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搬运自小号,已上榜。想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重器】,被拒稿
我是一只红脚鲣鸟,出生在一座海岛上。那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小岛,它很孤独,从陆地到这里,需要坐上十四个小时的船;它又不算孤独,周围遍布着很多这样的小岛,每座上面都有人烟。可是,人们还是用“鸟不生蛋”来形容它。他们是对的,我在岛上没见过同类,所以我是个意外,是只孤鸟。我能猜想出当时的情形:父母出海抓鱼,飞经这里时,母亲肚子疼得憋不住,落在草丛里,挤出一枚蛋,然后轻装上阵,忙碌一天后,夫妻双双把家还,等到半夜三更,她突然惊醒,想起我来,急忙从窝里飞起,转动着小脑袋四下张望,可她很快发现自己是夜盲,象征性地飞了一圈后,她叹了口气,在心里对我说,苦命的孩子,不要怪妈妈抛弃你。
我没听见她的话,还在傻乎乎地长大。海岛适宜的温度和湿度,刺激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渐渐生出喙,生出羽毛,生出视力,变成一只完整的鸟。等到蛋里实在挤不下,我就用嘴戳破蛋壳,钻了出来。
周围满是绿色,阳光不太刺眼,我的眼睛很快适应,好奇地观察新世界,草地,树丛,岩石……透过树丛的间隙往远瞧,是一片蔚蓝,空气潮湿,带着咸味,那应该是海。
眼角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出来进去,我转头去看,是四四方方一块红布,被风卷得乱抖,可是半天也没见挪窝,我歪了歪头,发现树后还有根大杆子,那块布是栓在杆子顶上的。
杆子下面有房子,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低下头,开始研究自己。下半身还在蛋壳里,一个褐色的大肚子,下面漏出两个红色的大脚丫子,挺丑的,我想,怪不得被遗弃了呢。那个大肚子发现我看它,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它饿了,我也饿了,本能告诉我,会叫的鸟有虫吃,于是我扯着嗓子叫起来,叫了半天没人理,更饿了。我有点沮丧,本能又告诉我,我会饿死,而且饿死的滋味不好受。
树丛里突然起了躁动,有个很大东西靠过来,我闭上嘴,紧张地观察,这要是窜出一只山猫,我的鸟生就结束了,本能告诉我,被吃掉比饿死还痛苦。我一停嘴,那东西也停下来,它找不到我,晃悠两下,从我身边滑了过去,我这才看清:那是棵树,没有树干,遍体黄绿色的树叶,比灌木高出两三倍,移动得很快。这里的树居然会走,以后搭窝时可得留神。我正吃惊,只觉得一片黑暗压了过来,抬头一看,发现那棵树已经绕到我身后。树丛里现出一张脸。一只小鸟,他惊喜地喊。一个树人,我惊讶地想。他抓起我的蛋壳,托举起来,边晃边喊,这是谁家的?当然没人理他,他把我捧到眼前说,你好像没有妈妈?我来养你吧。他的脸又圆又白,和我的蛋壳一模一样,还真挺亲切,我不想乱干亲,但从了他能填饱肚子。我拍拍翅膀,嘎嘎叫了两声,表示同意。
小周——我给他起的名,他是树人,应该姓周——说,那咱们回家吧。说完捧着我转身往回走,钻出树林,豁然开朗,大海和天空交融在一起,形成一张无边的蓝色幕布,小周停在一个土坡上,举着我转了一圈,说,看,咱们住的小岛。又指着海边的一处建筑,那个营地就是你的新家,其实也是我的新家,我刚来半个月。
我看见那边有个院子,中间是大操场,这头是三层小楼,那头是一根旗杆,顶上挂着一面红旗,在海风肆虐下上下翻飞,是我刚才看到的那抹红。
小周带我进了营地,我以为他会热情地带我参观,结果他直接去了食堂,把我扔到厨师面前,一个立正,喊道,报告,我捡了只小鸟。厨子看了我一眼,撇撇嘴说,太小了,不够塞牙缝呢。我听完吓了一跳,挣扎着想逃跑,翅膀乱扇,俩脚乱蹬,飞是没飞起来,不过踹掉了蛋壳。厨子看见我的大红脚丫子,说,哦,原来是保护动物,那不能吃,放那儿吧,我喂它。就这样,我在食堂里住下来,好消息是,这里的鱼管够,不太好的消息是,这里只提供鱼,我倒无所谓,我只吃鱼。小周就惨了,有一回他在食堂值日,趁机跟我抱怨,说他家是西北的,不太会吃鱼,已经卡过好几回刺了,而且吃鱼根本吃不饱。我看看他,好像是瘦了,脸没有蛋壳圆了。
海岛的黎明总是来得很早,太阳在海平面上一冒头,天随即大亮。而比黎明来得更早的,是起床号。尖锐的声音划破灰蒙蒙的天空,传遍小岛的每个角落。对我来说,这声音只是刺耳,小周他们就惨了,得跟着这声音起床,我想他肯定受不了,可出乎意料,他每天都很精神,都面带笑容地出现,到操场上集合,再列队从大门跑步出去,一直到中午才回来,吃过饭,又回到操场上训练。周而复始。
对于鸟来说,这种规律刻板的生活,就不太有意思了,当我能够自由飞翔时,就离开了军营。我从空中俯瞰小岛,岛不大,军营和码头占了快一半,另一半长满植物,地势微微隆起,形成一座小土山,我在山顶的灌木丛里安了窝,我不敢住树顶,我老觉得那些树会动。
小周很快找上门来,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当初的兴奋,他说,你这里视野不错,不介意我来串门吧,那边的生活有点无聊。我理解他的感受,自从我会飞后,愈发觉得军营的生活太过枯燥。后来,他经常在傍晚跑来跟我聊天。开始几天,他不停在说,从报考军校,到分配边关,从接受军训,到日常执勤。直到把人生经历来回讲过三遍,他说,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我想他大概有点委屈,因为我不是人。后来,没什么可说了,我们就一起坐着——他坐着,我趴着——看落日沉入大海,繁星挂上天幕。他看着看着就哭了,我想家了,他说。他的情绪开始不稳定,有时会骂上几句,老子辛辛苦苦读书,考上大学,是为了当军官,可不是为了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想他是对我有期待,毕竟他这结论需要我用行动支持,所以有那么几天,我会飞到海上去拉屎。后来,他消失了一段日子,我也就没再坚持。
我搬到山顶后,还是能听见起床号,我想这辈子是躲不开它了。早起的鸟有虫吃,可我不吃虫,也不想一早就去抓鱼,所以就趴在窝里,看他们把旗子升起来,然后跑步,围着岛跑,绕完一圈回来,在操场上列队,点名,喊口号,那口号挺带劲儿,但是有点长,又是好多人憋足劲吼出来的,我听不清喊得是什么。
岛上也会有外来者,通常都是渔民,他们在附近海域捕鱼,遇到风浪时,会躲来这里。在码头泊好船后,他们会上岸,找战士们聊天,有时也抬上两筐鱼,或者水果,送去食堂。偶尔也有大船来避难,船上盖着楼房,比山还高,挂着各种旗子,有红色的,和军营旗杆上的一样,也有其它颜色和图案的。上面的人不会下船,他们站在楼顶上,冲这边挥手表示友好。战士们好像不领情,他们要冒雨站在码头上,端着望远镜观察船上的人,播放起床号的大喇叭不断喊着,禁止拍照,声音响遍全岛,直到大船离开。
另外还有一种船,上面没有楼房,但也很大,每个满月周期里,会到岛上来两次。这个时候,所有战士都会出动,从船上搬下来好多大箱子,运到营地去,要干上大半天才能搬完。
船头站着个人,微胖,带着大檐帽,像是船长,坐阵指挥,等东西搬运完,他就变出一个盒子,战士们围上去,他打开盒盖,从里面掏出一摞信封,人群躁动,包围圈又缩小了点儿,都扯着脖子往他手里看。船长开始一封封拿起来,看着上面的名字,喊,王铁壮,包永宁,李大锤……听到点名的战士,一边高声应着,一边扒拉开人群,挤到里面,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信,跟周围人说笑着,退到外围,有人迫不及待拆开,边读边笑,也有人把信揣进兜里,三三两两地离开。
大船总是傍晚才到,要停留一晚,这一天的晚上,总是很热闹,食堂里的灯光和笑声一直持续到很晚。第二天早上,起床号响过不久,大船便出发离开,好多人都去送行,然后盼着它下次到来。
等小周再来找我时,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他,他变得更黑更瘦,但是脸上又带上了笑容,眼睛也更亮了。他说,我想通了,两年而已,这都有大半年了,再一晃就过去了。想通以后,他又经常来找我,恢复了之前的开朗。有时他热血沸腾:我们守着祖国的大门,如果有敌人胆敢来犯,我们就是第一道防线,我们没有重型武器,但可以用汽艇拖延时间,哪怕穿着救生衣,在水里筑成人墙,也要挡住敌人。他的眼中闪着光,仿佛马上就要奔赴前线。没两天他又垂头丧气:老班长说了,和平时期有个屁敌人,他已经驻岛二十年,只在象棋里见过炮。给船只点亮灯塔,给渔民提供避风港,就是我们的价值。他的眼里没了光,仿佛这些小事无足轻重。
在他左右摇摆的态度中,大船来来去去,两年大概快要到了,他每次出现都比前一次更高兴,反复跟我念叨一个词,直到我那枣核大的脑袋都记下来,那是——“回家”。有一天,大船送来了更大的好消息,发放信件时,甲板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有人被人群抬起,抛到空中。到了晚上,笑声格外吵闹,食堂的灯光亮了整宿,后半夜才逐渐安静,我挺好奇是什么喜事,可是小周好几天都没来汇报,又让我有点担心。
又过了几天,他终于出现了,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表情很复杂,带着三分喜悦,三分不甘,三分惆怅,一分抱怨,好吧,这是他自己说的,我根本看不出来。我们看着夕阳,余晖把周围映成暗红色,光线正一点点收拢消失,他的脸越来越黑,那一分抱怨不断扩大,铺满了脸。他终于开口说话,小王——跟我同期的一个大学生,他有孩子了。他停了很久,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应该把转岗名额让给他,可是……他又停了很久,突然跳起来,凭什么呢!他有了媳妇儿,有了娃,还有了回家的机会,好处都让他得了!我呢?得着什么?好名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名声有屁用,说给你听吗!他指着我喊道。我?我也不想听,在他跳起来的瞬间,我吓得飞起来,躲到树梢上。
海岛上没有冬天,但会有冷空气降临,天阴沉沉的,却不下雨,树叶变得墨绿,卷起来,很容易感受到生机凋零。大船送来了新的消息。在开始搬东西前,人群就聚集到船长周围,拉起很大的圈,没人往前挤,船长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队伍里走出一人,接过去,船长立正敬礼,周围的人也都敬礼。
那天晚上,军营里鸦雀无声,所有屋里都亮着灯。夜深了,有个人影从大门走出来,径直往海边去,走了一段,他停住了,抬头看天,我也跟着向上看,晴天,满天繁星,密密麻麻,看得我眼晕。他又开始走,没走几步,又停住看天,我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反复几次后,他停住不动了,又仰头看了一会,抬起手臂,用袖子抹了抹脸,然后噗通一下跪到地上,冲着大海哐哐磕头。
春天来临时,小周再次出现,他瘦得完全认不出了,眼眶深陷,脸颊脱了腮,眼中少了期望,多了坚毅。他说,我不用走了,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了。他的鼻音很重,声音听着有点怪,没事,我还有这里,海岛就是我的家。他把脸转开,指着军营的方向,说,看见那旗子了吗?我们最重要的使命——我也是最近才理解的——守住那旗子,有旗子的地方,就是国,有国才有家,我来替战友守住大家,他们才能放心地回小家。
我认真听完,心想,他这绕口令说得不错。可惜,我只听懂了一句,海岛就是家,这我完全赞同,我每天都在附近海域飞,甚至飞去过遥远大陆的海岸上,见过更适宜的环境,也遇到过很多同类,但最后,我还是会回到这座岛——没有同伴,鸟不生蛋的这座孤岛。我想,就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吧。
四季来了走走了来,大船来了走走了来,新兵来了走走了来……皱纹来了,没走,走的是头发——小周走了,变成了老周。我也老了,以前在海上飞一整天,任狂风暴雨也不怕,现在飞一会就累,捕鱼越来越难,我开始祈求天上下鱼。老天爷满足了我的愿望,台风来了,很突然,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一瞬间,黑云就盖住大地,狂风肆虐,卷着雨水、海水和鱼,袭过来,巨浪翻滚着冲向小岛,海面上的船只,慌慌张张地涌向各个小岛,战士们忙碌起来,调度的,指挥的,接船的,在码头和营区间出来进去。
一握粗的小树,被吹得直不起腰,全都趴在地上,不战而降。插不严的门窗哐哐撞墙,铁皮棚子发出撕裂般的声音,像要挣脱房顶的束缚,最危险的是那根旗杆,既不能被风拔出来,也不会被吹躺下,就在那里摇摇晃晃地吓唬人,那面旗子上下翻动,呼啦啦地响,绳子都鼓成弓形,眼看就要被扯断。这时,一个人影冲过去,他冲得很艰难,还不如走着快,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帽子早不知飞哪去了,费了很大劲,他挪到了旗杆下,他抬头看看旗子,伸手试探性拽了拽绳子,解开上衣扣子,那衣服瞬间飘起来,他使劲拽住,把衣服脱下来,裹在一条胳膊上,另一头圈过绳子,再缠上另一条胳膊,然后解开绳扣,开始降旗。旗杆晃得厉害,那人弓着步,肩膀抵住旗杆,双手将绳子尽力拽平,一寸寸向下拉着。就在这当口,那铁皮棚子终于挣脱了房顶,获得了自由,它飘到空中,一边加速,一边被风拧成一团,于是它坠下来,流星闪耀一般,冲向旗杆下的战士,他晃了晃,瘫软下去,他的胳膊还挂在绳子上,他就这样,面朝地趴下,和地面形成一个夹角,胳膊被反拧上去。
也许他死了,或者至少晕过去了,我想我应该去帮他喊个人,我不情愿地拍拍翅膀,刚比划一下,就险些被风吹起来,我不由得抱怨,好容易天上下了鱼,却还得冒着风雨出去,算了,谁让这里是我家呢,我可不想家里死人。我决定走过去。别看我的大红脚丫子挺显眼,可它实在不适合走路,等我挪到码头上时,风已经小了些,我叼住一个战士的衣服,连扇带咬,总算让他明白跟我走。来到旗杆下时,那人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死死挂住绳子,那面旗子也还坚强地连在绳上。那人被救了下来,是老周。当天夜里,一个大铁鸟飞来,把老周接走了,我是第一次见这东西,老周应该高兴,他经历了这个岛上从没出现过的重大事件。
台风送来的鱼吃完了,我也再没能力去捕鱼了,饿了几天后,我的精神突然好转,感官变得异常灵敏,我能看清海边巡逻的战士的脸,能听清他们喊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甚至能闻到食堂里饭菜的香味。我想我是要死了。
下午,那艘大船来了,它是来指引我上路的。远远地,我看到甲板上有个人,他坐在一个带轮子的椅子上,敬着礼,那是老周,错不了,他来接我了。大船靠岸,老周被人推下来,一路推到军营里,操场上全员列队敬礼,老周坐在椅子上缓缓滑行,一趟,两趟……最后,他停在队伍前方,喊出了那句口号,这一次,我听得很清楚,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他喊。战士们憋足劲儿喊,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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