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孤岛》

作者: 李浩然来了 | 来源:发表于2022-06-30 15:18 被阅读0次

    郑重承诺: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从凌晨开始的这场雨还在持续。我待在出租屋里,陆续喝光了四瓶啤酒。喝光四瓶啤酒后我准备看会书,手边有本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蓝色封皮上印着一个大大的B字,作者是智利已故作家波拉尼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把他念成奥拉尼波,发现错误后无比内疚,感觉是对逝者的不尊重。看了两三页,全没记住内容。最近总是心绪难宁,写作停滞,看书也浮光掠影,文字在脑海中过一遍,即刻逃离。我把这归咎于夏天以来络绎不绝的梅雨天气,久不见阳光容易让人思路闭塞。窗外的雨声凌乱,撩拨起我的睡意,刚躺到床上,敲门声响起。我问了声是谁。对方说,外卖。一个粗粝的声音。我说我没点外卖。他说,你是不是马小束先生?我说,对,我是马小束,但我没点外卖。他说,也许是你太太点的。我说,我没有太太,也没有朋友,没人给我点外卖。他说,订单上写得清楚,中医院南侧青年公寓3楼315房间电话尾号3823的马小束先生点了一份韭菜鸡蛋馅饺子,备注带头蒜,真不是你点的?个人信息完全正确,而且是我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这让我再没理由回绝。我打开门,一支枪口率先从门外探了进来,随后那个声音说,别动。我没动,张了张嘴,他又说,别喊。我又闭上嘴。他走进屋子,枪一直顶着我的肚皮,我退到床边,再无可退。他命令着,坐下。我坐在床上。他说,马小束先生,我没恶意,但怕你反抗,只好先礼后兵,得罪了。来人个子不高,粗壮,眉毛胡子连在一起,穿一身颇有年代感的绿军装,解放鞋破了两个洞,分别露出左右大脚趾,左边趾甲脱落,形成一个月牙形状的紫色疤痕。浑身上下淌着水,好像正在融化。我稳了稳心神,说,家里你看什么值钱尽管拿去,衣柜里那件黑色七匹狼外套口袋里有个钱包,里面有85块现金,还有两张卡,一张储蓄卡,里面有5000,你拿走;另外一张是信用卡,欠了8000,你给我留下,我自己还。他拉过来一把凳子,坐在我面前,目光在我身上掸来掸去,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拿你东西,也不要你的钱,虽然我也很穷,但总比你好过一点儿,起码没有负债。我说,那你想要什么?他说,要你的文字。我看着他,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像个乞丐,但精神还算正常,我说,我不明白,我的字不值钱,最多千字五百,一个字也就五毛,而且这完全凭运气,更多的时候我的文字换不到任何收益,写十万字能发表一万就不错了。他说,这我也知道,你是个末流作家,甚至末流都算不上,发表过几篇小说,去年给市作协提交了入会申请,没通过。看来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说,那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说,别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在我讲完之后,你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写一篇小说,这篇小说一定能引爆文坛,畅销海内外,获得专家和读者一致好评,最终你凭借这篇小说斩获蛤蜊文学奖,一跃成为顶尖作家。我再次看了他一眼,陡然对他生出些好感。我说,既然要我用你的故事写小说,那你起码让我用笔记一下吧。他说,不用,没多长,你就用脑子记,能记多少算多少,记不下来的可以虚构,这不是小说家拿手的本领吗?后面,他开始了他漫长的讲述,直到我胃里的啤酒全部转移到膀胱并试图冲破桎梏时才不得不打断他。

    他说:

    这件事要从2018年开始讲起,2018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大事,你还记得吗?(我在风干的记忆标本里努力搜刮2018年的新闻联播画面,遗憾的是,除了朱丽送的一把剃须刀,我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一年,我结婚了。众所周知,结婚和坐牢一样,会影响人的命运。我的命运也因为婚姻的到来而发生了巨大转变。我和我老婆是同事,在一家当地国企,工作稳定,收入够开销,但想买车买房是做梦,所以我老婆提议我出海,做一名海员,据说海员工资很高。(他说的没错,我有一个朋友,姓孟,我和朱丽都叫他老孟,他在海上很多年了,现在月薪2w。)于是我上了船,跑远洋,开始很不适应,有点晕船,遇到大风天,船晃得厉害,我躲在宿舍里,宿舍是单人间,一张床,一张书桌,书桌用不上,一般我都躺在床上,身子随着船有节奏地摇晃,感觉脑仁儿都被搅成了豆腐脑,一片混沌。恶心,吃什么吐什么,那就什么也不吃,也不行,吐酸水儿,没水可吐了,吐胆汁儿,吐血。最后几近虚脱。没人管我。老船员对此司空见惯,新船员自顾不暇。我想这样不是办法,这样下去,我会死在船上,于是忍着反胃,坚持每天吃点东西,吃了吐,吐了继续吃。过了一个星期,风浪减缓,我的症状也逐渐好转,像是重获新生,走到甲板上,放眼望去,觉得每一朵云,每一缕阳光,每一片海浪都是如此美好。完全克服晕船的第二天,船长开始给我委派工作,敲锈,刷漆,甲板上太阳毒辣,又没地方遮阳,汗流一身,马上晒干,再流,源源不断,水分都从毛孔排出来,一天不用撒尿。好在每天工作只有八小时,剩下的十六个小时全部属于自己。我带了手机,想给我老婆打个电话,但是海上没信号,手机上有两个单机游戏,一个是削水果,手指充当水果刀,把满屏翻滚的水果切成两半,玩了几天,没啥意思。另一个游戏是会说话的汤姆猫,我说一句,它嗲声嗲气跟着学,我说,你好啊,它说,你好啊,我说,你好可爱啊,它说,你好可爱啊,我说,你叫啥?它说,你叫啥?我说,傻逼!它说,傻逼。夜里听着海浪撞击船舷,一下,又一下,很久睡不着,有时候一晚上都睁着眼睛,和黑暗中不存在的另一双眼睛对视,白天却打瞌睡,有一次敲锈时犯起迷糊,锤子落到脚上,趾甲掉了,肿了好多天。后来,学会了钓鱼,抻根鱼竿,一坐几个小时,钓上鱼来,摘下勾,再放回海里。船上不缺海鲜。

    他说:

    两个月后,船靠港,当我看见那片土地,看到土地上的汽车,楼房,还有行人,立即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上去打两个滚儿,终于捱到卸完货,船长大手一挥,去吧,该消费消费,该撒欢撒欢,时间宝贵,就两天。我被同事拘着,先在当地找了个酒馆儿,喝了一种很烈的酒,辣得嗓子直窜火;吃的半生不熟的肉,塞得牙缝里满满当当的肉丝儿。酒足饭饱,又被拉扯去红灯区,一人找了个洋妞。接待我的是个红发姑娘,身材丰满,眼睛明亮,前半程我们一直用英语交流,我的英语很蹩脚,就会零星几句问候语,也够用,毕竟我们主要是身体上的切磋。实不相瞒,我因久疏战阵,还没拔刀就缴械投降,搞得很没面子,我从她身上爬下来,急中生智,说道,衣苦喇得死噶?(我问,什么意思?)日语,多少钱。虽然丢脸了,但没丢中国人的脸。上船前,回望身后灯火,感觉万分不舍。后来,我又学会赌,一下班,几个同事聚在宿舍,斗地主或者炸金花,斗地主斗的是智,炸金花斗的是勇,五六个人,吵吵哄哄,一玩到半夜。输赢在五百之间,我输多赢少,钱不够了,同事慷慨,打欠条。发了工资,一万二,逐个偿还,还到最后,工资没了,还差一千八。心有不甘,继续玩,继续输。船上另一个跟我同来的,姓张,小我两岁,戴个眼镜,文文弱弱的,走路夹着屁股,来回扭动。老船员经常逗他,在他屁股掐一把,或者洗澡的时候让他捡肥皂。他比我输的少些。有一天敲锈时,他主动凑过来,对我说,感觉不对劲,玩来玩去,就咱俩输,会不会他们合伙给咱俩挖坑?他一说,我也觉得蹊跷,再玩就长了心眼儿,果然发现是几个老船员合伙做局,专坑我们两个新来的。带头的是个东北人,叫大虎,在船上当大副,进去过,原因他没说,别人也不好问,上船据说也是在岸上结了仇家,待不下。我跟小张商议,趁夜里他们睡觉时,治住他们,让他们把钱吐出来。小张犹豫,说他们人多。我说,怕啥,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大虎,别人也肯定乖乖就范,我早就观察过,大虎晚上睡觉不锁门。他还打怵,我说,咱新来的要是不抱团取暖,那只能一直受气。他勉强点头。我们计划在第二天我值夜班时行动,谁知,当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中,房门被撞开,几个人拥上来,搂头照脸对着我一顿招呼。打了有五分钟,实际时间可能比我想象的短。大虎示意停手,指着我歪掉的鼻子说,听说你想搞事情?我没说话,吐了口唾沫,里面有颗牙。大虎又说,愿赌服输,自己牌技不佳怨不得别人,男人最好大气点,不然容易吃亏,输不起呢,就别玩儿。我点点头。等他们离开后,我躺在黑暗里,外面海浪还在哗啦哗啦撞击船舷,船轻轻摇晃,感觉不出来速度,但它一直在前行。我爬起来,活动活动胳膊,关节疼得厉害,换上运动鞋,去厨房取了菜刀。先到小张房间,反锁着,耳朵贴在门上,似乎听到哭泣声,也许是海浪的声音,无疑这救了小张,也救了我,这是后话。我放弃了报复他的念头,转身到了大虎门前,里面很安静,我一脚踹开门,大虎坐在床上,另外两个人一个屁股搭在桌角,半坐半站,另一个坐在椅子上,每人拎着一把敲锈的锤子,在手里摇晃。我被按倒在地,大虎抽了我两个嘴巴,说,死不悔改?我说,对,要不你弄死我,要不我弄死你,就这两条路。大虎说,硬气。这时有人敲门,船长在门外说,干嘛呢?大虎捂着我的嘴说,没事儿,老刘喝大了,撒酒疯呢。船长说,早点睡,明天还有活。大虎说,放心吧,你歇着。脚步声踢里踏拉,逐渐远去。大虎松开手,指挥另外两个人把我拖到甲板上。海风很硬,敲哪哪疼。海水和天空黑亮黑亮的,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个人把我抬到船舷上,大虎说,去年船上丢了个人,找了两天没找到,后来自己漂上来,身子只剩下一半儿,听说是喝多了跑到甲板上撒尿,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好在船上有保险,赔了他家里一百万。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丝宽慰。另一个问,你会游泳不?我说,狗刨算不?三个人都笑了。

    他说:

    我进入水里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会不会游泳有区别吗?海水无情,会游泳无非让你多活一会儿,也只有一会儿而已,最多俩小时。我会游泳,我家在泛区,小时候我家那片儿经常发洪水,洪水过后,我和几个玩的不错的孩子一起跳下水,在里面摸鱼,也摸从上游冲下来的青玉米,还有蔬菜。我一个猛子能扎十几米,在水下能憋气十分钟,有个外号,叫水猴子。我母亲早亡,父亲不准我去水边,但他没时间看着我,被他发现了,揍我一顿,告诫不准再去,然后他把我摸来的鱼炖了,当晚餐上的一道硬菜;青玉米和蔬菜剁成段,喂了猪,对猪来说,也是一道硬菜。除了我,我们全家都饱餐了一顿。我还想起,我刚认识我老婆那会儿,我们去三亚的海边,洗海澡,她不会游泳,胳肢窝下面架个游泳圈,在只有齐胸深的水域扑腾,水花巨大,溅得旁边的人满头满脸,后来,我们方圆五米内就剩下我俩。我突然想逗逗她,我故作严肃地说,好像有什么拽住了我的脚,她捧起水泼我的脸,说,别闹。我操控自己五官,让它们在脸上摆布出一个痛苦和惊慌交错的表情,同时大叫一声,深入水底。我潜在水下,看着我老婆两条大腿微微叉开,弯成两个45度脚,大概静止了两分钟,抻直,慢慢挪动,海水阻力大,她走得艰难,向前走了十几步,要碰到我了,她的腿被海水涂上了一层迷幻的光彩,我真上去摸一把,但我忍住了,游戏还没结束,我往旁边躲了躲,她又开始向右走,向后走,驴拉磨一样,给自己画圈,又过了两分钟,我听到她喊,xx,xx,你别吓我,你快出来。声音经过海水的涂染,变得粘稠。后来,她的声音变形,撕裂,带着哭腔。远处有几条腿向我们聚拢。我跃出水面,哈哈大笑,一口海水冲进喉咙,我又咳起来,可还是忍不住笑。我老婆扑上来,拳头擂我的胸,用足了力气,说实话,挺疼的,可我觉得很享受。她骂我,傻逼,大傻逼!我第一次觉得被骂也很享受。我在凉得刺骨的海水里,突然就想起这些。想起我的父亲,现在是九月,又到了庄稼成熟的季节,他一定在准备去地里掰玉米;想起我的老婆,现在北京时间应该是中午十一点半,她刚下班,可能正在去食堂的路上,有两个女伴,左边的瘦一点,一脸雀斑,像个长了手脚的芝麻烧饼,右边的胖一点,鼻孔像是双管猎枪黝黑的枪口,从中透出肃杀的气息,数我老婆匀称,数我老婆漂亮,她们搭着彼此的肩膀,一路说笑,走在厂区一排白杨树稀薄的阴影下。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多活一会儿,等到玉米由田地转移到院子里,挂满四面墙壁;等到我老婆打上饭,看有没有她最爱吃的鱼香肉丝;等到父亲扛着一袋玉米面上楼,停在五楼,敲响502的房门,我老婆打开门,叫了声爸,父亲啊了一声,把玉米面搬进厨房,说,新玉米,熬粥好喝,并不停留,退到门口,说,最近xx打电话了吗,我老婆说,打了,挺好的,父亲点点头,说,有事言语,跨出门,把门带好,在门外点了根烟;等到到我老婆早晨爬下床,踩上粉色的小猪佩奇拖鞋,左右反了,半闭着眼睛,迷迷瞪瞪上厕所,蹲在马桶上,伴随着悠长的水流声,打了个哈欠。一幅幅画面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呈现,那一刻,我从未有过的感觉到生命可贵,我想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会儿,一小时,一刻钟,一分钟也好。船还在前行,距我大概有二十米。船的左侧,大虎他们手把船舷,还在向我张望,我首先要做的是避开他们的视线,让他们以为我死了。我潜到水下,脱掉上衣,再拉上拉链,扎紧袖口,衣服在水中鼓胀,撒手,热气球一样升上去,从水面看,它一定像人的脊背。我在水下待了五分钟,船又开出去大概五十米,大虎他们心满意足返回船舱,我把头探出水面,大口喘气。四顾茫茫,黑色的水面上不时翻起白色水花,一只落单的海鸥俯冲下来,想要抓住一条调皮的鱼,但是没有成功,它凄厉地叫了一声,向远处飞去。身上的温度在迅速流失,我倍感绝望。就在这时,我看到船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扭来扭去,将一截枕木滑下船舷。枕木轻巧入水,没有激起一片水花,却我心里撞出一个大浪。

    他说:

    我坐在枕木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想起小时候很喜欢的一首歌,叫《爱拼才会赢》,“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当时还觉得挺励志,我在海上,飘荡了半夜以后,突然想起这首歌,我想说,放狗屁,我现在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全得看海的脸色,如果它大发善心,赐我一艘路过的船,或者小岛,我就能获救,如果它心情不好,差遣来一头鲨鱼,那我就完蛋了,尸骨无存。但在大海面前,我算个什么呢?别人随手丢弃的纸屑,你看到了,可以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也可以视而不见,当然更多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到,它太不起眼了。现在我就是那片纸屑。好在,大海貌似心情不错,一直风平浪静。天色渐渐亮起来了,黑暗被一点点抽走,我面前的海水从天边开始,晕开红色,越到外围,颜色越浅,突然,在红色的中心,一个金灿灿的球体跃出水面,太阳出来了。这居然是我第一次见到海上日出。当然,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临近中午,太阳变得毒辣,我身上结出一层白色盐霜,拿捏着我的皮肤,又很快融化,随着汗水渗进伤口。疼痛让我感到恐惧,我怕死,我还有很多人和事放不下。我应该给父亲买一辆电三轮,我还没来得及给我老婆拍一张海上日出的照片。后来,饥饿和困倦几乎同时降临,它们和求生的欲望纠缠,互相角逐。有那么一会儿,我趴在枕木上,眼睛一闭,睡了过去,大概有一两分钟,我身子一歪,蓦然惊醒,太阳已滑到我的身后,我意识到,自己又多活过了一天。这真他妈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这个故事对我来说足够有吸引力,无奈尿意蓬勃,在膀胱里不停激荡,我不得不打断他。我说,抱歉,我想小便。他说,再忍忍,快完了。我说,等我上完厕所再讲也一样,真憋不住了。他说,真憋不住了?我说,真憋不住了。他看了我一眼,我脸上在冒汗,五官大概也有点扭曲。他说,你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招。我说,没花招,就尿尿。他的枪口抖动,说快去快回。我奔向厕所,膀胱很疼,我觉得我的前列腺可能出了点问题,导致在床上表现不佳,朱丽虽没抱怨,但有一次,我分明看到她的脸颊涌上一丝不满,又马上隐退。尿完了,我走出厕所,他一直端着枪等在门外。大概那串高低错落起伏不定的尿声激发了他的饿意,我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咕叫。果然,他说,你会做饭吗?我说,会,平时都是自个起火,拿手的是西红柿鸡蛋面。他说,去吧,荷包个鸡蛋。我如实说道,不凑巧,家里没面了,也没鸡蛋。他眉毛折成了两个对勾,说,别的呢?我说,也没有。看到折成对勾的眉毛逐渐向V字形发展,我忙补了一句,有啤酒,液体面包,挺扛饿。他的目光在房间内扫视,最后驻在墙角,那里有一堆啤酒瓶,包围着几瓶啤酒。啤酒昨天买的,600毫升的崂山,我买了一包,一共九瓶,上午我喝了四瓶,还剩五瓶。他拿枪捅你的肚脐,说,打开。我说,一瓶?他说,全部。我松了口气,把啤酒拎出来,在桌角磕开,泡沫嘭了一桌子,顺着桌面边缘的凹槽往下淌。自从用桌子代替后槽牙充当起瓶器后,桌子的命运就越来越趋近我的后槽牙。他坐在凳子上,我坐在床上,桌子在他的右手边,伸手就能够到啤酒。屋子空间狭窄,我俩几乎膝盖顶着膝盖。我想,“促膝长谈”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他端着啤酒瓶子喝了一口,深情款款的一口,等啤酒瓶子离开他的嘴巴,里面的啤酒少了一半儿。他打出一个连环嗝,随后看了看我,递过来一瓶啤酒,说,一起吧,我喝你看不是个事儿,毕竟啤酒是你家的。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喝。他把枪口向上抬高了一公分,指向我的嘴巴,让你喝你就喝,一人不喝酒,俩人不打牌,这是规矩。我只好接过啤酒,他说,走着,我干了你随意。他一仰脖喝光一瓶,我喝了一口。他一抹嘴,说,咋?还腼腆上了?我说,不是,上午喝了四瓶,肚子里都是酒精。他说,你自己?你说,是的。他说,对,你没有朋友。我说,我交际面比较窄,原来有个死党,叫老孟,也是当海员的,难得回来一次,回来立马给我打电话,叫上他老婆,我们三个,一直喝酒到半夜。他说,那看来他和她老婆感情不错。我笑笑,说,还行,老孟常说,十个海员九个绿,很庆幸自己是那有悖常理的十分之一。话出口,我马上意识到失言,我偷眼看他,他的头发和胡子遮挡住了脸上的表情,或许本来就没有表情,他又抄起一瓶啤酒,喝了一口,一小口。喝完第二瓶,他继续讲故事,这次语速快了很多,也不再斟字酌句。

    他说:

    一天里,没有一艘船经过,我抓了一条从我身边悠然游过的鱼,巴掌大小,用它安抚了我抱怨不停的肚子,吃过鱼后,身上也恢复了些气力,我现在唯一能做就是尽可能保存体力,让自己活得久一点,时间就意味着机会。不久之后,夜晚来临,我像进入了一个不透光的盒子,黑暗扑面而来,我任由枕木随着海水漂浮,没有方向,随波逐流。寒冷由头顶覆盖下来,很快遍及全身,我抱紧双臂,好让身上的热量流失慢一点。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不远处微微发光的那座小岛,在我的左前方,像一盏灯一样在给我指引。我差点叫出声,但我现在不能叫,我的力气有更宝贵的用途,我把手脚全部插进水里,用力划动,让枕木靠近小岛。等离得近了,我才惊奇地发现,那座小岛直上直下,像插在海里的一座城池。四周都是光滑的峭壁,上面落了一层长着翅膀的半透明的鱼,就是它们在发光。我一靠近,那些鱼全都扑簌簌跳进海里。岛壁上垂下来一些藤蔓,有手臂那么粗,我抓住一根,用力往下扯了扯,确认它足可以承受我的体重后,才拽着藤蔓向岛上攀爬。在我的体力耗尽之前,我终于爬上小岛。我喘息了一会儿,移动视线,观察地形。小岛不大,左边一片树林,不知什么树,右边是一个池塘,里面的水看起来很清澈。中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所房子,现代建筑风格的房子,灯光透过玻璃门和落地窗,散落在房子前的大理石路面上。像是某个富豪隐居的秘密场所。我想我有救了。我撑起身子,慢慢向房子走去。走到半途,砰的一声,房里传出一声枪响,树林里一蓬鸟被惊飞而起,我也吓得趴在地上。房子里灯光晃动,不一会,玻璃门打开,一条黑影疾奔出来,蹲在门口瑟瑟发抖。我仔细观看,发现那并不是人,而是一头黑猩猩。一头大小与人无异的黑猩猩。地面光滑,加上灯光明亮,我仿佛正在和自己的影子以一个面对面的体位行苟且之事。我还是被发现了,黑猩猩抬起头,紧紧盯着我,那颗丑陋的脑袋左右转动了两下,像在思考什么。如果猩猩对我发动攻击,我可能会毫无还手之力,我看到过很多电视节目里讲,成年黑猩猩的力量比人类大得多,何况我现在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我左边不远处有块石头,梨子大小,带尖儿,可以当武器,我往左边挪了挪,伸手抓住石头,冰凉,心里却踏实许多。猩猩见我抓起石头,四肢着地,后退了两步,猛地回头,往玻璃门内冲去,一头撞在玻璃上,咚一声,地面颤动,玻璃门毫发无损,猩猩栽倒在地,打两个滚,不动了。我忙跑过去,猩猩口吐白沫,还在犯眯瞪,我走进房子找绳子,想先把它绑起来,完全忘记了房子里可能潜伏的危险。进门是客厅,地上和墙上都是镶的大理石,墙是乳白色,挂了几副外国画,地是淡黄色,在灯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围着客厅有四扇白色木门,上面雕着花,大概是卧室书房什么的,其中一扇半开,似乎对我欲拒还迎。我走进这扇门,立即被里面的场景吓得打了个寒噤,地上躺着一个男人,男人身下铺了一层血,离他不远的地方还扔着一把枪。没等我回过神,一团阴影压过来,我回过头就看到了那头黑猩猩,他妈的黑猩猩。它正在看着我笑,你见过黑猩猩笑吗?(我说我没有见过黑猩猩笑,但是有一次和朱丽去峨眉山旅游,我们被一群猴子围住,当朱丽把身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全部供奉给它们后,其中最大的那只,看起来是它们头头的家伙就咧着嘴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是的,就是那样,虽然它笑起来很难看,但我能看出来,它的笑容是友善的,好像在跟我示好。当然,你说的对,光凭笑容我还不能完全确定它的善意,我主要是通过它的手势来判断的,它的两只爪子搭在一起,在给我作揖。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让我对任何人缺乏信任,何况一只体型庞大庞大,有可能是命案凶手的黑猩猩。我迅速捡起地上的枪,回身把枪口对准它。我知道我握枪的姿势不太标准,但从老港片里耳濡目染学来的动作还是震慑到了它。它缓缓举起了双手。我指了指门一侧的墙角,示意它去那里蹲着,它还算有眼色,乖乖就范。我跟猩猩打手势,是你杀了他们吗?(他用同样的手势向我演示,如果不是加上了解说,我会以为他在找厕所。)猩猩茫然摇了摇头。

    他说:

    死者大概有五六十岁,右侧太阳穴中枪,想来是自杀。我检查了各个房间,房子虽然装修豪华,里面布置却很简陋。除了书房,别的房间都空荡荡的,书房里满满的书籍,还有一部分手稿,以及几封信件。我翻了翻那些手稿,都是小说,我对文学向来没兴趣,随手扔在一边。我想他可能是一个作家。抽出信件,信的内容印证了我的猜测,他的确是个作家。(他是自杀的,我说。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因为他是作家。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房子里有足够多的食物和淡水,可这并不足以吸引我,我迫切想要离开,我找遍了整座小岛,没有发现能供我离开的工具。我只好暂且留下来,等待救援。我在岛上找了一块空地,挖坑,埋了尸体。猩猩很温顺,它应该是房子主人养的宠物,多年的豢养褪除了它原始的野性。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渴望离开小岛,我用石头在空地上摆出SOS,燃烧木头放烟,甚至花了很大力气逮到一只海鸥在它腿上绑字条,一个月过去了,所有努力都毫无效果。我只好试着适应岛上生活。黑猩猩似乎每天都闷闷不乐,我时常看到它坐在埋葬作家的那片地上出神。岛上没有娱乐设施,连电视都没有,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我做了一把弹弓,每天到树林里打鸟,开始没准头,鸟毛都打不到一根,后来射术精进,收获颇丰,直到有一天,我打死一只鹧鸪后,总有另一个鹧鸪在我午休时来啄我的窗户,吵得我难以入睡,这才罢手。改下棋,我用石头子刻了一副象棋,在客厅大理石上画出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每次都是和棋,强拉着猩猩陪我下,它脑子鲁钝,常把马当炮用,训它几句,它掉头走了。百无聊赖,我试着看书,第一本磕磕绊绊看了半个月,常常看几分钟就犯困,到第二本,顺畅了许多,渐渐被里面的情节所吸引。这样我花了大概半年时间,看完了书房里所有的书,然后开始看作家的手稿。手稿看完了,又看那些信件。猩猩也逐渐跟我熟络,我看书时,它也站在我身后,看得津津有味,我说,你看得懂吗?它就不知所谓地笑。有一天,我半夜睡不着,起来喝水,发现书房里还亮着灯,以为忘关了,推门进去,猩猩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笔,写写画画着什么。看到我,它有点慌张,极力掩饰自己在写字的事实,我装作不在意,退出房间。之后便留了心眼,注意观察着猩猩,它隔三差五就会进入书房,在里面一待一两个小时,然后提着一张写了字的纸出来,步出房子,在一块石头后面抽出一只空酒瓶,纸卷成卷,塞进瓶子,然后,在作家的葬身之地上刨一个坑,将瓶子埋下去。我还没来得及探究猩猩究竟写了些什么,在一个夜里,就听到一声汽笛嘶鸣。我上了船,驶离小岛的那一刻,我看到猩猩蹲在岸边,身体臃肿,注满失落。

    他说:

    一只脚刚踩上陆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把同船的人吓够呛,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我又花了五个小时坐地铁,转乘,坐出租车,从小区门口一路小跑上五楼,来不及喘息,敲响房门,回应我的是一片静默,其时是晚上十点左右,我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依旧不见我老婆的身影。我又连夜赶回老家,到家时天色微明,大门紧锁,逮住同村一名放羊的大爷询问,得知我爸得了脑血栓,刚住进医院。我赶到医院,问了护士我爸的病房号,急急寻过去,老远我就听到我爸的咳嗽声。我奔到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我爸躺在病床上,一个女人正背对着我,给我爸喂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老婆,虽然她比以前瘦了,头发也剪短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一定是我老婆。我只觉得眼眶子发胀,鼻子发酸,正想推门进入,我看到我爸一只手放在我老婆手背上,轻轻摩挲。我像挨了一记重锤,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我拖着身子走出医院,突然后悔离开那座小岛,那里或许是我最好的归宿,但我回不去了。我在天桥底下躺了三天,跟一帮流浪汉为伍,如果不是其中一个流浪汉总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儿给我并强迫我吃下去,我可能已经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在被大虎抛下船的那一刻就该死了。我不怪我老婆,不怪我爸,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全世界都以为我死了,我活着就是个错误。我想到死去的作家,想到死去的作家就想到了你,于是我就来找你了。

    他喝完了最后一瓶啤酒,露在胡须外面的脸颊涨起红潮。窗沿上滴滴答答,宣告一场雨进入尾声。沉默许久,我说,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他把酒瓶墩在脚下,说,因为我看了作家的信,都是你写给他的。一声炸雷响起,我一激灵,来人却不为所动,我恍然,雷声来自我的脑海。成年后,我只给一个人写过信,他是一名作家,获过两次蛤蜊文学奖提名,但都遗憾落败,我是他的忠实粉丝,在信里我不吝笔墨,表达对他的景仰之情,并预言他一定能够获得下一届蛤蜊文学奖。写了五封,无一回信。后来,作家在文坛销声匿迹,我为之惋惜了很久。来人说,你现在可以写小说了吗?我说,可以。他说,好好写。慢慢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你裹紧大衣,停在一家羊汤馆门前,踯躅片刻,终在寒冷的驱使下走了进去。你摘下眼镜,撩起衣角,擦掉上面的雾气,重新戴好,转身面向柜台,老板娘举着餐巾纸的右手还定格在半空,你说,谢谢。接过餐巾纸,提在手里,点了一份八块钱的羊汤,嘱咐老板娘肥一点,又从面前的泡沫箱里取出一个烧饼,用藤篦托着,坐到角落一张桌子旁,脱下大衣,从中折叠,搭在椅背上,坐好,等了一会儿,羊汤上桌。碗口腾起的热气使眼镜再次蒙雾,你重复擦拭的动作,餐巾纸还是没有派上用场。从桌子上一排调料盒里选了几样,香菜,胡椒粉,辣椒油,依次放进碗中,跳过了孜然,韭菜花和蒜泥。喝完羊汤,你的脑门上出了一层汗,用餐巾纸擦拭,直到汗液全部被吸收,反向对折,擦嘴,揉成一团,投进脚下的垃圾桶。穿好大衣,出门,寒风凛冽,你打了个战,抽出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以防受凉(母亲从小教育你冬天出门要忽撸脑门,可防感冒,你不知道是否有科学依据,但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你看了看天,天上乌云密集。天气预报说,今日中到大雪。你竖起衣领,埋下头,双手插进口袋,沿着辅路一直往前走。路过滨河公园时,你被里面的音乐声吸引,十几个老太太在跳广场舞,一首老歌,杨千嬅的《处处吻》,一吻便偷一个心,一吻便杀一个人。你怀疑老太太们能否听懂粤语,不过,这都没关系,无论怎样都不会影响她们的舞姿。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挡了你部分视线,你惊奇地发现树上开了一朵花。你跳了两次,才把花扯下来,小心翼翼插进衣袖,继续往前走。

    这个中午,你本应该坐在一家装修亮眼的餐馆或者咖啡厅里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展开一场试探性的约会,你爽约了。姑娘是母亲的表姐介绍的,母亲给你看了照片,模样纯朴,起码没用美颜,也没有化妆,脸上胶原蛋白过剩,双腮鼓胀出来,有些突兀。母亲在电话里说,这个姑娘在珠宝店上班,沾染了些珠光宝气,你看脸蛋儿多圆润,你想,再圆就赶上地球仪了,但没说出口。你说,妈,我的事儿您别操心了吧。妈说,你以为我想操心?你自己倒是上点心啊,三十好几的人了,别人家孩子别说打酱油,都会酿酱油了,你连个对象都没,别人问起来,我这老脸挂得住?你听得厌烦,又不好直接挂电话,于是说,好,我见,我见。母亲满心欢喜念了两遍电话号码,问,记下了?你说,记下了。母亲说,你给我复述一遍。你哑然。少不了又挨一顿唠叨。你老老实实记下电话,满口应承,母亲总算放下心来,最后说,啥时候回来?给你包饺子。你说,过几天吧。挂了电话。母亲酷爱包饺子,尤其在父亲走后,一个星期里,二四六必包,一三五日选择性地包,原来只会包两种馅,白菜和韭菜,白菜只包肉的,韭菜包肉的,也包素的,多配鸡蛋,偶掺虾仁儿。这两年,也就是父亲走后的这两年,母亲花样翻新,开发出名目繁多的饺子品种,饭店里见过的在家都能吃到,没见过的也能吃到,比如香椿鸡蛋馅,鱼香肉丝馅。后来你从家里搬出来,最怀念的是从小吃到大的韭菜鸡蛋馅。你搬出来独居,源于自己写的一篇小说闯了祸。你家住市郊,城乡结合部,原来就是个小村子,现在也规划成区,村子的好处是,一个大家族都住一起,走动起来方便,坏处也是一个大家族住在一起,闲言碎语流传起来也方便。你以堂叔为原型写了一篇批判性小说,这个堂叔脾气火爆,好酒,嗜赌,一次酒后打麻将,输了钱,数目不知,传言有很多版本,有人说几百块,有人说三五千,还有人说几万,总之,这个堂叔输了个底儿掉,回家路上越想越上头,急火攻心,一脚踩在烂砖头上,摔倒便再没起来。你在这件事上加了不少虚构成分,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和悲剧人物,发表在了省刊上。你的一个老同学,在县宣传部上班,可能出于职业病作祟,啥事都宣传,不论好坏。结果可想而知,你发表小说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这还不是重点,全村人都知道你写了你暴毙的堂叔,虽然改头换面,但被人揪出来,更像是做贼心虚。你堂叔的一对儿女,来跟你讨说法,他们一个揪着你的脖领子要揍你,一个躺在地上撒泼。母亲说了很多好话,才劝住他们。堂叔的女儿说,我爸对你那么好,你把他写成个无赖,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你说,这是文学创作,不是真的。堂叔的儿子说,全村人都看出来你写的是我爸。你还想解释,却被母亲拦住,她说,小束年轻,不懂事,给他个机会,让他改正错误。你气恼地将自己的屁股摔在椅子上,椅子咯咯吱吱一阵呻吟。堂叔的女儿说,那让他再发个声明吧,给我爸道歉,就说自己是胡编乱造。你一梗脖子,突然说,我给他道歉他能听见?堂叔的儿子一张脸像是着了火,再次向你扑来,母亲紧紧抱住他的腰,不让他靠近你,她哀求着,别跟小束一般见识。终于,堂叔的儿子停下来,说,大妈,当着您的面,我不跟他计较,但别让我在再咱村看见他,见他一次我打他一次。你搬出村子当然不是慑于堂叔儿子的恐吓,更像是对自己的放逐。不久之前,你辗转得知,母亲每次包饺子都会多包出一些,她一个人吃不了,就把多出来的送给堂叔家。得知这个消息后,你对母亲莫名生出些恨铁不成钢似的不满,于是更久地不给家里电话,更久地不回家。

    行至须弥商厦,你拐了个弯,确定下这次出行的目的地,半小时后,你立在东荣小区的大门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快接通。你说,朱丽,我在你家小区门口。朱丽说,你来干嘛?你说,今天我很早就醒了,想写点东西,干坐了一上午,却什么都写不出,就想出来找找灵感,灵感没找到,看到一朵花。朱丽说,什么花?你说,不清楚,我想你可能认识,就想让你辨别下。朱丽说,你闲的,跑大半个市区就为了让我看花?拍照不可以吗?你说,来都来了,你下来吧,我等你。挂了电话,你坐在小区外的石墩子上,点了根烟,抽到一半儿,冻得手疼,掐了烟,朱丽出来了。你看着她,化妆了?她说,本来就要出门,有点事儿。你说,啥事。她说,你管呢。往门卫室瞅了一眼,说,别在这儿。兀自往前走。你跟上去,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朱丽穿了件黑色羽绒服,露出灰白相间的长款毛衫,盖着屁股,下身紧身牛仔裤,配了双白色运动鞋,新的。你说,剪头发了?朱丽没回头,说,掉得厉害,早起拖地,拖把上全是头发,一狠心就剪了。你说,还烫了。她说,理发师说我脸型适合卷发,不好看吗?你说,像泰迪。她说,滚。站定在一家大门紧闭的门市房前,转过身,说,你到底干嘛?你说,不是说了,让你帮我看看花。从袖子里掏出花,花瓣残破,现出一个缺口。坏了,你说,没注意,压到了。她接过花,粉色花瓣,红色花蕊。你装作漫不经心,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四周,灰暗的天,灰暗的地,灰暗的风。最后又把目光落回到花上,你说,要下雪了。她说,不认识,你在哪捡的?你说,一棵树上面,不是捡的,摘的。你说奇怪不?这寒冬腊月,那棵树上居然开了一朵花。她说,奇怪是因为你没见过,见过了就不奇怪了。她往前走了两步,把花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你说,晚上有安排吗?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们还是别见面了。你说,老孟回来了?她说,那倒没。一缕风钻进你的衣领,把未来得及生发的柔情蜜意切割得七零八落,你紧了紧衣领,说,一个星期了吧,还没消息?停顿了一下,又说,大概悬了。她说,去你的,你巴不得吧?你说,哪能,我巴不得你们夫妻团聚,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来找我,他用枪指着我,让我为他写一篇小说。她说,你就知道写小说。你说,这次不一样,不是小说的问题,他说他是一名海员,而且,冷不丁一看,有点像老孟,仔细看又不是。她冷笑,你这是做贼心虚。你说,跟这个也没关系,那个梦像真的一样,我觉得我必须把它写下来。她说,写就写吧。又说了句什么,你没听清,有人骑电动车从你们面前经过,头向你们偏了偏,又转回去,拧了把油门,电车疾驰而去。你说,你说什么?她说,没什么,你回去吧,我也要出门了。你刨根问底,你去哪?她说,你还记得那头猩猩吗?你脱口而出,记得。你想说,我也梦到它了。想了想,没说出口。老孟失踪后,几名船员搜索了附近海域,没有找到老孟,却在一座小岛上看到一头猩猩,他们赶到时,恰巧看到猩猩跳海。她说,对,那头猩猩运回来了,现在在动物园,我想去看看。你说,研究它为什么会跳海?她说,我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去看看。你说,一头寻短见的猩猩,有意思。她说,我走了。你说,我陪你。她说,别了,碰上熟人不好。走到路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钻进去,打开半截车窗,冲你摆了摆手。车窗关闭,车子颤抖两下,开走了。你把手伸进垃圾桶,翻出那支残花,花瓣沾了一块白色污渍,似乎是酸奶,你皱皱鼻子,又把花扔了回去。

    猩猩坐在地上,背抵着假山。样子松松垮垮,好像在闭目养神。没几个游人,你一眼看到朱丽,离你不到一百米,中间隔了三个人,看得很专注。有个小男孩剥开一支香蕉,投到猩猩脚下,猩猩抬眼看了看,又垂下眼帘。小孩拽了拽身旁的大人,说,妈妈,它好傲慢啊。妈妈说,它可能想家了吧。小孩说,它的家在哪里?妈妈说,大山里吧。小孩说,那里有它的朋友吗?妈妈说,应该有的吧。小孩说,那它为什么不回到山里去呢?妈妈说,可能和朋友闹别扭了吧。小孩说,那我能做它的朋友吗?妈妈说,可以啊,但要看它接不接受。小孩双手圈在嘴巴前,喊,喂,大猩猩,我们能做朋友吗?猩猩抬起头,眼珠动了动。它没有看小孩,它的目光锁住你,好像要从你身上挖掘出什么。你和它对视,突然可怜起它来,想对它说点什么,但是它转过身,颤颤巍巍进了洞,身影很快被黑暗淹没。朱丽看到你,剜了你一眼,你笑着凑过去,说,真巧啊,在这儿碰上了。朱丽说,去,装什么蒜?你看看四周,小声说,这不是响应你的号召,掩人耳目嘛。朱丽说,又没熟人。你说,难说,那头猩猩就好像认识我,它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样,好像仇人相见。她说,扯淡,少胡说八道,吓人呼啦的。你收起了混不吝的姿态,一本正经说,我觉得活不久了。她说,你?你说,猩猩。她说,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最近有小说发表吗?你说,有是有,两个短篇,就是稿费太慢,这都青黄不接了。她说,找个正经工作吧,我表姐隔壁开了家新媒体公司,招文案,我觉得你合适。你说,你当初可是预言我一定能成大作家的,我不能辜负你啊。她说,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儿,把你坑了。又是长久的沉默。你觉得你们被一双大手拉着,反方向拖拽,距离越来越远。天色暗下来,风越来越沉。她说,不早了,走吧。你说,我送你回去。她说,各走各的。你固执地说,我送你,到你家小区,不进门。她低下头,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缓缓迈动脚步。

    两个人坐在出租车后排,谁都没说话,电台在播报当地新闻,一家三口被灭门,凶手是邻居,一个单身汉,事件的起因是单身汉遛狗没拴绳,吓哭了死者中的孩子,孩子父亲一怒之下,用砖头砸死了那条狗。司机说,多大点事儿,一条狗搭进去三条人命,不对,四条。没人理他,他自觉没趣,吹响了口哨,声音虚浮。到东荣小区门口,天完全黑下来,路灯骤然亮起。朱丽下车,说,走吧。你说,嗯。你看着朱丽的身影进入小区,融进夜色里,说,师傅,多少钱?我下车。

    你的身子好像不属于你自己,意识也像被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支配,你混混沌沌又异常清醒地敲响了朱丽的家门,你听到一阵脚步声,在近前停住,你们面对面,只有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只是,中间隔了一道门。她在通过猫眼看你。你看不到她。门开了,朱丽说,你来干什么?你没有看她,迅速挤进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她试着推开你,没有推动,于是不再挣扎。你们开始接吻。你们滚到床上。床头挂着她的婚纱照,新郎是当时还被称为小孟的老孟。你脱她的衣服,很顺利。你脱自己的衣服,脱到一半,被裤子上的一粒扣子阻挠。你骂了一句,放弃解扣子,拉开拉链,释放出欲望的载体。你趴到她身上。她突然推开你。你愣住了,不知所措。她坐起来,回头盯着身后的婚纱照,说,老孟在看着我们。你扫了一眼墙上的老孟,有些掉色,脸上的痤疮荡然无存。你说,他看不到的。她穿着衣服,不行,你走吧。你做着最后的努力,那我们去客厅,要不去开房。她突然爆发,甩动灰白相间的毛衫,抽打你,快滚!再也不要来了。

    你是通过老孟认识的朱丽,那时候老孟正对她展开猛烈追求,而她还没有同意。时间是晚上,地点在你吃饭的羊汤馆,沉默寡言的老孟约你作陪,以免晚餐的气氛陷入尴尬境地,你欣然前往。这顿饭师出有名,是朱丽专为报答老孟帮其搬家所设,不过,最后还是老孟结的账。(后来你和朱丽说起这件事,她矢口否认,她坚持说是自己买的单,她说,那天你俩都喝迷糊了,路都不认得,别说付账了。)羊汤馆晚上也经营烧烤,你赶到时老孟和朱丽已经面对面就坐,两人中间摆了满满一桌子肉串、鸡翅(朱丽的最爱,你是后来知道的)、烤肠、烤辣椒(老孟的最爱),羊腰子(只有一只,看来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老孟深知你的喜好)。起初你只顾得啃羊腰子,没大注意朱丽,直到老孟在桌下的一只脚不停踢你腿肚子,你才猛然想起这次来的任务,你忙把半只羊腰子扔到盘子里,一抹嘴,端起酒杯说,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我干了,你们随意。一仰脖,喝光了杯中酒,泡沫都没留下一滴。(有一次,在床上,朱丽和你说起这件事,揶揄你是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你反驳,是你不懂幽默。)脚下一阵剧痛传来,老孟的鞋跟狠狠跺在你的脚面上,而朱丽,她格格笑起来,你当即就被这个笑声吸引了。(还是在那张床上,你对朱丽说,我当时以为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我说出一句话,你懂了,于是用笑声回馈我,没想到,是我理解错了。朱丽说,作家就是矫情。随即又翻到你身上,用肉体补偿了你精神上的索求。)随着晚餐进程的深入,你们都放松下来,朱丽问起你的职业,你说,无业游民。老孟补充,作家,天天坐在家里,码字儿。朱丽托着腮,说,写什么?网文吗?你说,纯文学。朱丽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说,我上学时也爱写作,不过当时没坚持下来,在榕树下,天涯社区都发表过。你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说,我原来也在天涯混过,舞文弄墨版块,写点悬疑。朱丽马上接话,我也喜欢悬疑,不过写不来,只是爱看,说不定我还是你粉丝,给你留过言呢。你说,我没有女粉丝。她说,那现在有了,我能看你的小说吗?或者你也可以教我写作。你有点扭捏,说,写得不好。这个话题没再继续下去,随着老孟讲起自己的海上经历戛然而止。在他们结婚之前,你确凿含含糊糊地对朱丽表达过好感,朱丽笑笑说,你可是个大作家,我高攀不起。后来,稀里糊涂就搞一块儿了。你们战战兢兢维系这种关系,在老孟出海时,你和朱丽甚至像正常情侣一样,去了一趟峨眉山。你们换了同款手机,同款铃声,尽情享用着这阴暗里的情与爱。欢愉过后,理智和欲望周而复始地交锋,每次前者都败下阵来。你独自一人时,常常想,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自己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因为朱丽的一句话?她看过你的小说后,赞叹不已,说,写得实在太好了,我觉得能得那个什么田螺文学奖。你脸上野火燎原,咳了一声,纠正她,蛤蜊文学奖。朱丽捂着嘴巴,笑了,说,搞岔劈了,蛤蜊,比田螺大多了。虽然她的想法天真,但你备受鼓舞。是因为这存在谬误的一句话吗?是吧,好像又不全是。毕竟通过后来的接触,你了解到,当时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几次你想离开,下定决心,见了她之后,顷刻反悔。直到前些天,大概是铃声惹下的祸,那天你们在宾馆,你可能吃坏了东西,半夜闹起肚子,抱着手机去厕所,刚坐在马桶上,铃声响起,是老孟,你接起来,说,操,大半夜的。对方没说话,听筒里海风呼啸,你说,喂?对方挂了。你看到手机壁纸,是一张结婚照,你懵了。懊恼了一会,随着大肠一阵松弛,你暗戳戳舒爽,都来吧,来吧,大不了毁灭,一起毁灭。你删了通话记录,回到房间,朱丽还在沉睡。两天后,老孟失踪了。他的同事说,当时他们临近欧洲一个小国,两天后将靠岸,手机来了一点信号,飘飘忽忽,勉强能用,他们都忙于和家人或者朋友联系,没太在意老孟,直到第二天,船进码头,才发现老孟不见了。

    你走出东荣小区,下雪了,雪花不大,密密麻麻。你迎着风,雪打在脸上,有点凉,你摸出烟,含在嘴里,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你想,丢在朱丽家里了吧。你没回去,前面就有家超市,一只普通打火机只要一元,防风的两元,如果你坚持,老板还能饶根棒棒糖。买完打火机,你点着烟,站在超市屋檐下,给朱丽发了条信息,我妈让我去相亲。

    朱丽打开手机,看着那条信息,想回什么,最终什么都没回。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手机弹了两下,安分下来。今年地热烧得很足,屋里干热,朱丽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放进冷空气,她发现外面在下雪,有几粒还未绽放的雪花被风裹进来,落在窗台上,顷刻融化。她想,应该给他把伞的,转念又想,去他妈的吧,他是我的谁啊。


    小说的名字叫做《孤岛》:

    猩猩坐在洞里,外面的寒风猛灌进来,吹得它杂乱的毛发翻飞。它爬起来,看到洞口的雪花在灯光里放肆舞动,它立起身子,张开双臂,任雪花蚕食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在它终于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生命交由大海处决时,命运却跟它开了一个玩笑,它获救了,捞起它的那艘船本来在寻找一名失踪的船员,却无意中救了它。几个身穿橘红色衣服的人类围着它,七嘴八舌讨论着,一个红色安全帽说,妈的,人没找到,找到这么个玩意儿。另一个红色安全帽说,船长,还找人不?一个白色安全帽说,船上供给是不是快没了?红色安全帽说,好像是。白色安全帽说,返航,指了指它,拿这玩意儿回去交差。另一个红色安全帽说,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吧?白色安全帽喝道,你疯了?你想进去?它听不懂,虽然他跟作家朝夕相处了很多年,但是他除了教它识字时,从来没对它说过话。 它的肚子里灌满了海水,奄奄一息,甲板上很热,身上的水分很快蒸发,黑色的皮毛结痂,挂满一层盐霜。两个人取来绳子,将它的手脚绑住,一头拴在系缆桩上。船掉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船员们每天把剩饭剩菜盛在不锈钢盆里端到它面前,里面有一半饭菜,还有一半辣椒,它继承了作家清淡的饮食习惯,吃下一口辣椒就感觉喉咙里像是钻过一溜岩浆,灼烧感久久难平,但是饥饿又让它暂时放弃对口味的偏执。它想,绝食自杀大概是世界上最不现实的自杀方式,人在承受饥饿时没办法拒绝任何食物。船上日子难熬,何况它还被限制了自由,对不符合口味的食物也别无选择。晚上还好,虽然气温骤降,但是它的皮毛可以御寒,白天不好过,阳光劈头盖脸罩下来,一会它就出了一身汗,每颗汗珠都像是长了嘴巴,在它身上撕咬,它浑身刺挠,无奈手脚被缚,无法搔痒。有时候会碰到雨天,大雨倾注,它无处躲避,浑身湿透,好心的船员在它身上盖了一层毡布,雨水敲敲打打,隔绝在毡布之外,它突然想哭,突然想跟那名船员道个谢,可是自此之后,它再没见过他。一个月之后,他被送进动物园,摆脱了绳索,迎来铁笼。它已经不再奢求自由,唯一的愿景是希望动物里没有四川厨子。它的任务很简单,每天定时坐在假山前,心情好就摆几个姿势,做几个动作,翻跟头也行,心情不好,那就坐着,一动不动。只要让观众看到,如果它躲在洞穴里拒不见客,就会遭受棍棒的驱赶。每天都有人来看它,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总是有很多问题,大人总是觉得它应该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喜欢零食,很大方地向它投掷薯片,棒棒糖,还有香蕉。为什么猩猩会被人默认喜欢吃香蕉?甚至可以作为主食?它不喜欢吃香蕉,它讨厌香蕉。

    下雪这天,它看到一男一女,他们很可笑地掩饰着两者之间不同寻常的两性关系,这被它一眼看穿。女人稀松平常,那个男人,它觉得他很亲近,好像失散多年的朋友重聚。它看着他,他也在看它,它们的命运有那么一刻融会贯通,彼此置换,它悲哀地认识到,做人和做猩猩似乎没什么区别,笼子里面和笼子外面似乎也没什么区别,想到这里,它不由悲从中来,转过身,狼狈进洞。它躲在洞里,想起自己的母亲,还有作家。它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那时候它还不能独自觅食物。它只记得伴随着一声巨响,母亲的身体猝然倒地,同时胸口奔泄出红色的液体,它躲在一棵橡树后面,吓得浑身发抖,后来它看到一个男人肩头扛着一只枪口冒烟的猎枪走过来,走到母亲身前,用手摸了摸母亲的伤口,甩出一句,操,打偏了,又少卖一千。猎人拖着母亲的下肢,蹒跚走出丛林,它一直看着母亲,母亲看了它一眼,然后眼睛里的光华散去,消失殆尽,成为两个幽暗的洞。它尾随着母亲,不敢太远,怕跟丢了,也不敢太近,怕被发现。猎人停在丛林的一辆卡车旁,将母亲拥进车斗,母亲的身体变成一堆陌生的稀松的固体,好像即将融化。猎人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斜斜靠在车帮上,随手点了根烟,一边抽着一边四下张望。公路向两侧延伸,往左边看,没有尽头,往右边看,也没有尽头。它藏在公路旁的一丛灌木后,注视着猎人。猎人抽完烟,烟蒂弹出,在空中烫出一道弧形的疤,落在它的脚下,它一缩身子,烟蒂又被风吹走。猎人打开车门,钻进去,卡车一阵战栗,嘶吼,屁股上冒出滚滚浓烟,一股难闻的味道飘荡而来,音乐声响起,聒噪的打击乐,男人钢锯般的嗓音。它的神经备受折磨,可它必须忍受。汽车缓缓开动,它跑出灌木丛,跟在汽车后面,汽车越来越快,母亲离它越来越远,即使它用尽全身力气,依然无法匹配汽车的速度,汽车在的视野里逐渐变小,它快哭出来了。身后一声喇叭响起,它的后背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击,身子飞起,在空中翻滚,落在路边,剧烈的疼痛从左臂传来。开车门的声音,脚步声,一双皮鞋,鞋面有点脏,停在它面前,一双大手插入它的视线。它被一个男人抱起,男人身上有薄薄的烟草味,它觉得很好闻。它被男人放在副驾驶上。它被带上一条船。它和男人上了一座岛。此后,陪伴了男人的余生。

    男人是个作家,年少成名,正值巅峰之际,却两次和蛤蜊文学奖失之交臂,遗憾,也是激励,他每天奋笔疾书,之后三年里,却再难有作品入围。他苦闷异常,每日买醉。他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女人,他在报纸里见过她,一名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做到同行业的龙头老大,却急流勇退销声匿迹,没人找得到她。他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源于他写的一篇以她为原型的小说,在小说里,他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杀伐果敢冷血无情的孤胆女强人。看到她之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写的不是她,他不过是把一个虚构的女人形象强加到了一个现实里存在的另一个女人身上。不过,她更喜欢虚构的那个。诚然,女人有点老了,风韵无存。但他还是走上去和她搭讪,他说,你好,我认得你,你叫XXX,是一名企业家,曾经我为你写过一篇小说,差一点获奖,就差一点儿。他没想到女人并没有为他这番隐晦的奉承表现出高兴或者惊喜,而是很疑惑地问他,为什么没有获奖?他愣住了,想了想,说,或许我当时应该去拜访一下您,这样获奖的机会可能大一些。女人笑了,看了眼他手中已经空掉的酒杯,叫来服务生,你喝什么?我请,她对他说。他点了一杯青岛黑啤,道过谢,调节高脚凳,好让自己可以平视对方,酒端上来,他和她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口酒,她说,我想知道打败你,或者说是打败我的那篇小说。她手托着下巴,目光热切,他搔搔头,说,一篇写战争的,确切说是战争给主人公带来的无法愈合的创伤。结果呢?女人问。死了,他说,他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战役,无数子弹贴着他的身子飞过去,都没能伤他分毫,最后战争胜利了,他偷偷留下一把枪和一颗子弹,如行尸走肉过了几十年,最后,他用这颗子弹洞穿了自己了的太阳穴,您说,扯不扯淡?女人说,我倒觉得,这比写一个商场女强人有意思多了,你输的不冤。他笑笑,嘴上不置可否,心中不服。后来,两人之间没有横生出俗套的暧昧或者肉欲情节,他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小说和他的文学创作。临近告别,他说,我一直努力写出一篇能够获奖的小说,但一直没能如愿。女人说,会的。他说,虽然我知道您可能只是敷衍我,但我还是谢谢您。她说,我说真的。他说,我现在都不太相信自己了,每天被这个想法困扰着,已经形成怨念。她说,或许你应该换个环境。他看着她,她继续说,我在一座小岛上有所房子,可以借给你,我想那个地方肯定适合你写作。他不敢相信。女人从身侧取过包,抽出一把钥匙,又让服务生取来纸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坐标,钥匙压在纸上,一起推给作家,我原来厌倦了每天熙来攘往的生活,想避开纷扰,躲躲清净,没想到在岛上待了半年就烦了,所以说,我还是个俗人。他说,那我怎么回报您?她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或许等你获奖了,你可以把这部小说寄给我,最好签上你的名字。他接过钥匙,向她致谢。最后,她说,房子里有间书房,第二层书架上有本书,叫做《教你三步走上人生巅峰》,挺厚一本儿,里面掏空了,藏了把枪,是我防身用的,送给你,也许用得上。

    在岛上,小猩猩每天看着作家伏案写作,写一会,抽支烟。抽烟时他眉头紧锁,或者看着窗外出神,偶尔步出房间,走到房子外面,对着大海伸一个懒腰。他只穿着一条短裤,海风毛糙,在他身上脸上抓挠,(它想,人类为什么不长毛呢?光秃秃的,真的太难看了。)他眯着眼睛,尽量使视线延长,但大海远比他的视线更长。多半时候,一天将尽时,作家会看一遍自己的手稿,然后摇摇头,叹口气,把手稿撕碎,第二天重新开始。它不明白作家每天写字有什么意义,在它看来,写字远不如窗外的一只鸟更能激发它的兴趣,但它还是愿意陪着他,饿了,它就挠挠作家的裤腿,通常他会轻轻抬起一只脚,拨开它;无聊了,它会跳上书桌,趴在他的手边,他喝一声,把它推到一旁,它又凑过去,如此两三次,作家恼了,扬起巴掌要打它,它识趣地跳下书桌,躲在门后。

    成年之后,它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燥热的情绪笼罩,它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一棵仙人掌,刺着它的心肝脾肾。它在身上抓挠,试图把那些刺取出,但是不得其门而入。有一天,它做了一个梦,眼前有一团光吸引着它,它走近它,是一个洞,五彩的光华从洞口流淌而出,它钻进去,里面是一片森林,长着成片叫不上名字的树,树上结着太阳一样耀眼的果子,果子长出了细嫩的小手,召唤着它。它摘下一颗,热得烫手,它等不及晾凉它,一口吞下去,滋味过后就忘了,但是那种感觉它能记一辈子:果子进入它的胃,它整个“人”酥酥软软的,轻飘飘的,好像要融化了,好像要飞起来了;果子顺势而下,到了它的小腹,它感觉下体一阵鼓胀,身体里那股无可名状的快感找到出口,喷薄而出。它醒了。自此,它每天都会回味那个梦,但是那个发光的洞口再没出现,仙人掌在它体内生长,它坐卧难安,它寻求作家的帮助,对着他哀嚎,不停翻滚,作家放下笔,不耐烦地看了它一眼,取来一把水果刀。下体一阵剧痛,它晕了过去,等它醒来,体内的仙人掌消失了,还有别的什么随着仙人掌一起消失了。从那以后,它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作家的写作速度越来越慢,有时一天写几十个字,有时一个字都写不出。他一根接一根抽烟,好像烟能带给他灵感,事实上,只给他带来了咽喉炎。有段时间,作家心血来潮,教它写字。他递给它一支笔,它攥在手里,他握着它的手,说,一,同时操纵它在纸上画出一道横线,又说,二,画下两道横线。它不想写字,它不知道这对一只猩猩来说究竟意义何在,它又不当作家。可作家乐此不疲,它终于不耐烦了,作家再教他,他故意僵着手,笔在纸上滞钝难行,一起了褶皱,像片浪头,一而再,再而三,作家骂它,笨死了,将它撵开,继续写作。它趴在客厅的大理石上,百无聊赖,它想,自己或许做错了。它再凑上去,祈求作家,但是作家显然已经对它失去耐心,像从前一样,用脚将它踢开。它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十年也说不定,作家开始酗酒,常喝得烂醉如泥,那天,作家喝光一瓶红酒,泼墨挥毫,很快写下最后一篇手稿(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第一篇),戴上老花镜,修改了一遍错别字,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教你三步走上人生巅峰》,从中取出手枪,把玩一番后,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它看着他,好奇,在当时,它完全没有将作家手里那个小巧玩意儿跟要了母亲命的庞然大物联系在一起,它以为那不过是一种类似剃须刀的人类用以维持形象的工具之一。他看到作家的眼睛闭上,又睁开,闭上,又睁开,神采在这个反复的动作当中一层层揭去,最后,端着枪的手像一棵被伐倒的树一样颓然垂下。他看到它,他的眼睛被点燃,亮起来,他把枪对着它,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它很开心,作家终于肯教它了,虽然不是写字,但是眼前这件事情,看起来比写字有趣多了。

    它接过枪,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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