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
最先劝有望当兵的,是刘建光。
刘建光和有望是起小在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有望妈妈和建光妈妈是亲戚,她们各自的爷爷是亲哥兄弟。
建光和有望一样,都没有考上大学。眼下,他俩的主要任务,就是放马。
有望家有两匹马,一高一矮,一黑一红,是母子俩。建光家就一匹枣红马,但他家的这匹马,长得格外威风,马鬃剪的整齐,前腿拌,也就是前胸特别宽,正值壮年。
从陈家屯出来,顺着村前唯一的一条土路向南二里多地,穿过一条横贯东西的国道,再下坡延着田间小道前行300米就来到一片空旷的草甸子上。
草甸子和庄稼地交集地方,有一整片大大小小的草丘,每个草丘下面,都埋着左右乡邻的先人们。有望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也安葬在这里。
有望和建光,翻身下马,把解开的缰绳绕在自家马的脖子上,马就自由了!
他们俩把麻袋分别铺在两个相近草丘上。迎着太阳,顺势一躺,自家的马,和远方白云下稀稀两两,无边无际的羊群,尽在眼底。
建光说,到底想好没?去当兵吧,不当兵你还有别的出路吗?
就当兵这件事,建光已经动员有望好多次了。
在有望看来,当兵跟上学,跟去城里工地干活是两回事儿。
当兵,那是要彻底地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和哥哥姐姐,到另一个环境中去活命。
对于当兵,有望是有顾虑的。
他对部队的感觉总是很陌生,平时偶尔也遇见过着军装的人,他们面目生冷,不苟言笑,那一刻,他会觉得当兵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那是一群由身体健壮,生活原始,喜欢舞刀弄枪的人组成的世界!
那个世界,很遥远,很陌生,很让人恐惧,那里不适合自己。
有望侧脸对建光说,你家哥六个,有你不多,缺你不少。你”五马长枪”的样子(东北话就是很虎的意思),很适合当兵。更何况,你家在部队里有人,你去,错不了。但我不想去。
在有望心里,建光是一个很值得佩服的人。
他学习成绩很一般,但他很会说话,很会办事,重要的是很会跟老师打交道,一入学,班主任就让他当上了班长,班里有一群好哥们都很拥护他,他很有男人的样子!
看有望还在打退堂鼓,建光说,我部队里大舅说了,我们高中毕业可以考军校当干部。
我可以让我大舅,也来帮你,到部队后,我会带着你去见他。把他介绍给你。我们一起入伍,好有个伴儿。
有望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摇着脑袋,看着远方!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两个人骑着马,一摇一摆地往回走。
建光侧着脸对有望说,明天我要替我爸去民工,你家谁去?
有望说,我不知道,我妈也没有跟我说。如果去的话,只能我去。我爸,大哥,二叔,老叔他们都在省城干活呢!
进了院子,有望看到院子里靠墙根的地方,自行车已经准备好了。车子横梁上结结实实的绑着一把铁锹,两个土篮子在后边儿座位上,一边一个已经绑好。
有望提着水桶,一边给马饮水,一边问身后的母亲,明天咱家也出民工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母亲问。
有望接着说,明天我去出民工,别再雇人了,正好建光也去,刚好是个伴儿。
妈妈说,你行吗?有望挺起胸来,拍了拍。
没问题,反正这种出民工,都是磨洋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没亮,有望和建光相约着,加入到了流动的民工队伍。
这是有望第一次出民工,今天去那儿,干啥,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从各个叉路口上来的民工越来越多,队伍长长的,越来越庞大,有望判断,这可能是一次全县范围的大行动。
这支队伍,绕过了一条又一条土路,下了土坡,又穿过一条又一条羊肠小道。
人多路窄,行进的队伍越来越慢,不时地有人停在道边儿小便,或者蹲下来把掉下来的车链子重新链好。
有望和建光,并排骑着,一路上无话。
直到上午十多点钟,他们才到了目的地。
有望他们摆好了自行车,把卸下来的工具扛在肩上,跟着前面的人上了一个很陡的高坡。
哇噻!这个高坡俨然是一条挡水的堤坝。堤坝内的水,到有望的脚下已经不足一米,满眼污浊流动的江水,缓缓地像西流动。不是说大河向东流吗?而这里的水是向西流。
有望知道,这一定是松花江。松花江的水流经此处是向西的。
在坝上,由近到远的人群,黑压压的,望不到头。有望感觉,眼前他所见到的,好像与小时候,那次举全县之力,修建屯后那条大壕时的情景一样一样的。
于是,有望对身后的建光说。
如果咱们家身后的大壕,能投入使用的话,灌溉用的水就应该从这条江引过来的。
建光望了望江的对岸,不无感慨地说,那还说啥了,花了好几亿的工程,现在说不用就不用了,说扔就仍了,这帮国家干部,脑袋可能都进水了!
还没有等大家站稳。滴滴,滴滴,一辆绿色212吉普车从坝外的土路上远远的开来。
来往穿行的民工们纷纷让开了路。
小车就停在有望他们眼前的坝底的位置。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色上衣的小伙子,跳下车,转过车身,迅速打开后门儿,用手挡着车门儿,一个戴墨镜的肥肥的中年人,缓缓的下了车。
这个时候,也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人来,他笑盈盈的上前与戴墨镜的人握手,那肥肥的手和肥肥人的手上下摇动。
有望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是大队书记刘海涛。
是有望姥爷那个屯的。
刘海涛上学的时候和有望大哥是同年级的同学。
应该说,刘海涛是最怕有望他大哥了,他们俩经常打架。可是刘海涛没有一次得到过便宜。他和大哥是死里头。
带墨镜的肥肥,显然是个领导。眼都没抬,把脸侧向一旁,对贴近的刘海涛耳语了一番,刘海涛满脸带笑,连连点头。
身后几个民工偷偷的嘀咕。那个胖子是乡长,是刘海涛他干爹,他就是靠他爬上来的,你看他那个样儿,呸!
”212“吉普没有再作停留,说话间已冲开人群向前奔去。
刘海涛让各屯领头的,把自己屯的人全部集中到坝底,他站在堤坝的半腰上,手叉着腰,居高临下,开始喊话。
老少爷们儿们,大家听好了,现在都快中午啦,刚才上面的水大家看见没?汛情特别危急呀!
下午两点,咱县里的领导还要来视察,怎么办呢?
今天中午大家就别吃饭啦,把活儿干完了,回家一块儿吃,好不好?
下面没有表态的,他又接着说,今天的任务,我昨天跟各屯的头儿已经交代好了,就是从那边的小树林边上取土,把土运到坝上来。
他用手指了指有望他们身后的一片杨树林。
我们把大坝加高90公分就完活儿,你们,听明白没有?
话音刚落,站在身后的建光就开腔了,我问一下,大坝上,有那么多蒿草,用不用先铲一下,再加土啊?
建光这句话,的确没有多少知识含量。
费什么话,那还用你说呀!
刘海涛,一点也没有给建光面子,接着说。
就你出过民工啊?
你咋那么多事儿呢?叫你干啥就干啥,少啰嗦,知道不?
刘海涛显然是不想让人打断他的演讲。
有望刚到坝上的时候,也看到了上面长了很多杂草。看来这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加土了。
现在要加高近一米的厚土,是应该先铲草皮在加土,建光本来是好意。
现在看来建光的意见,反而被误解了。
建光憋红了脸,不做声了。
于是大队书记一声令下,全村的人按照事先划好的地段儿,像一群又一群蚂蚁一样,紧张地忙碌起来。
因为有望一个人要干四个人的活,建光只干他爸一个人的活,他俩又是学生,所以村主任照顾性地把有望和建光分在一起。
有望紧张地向坝上挑土,生怕被别人落下,动作比其他人都快。
在烈日炎炎的大坝上,一大群人在一起劳动。
有望在两个小时内,一点儿也没有歇脚,眼看活快干完了,三辆212吉普车,形成一个车队一路烟尘,来到了有望他们面前。
一群穿白衬衫的人,簇拥着一个比乡长还肥的人来到坝上。
这个人的肥,主要体现在肚子上。
他那个肚子,像十月怀胎,在有望看来,这个人有肚子向前涨着,可能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儿。
后面有人说,那是县长。
肥肥乡长在前面引路,肥肥县长费劲地来到坝上。有人在旁边扇着扇子。
肥肥县长眼望着江堤,微微地点着头。
显然对这段工程完成得非常满意。他微笑着对早就等待指示的大队书记刘海涛说,你们辛苦了,任务完成的很好吗?
不辛苦,领导辛苦,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刘海涛张口就来。这话听起来就好像电视剧里和珅的味道。
县长说着,就顺着脚下向坝里侧踩了踩,一旁的一行人等,也像小学生一样,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等待着倾听领导的指示。
这时候,有望后面有人急促地在喊,快撤回来,赵县长,赵县长你快撤回来。
说话间,县长脚下那块土,整块地正在慢慢的向下滑,而且越滑越快,已经来不及了,县长已经仰着粗粗的脖子,直挺挺地与下滑的土一起冲向江里。好像秘书的一个人也一同滑进了江里。
这一突发情况,人们都傻了眼。
这时江水的流速好像比先前又快多了,县长刚一入水,就被水载着向下游去。县长好像会打狗泡,拼命的向上喊着,抓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神来的民工们喊着,叫着,向前跑着,手拉着手,一个抓着一个,最前面的那个,手里伸着铁锹杆,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把锹杆递给那个正仰脖,并拼命扑腾的县长,好在县长是把好手,一把拽住锹杆,被大家伙拽上了岸。
上岸后的县长,一脸铁青,一身狼狈,接着被拽上来的秘书,也像落汤鸡一样。
一场虚惊,县长抖露一下身上的泥和水,和秘书钻进小车,一溜烟儿的,消失了。
肥乡长,拨拉开人群,扯着刘海涛的衣领,就是一个耳光,之后也钻进小车,一溜烟儿的,消失了!
只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大家像看电影似的,光看着这一惊奇的一幕,完全忘记了太阳早已过了正午。
还没有吃饭的有望,肚子咕咕直叫。
这时刘海涛来到滑下去的那段儿,吼着嗓子叫,这是谁的段?
显然下边儿没有人敢搭腔。
这时候陈家屯主任被叫到刘海涛眼前,被问得支支吾吾地说,这是老陈家三叔家的段儿,有望爸爸是亲疏哥兄弟的老三。
屯主任分明被吓坏了,他把好发言的刘建光负责的地段,说成了陈有望家的了。
老陈家谁来啦?
刘海涛的声音像刀子一样,能挖到人的心。
有望知道自己该搭话儿了,老陈家我来啦!
你,给我滚上来,刘海涛眼里像喷着火!
有望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滑下去的那块,地面上的蒿草一定没除净,上面加上土,整块儿就会迁移。
可他知道自已干的那块儿,在加土前,自已己经用铁锹把杂草清理了,铲成一大捆,全部扔到了江里,顺着江水漂走了。自己那块儿肯定不会有问题。
可等他来到坝上之后,看到下滑地方,正是和建光那段的交接处,建光那段儿显然露出了横躺竖卧的蒿草,自己那块明显露着新土。有望有话难言,脸都吓白了。
刘海涛看上来的人是陈家屯陈老三家的,分明认出了陈有望是谁了,因为有望和他大哥长得太像了,简直像一个人。
看有望来到眼前,还没等他张开嘴说话,刘海涛抢先一步,上去就是一脚,有望被踹得捂着小肚子,一个趔趄倒在坝上,这时候本村几个民工,边喊着边跑过来扶起体弱的有望。
要知道这一脚是有望平生第一次挨打。
他的爸爸妈妈也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小时候一旦受人家欺负,就会有大哥给他出气。
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动他。
可眼前这阵势,他显然不是刘海涛的对手,建光要冲上去报仇,被有望栏住。
有望从小到大还没有和谁直接交过手,更何况这段分界处确实也有自己的问题,失礼在先。
有望尽可能地控制住眼泪,壮着胆子,放大声音,也学着那些小混混说的话,颤抖的说。刘海涛我ⅹ妈,你等着,今天的祸我认了。等我当兵,当上大干部儿,回来再收拾你。
这句话一出口,全场的人都惊呆了,连刘海涛也愣在那里。
当兵是不情愿的,但也必须去当兵,有望只能这么想,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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