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是把我从十个月大的婴儿一点点带大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从来都无条件满足我所有要求的人。
小时候,妈妈进修不能陪在我身边,姥爷就把一个孩子需要的所有宠溺都补偿给我。
冲奶粉无论要多少糖,他都会拿着那把小瓷勺从搪瓷杯子里舀出小山一样的白糖,一勺又一勺地往奶粉里加,直加到我满意为止。以致小小年纪的我,咧嘴一笑,满口都是黑黑的蛀牙。
姥爷带我去逛街,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摊儿上红色花瓶形状的耳坠子,他就买回来放进我手心,再心满意足地看我为这小玩意儿手舞足蹈。我没有耳洞戴不了,他就从那种贴窗户的镭射贴纸上剪下两个周正的圆点点,把耳坠子固定在我耳朵上。末了,还不忘在眉心上也贴上一个,以示整个装扮的大气与隆重。
记得某年的正月十五,姥爷给我买了一个大公鸡形状的纸灯笼。为在别的小孩儿面前神气一番,我大白天也要点亮它。姥爷就找来一小截红蜡烛固定在灯笼底,用根儿长香做火引子点亮蜡烛,再用一根筷子把纸灯笼挑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告诉我慢点走。急于四处显摆的我,哪里会在意这意味深长的叮嘱,也就走了那么三四步吧,灯笼一摆,蜡烛一歪,我眼睁睁看它哗啦啦烧起来,一时吓傻,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的表哥表姐幸灾乐祸地大笑,这才回过神儿来。碰上这样超出我想象的事故,我是必然要搞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哭戏的,因为我知道,姥爷一定会再买个新的来,让我充分地感受到自己毫无损失,才会圆满收场。
后来长大些,我上了学,姥爷对我的宠溺就变成了无条件地夸我好。花样繁多,千奇百怪。
爱干净好。爱漂亮好。懂礼貌好。书包收拾得好。铅笔盒放得位置好。读课文停顿得好。方块字都写在田字格里,不出格子好。每个字写得不轻不重,力道刚刚好。作业写错了,擦得干净好。算数虽然算错了,但这个答案的阿拉伯数字写得好……
要是我犯了什么错误,别人到姥爷这儿来告状,他多半不相信,还会嗔怪告状的人——谁说的?!我们妍妍这么好!
在姥爷那里,我是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缺点的孩子。姥爷在我童年时期帮我建立起来的绝对自信,让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惧怕别人的目光。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搞砸了什么,姥爷总能帮我找到一个能得到赞许的地方,哪怕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
就这样,我在姥爷的欣赏与夸赞中长大。有那么十几年,我一直匆匆忙忙地奔赴我人生的一个又一个节点。考高中,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姥爷在我背后默然隐退,又欣喜地目送我走进自己的世界。
那些年,我只要回老家,就会去看他。一开始,还像往常一样跟妈去,他夸——妍妍懂事,是好孩子。后来带着男朋友去,他夸——妍妍的对象挺好。之后,男朋友变成了老公,他夸——对妍妍挺好。再后来,带着孩子去看他,他就拉着孩子的小手,微笑着现出当年看我的眼神,对孩子说——我是你的太姥爷啊,咱俩好啊,咱俩好。
年复一年,姥爷的耳朵渐渐听不见了,好像怕说起话来给别人带去麻烦似的,话也越来越少。但不曾随他沧桑的脸颊老去的,是他慈祥的目光。直到生命尽头,那温暖的目光总在他亲爱的孩子们身上流转——有时落在渐渐上了年纪的儿女身上,有时飘到那些渐渐长大能独当一面的孙辈身上,还有时长久地停留在能让他回忆起所有孩子童年的重孙辈身上。
姥爷的一生似乎很平凡,既没什么可歌可泣的丰功伟绩,也谈不上紧跟时代波澜壮阔。但我听说,他参加过解放战争。也依稀记得他有个不常示人的铁盒。里面藏着半盒子形状各异,斑斑驳驳,不再闪亮的奖章。我还听说,他在文革时期去大狱里救过人,还因此遭过打,精神受过刺激,有过一段儿疯疯傻傻的岁月。
岁月变迁,斗转星移,这些庞大社会背景下的个人小故事,已然失去了读者。那些纷繁复杂的过往,已经尘封为姥爷一个人的秘史。辉煌也好,平凡也罢,别人记得也好,忘记也罢,他走了,往事也一并带走。我们作为深爱他的亲人,只能撷取有关他的记忆,当作他此生送给我们的礼物,铭记他给予我们的恩情,永永远远,在我们心里,留住他。
不知不觉,已是2021年10月7日了,我还迟迟没有从10月6日的夜里入睡。想起姥爷好多事,想起姥爷好多的好。闭上眼,倏忽间,我仿佛回到那个吱嘎作响的小铁车,听到姥爷哼的催眠曲,那块蓝格子的手绢又轻盈地落在我脸上。清楚地忆起,儿时手绢上姥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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