绝求治的病人,成功一个是一个,慢慢的,病人之间也口口相传,口碑就建立了。其次,我们花大力气在人才招聘上,刚开始科室只有三个医生,现在有十个医生了,在招聘的时候,让医生来看我们的门诊、病房,向他们展示科里下一步计划,大家都觉得很有希望。我们儿科,我想之后的五年、十年,会发展得很好。
5
潜力可以挖掘
唐晔:科里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呢?
张金萍:完善特色门诊。第一个计划就是,把神经评估门诊开起来,这对孩子的成长发育相当有意义,我们已经获取了欧洲认证资格,这个门诊可以更准确地评估孩子以后的智力、行走等功能发育,也可以更早期发现问题,进行矫治,起到更好的治疗效果;还有一个是矮小门诊,主要是内分泌方面,肥胖、矮小、性早熟,现在的家长很重视孩子的身高,大医院里做这方面的检查,光是预约都需要三天以上,而我们这里可以全面地检查和诊断,节约患者的时间;第三就是哮喘门诊。我们的医生都对未来很有希望,很有干劲。还有加强病房管理,我们马上搬入新病房后,增加疑难危重的收治。还有科室的科研和教学工作,都要脚踏实地的认真完成。
唐晔:您在这个过程中有过困惑吗?从NICU转到目前这个岗位,这个转变是相当的大的。
张金萍:当然。我经常要考虑如何与院领导沟通,获取支持,还有怎样开展科里的工作。我觉得,我是有很多潜质可待挖掘的。在这里,从零做起,与大家共同进步,一点点做起来,真的很有成就感。
唐晔:这一路走来,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张金萍:人的潜力是可以挖掘的。也有遇到困难的时候,但绕道而行不是我的性格,困难再大,解决它才是正确的,避过它,以后还是会遇到的。在科室里,我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开科室会议,如果科室解决不了,我再找院方,院方对我们科支持力度很大。坚持很重要。
唐晔:空下来的时候,您会做什么呢?
张金萍:看文献,剩下来的时间都是陪孩子。平时没有什么爱好,我女儿会抱怨我,除了上班就会上班,其它什么也不会干,不像其它的妈妈会烘焙呀什么的,因为我没有时间呀,我要看文献,关注科室每个人的发展,找到每个人的特点,带他们往前走。
唐晔:能坚持至今,您的驱动力是什么?
张金萍:可能是对这份工作的热爱,我特别喜欢这份工作。要是有下辈子,我还要当医生,而且一定是儿科医生。别人打趣我,是不是除了医生啥也不会做,我也大方承认,是呀,我除了医生啥也不会了,你让我去超市当个营业员我也不会(笑)。
唐晔:你觉得医生的宗旨是什么?
张金萍:治病救人,尽全力去救。你只要尽力,哪怕救不回来,多数家属还是会理解的。更何况,许多情形看起来已经无力回天,尽全力施救,都有希望枯木逢春。
采访/唐晔 编辑/张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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