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可我常常对两个妹妹说:“我们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跟他做父女!”
父亲今年61岁了,脸上有了纵横的皱纹,鬓角有了遮掩不住的白发,他开始常常忘东忘西,却依然强势,从不服老!
我是父亲五个子女的老大,他们都叫我“大姐”。20岁之前,我害怕父亲;30岁之前,我怨怼父亲;如今,我35岁了,站在中年的门槛审视父亲,回望父亲的一生,我不敢怨怼,只能悲悯。
我们家每一个孩子身上,都深深的刻着自卑的烙印。小时候,“父亲”这两个字在我们心里就代表着“恐惧”,他在我们面前几乎没有笑过,对我们的要求近乎严苛,与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学习,学习之外无话可谈。你能想象那样一个威严的,高大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和我们共处一个房间时给还年幼的我们所带来的恐惧与压迫感吗?如果你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如果你从没有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过,我想,你不能!
我3岁,因为数不清凳子有几个腿,被罚不准吃饭;8岁,因为放学回家晚,被罚跪青石板;三妹14岁,因为被老师叫家长,被他拿着棍子满校园追着打;大弟17岁,因为跟老师顶撞,被他翻了一假期白眼,吼了三天三夜……回忆童年的家庭生活,我们想起的只有灰暗与人性的压抑。
我们不敢在家里玩耍,只要他回家,我们就会装出一副认真看书写作业的样子;我们不敢看电视,86版的红楼梦上演时,我只能闭上眼睛装睡偷偷的听;我们不敢正眼看他,因为他威严的目光像剑,会让我们害怕而浑身不自在;我们不敢更不会在父母面前撒娇,因为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两个字生存的土壤,从小到大,无论我们好或者不好,得到的从来只有指责和批评,从来没有过哪怕一句的肯定。甚至在我们工作了以后,他对我们也是横加指责,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他从未打过我们,可是那种精神暴力却常常让我们觉得难以喘息。我们家的孩子,要么极度叛逆,要么唯唯诺诺,没有自我。
他不爱我们吗?不,他爱!在那物质无比匮乏的80年代,他为我们提供了相对丰厚的物质生活,他常常出差,为一家人的生活而奔忙着,当他在家时,无论我们上学还是放学,他总是骑着我们村子里的第一辆摩托车接接送送,从来不舍得让我们走那么远的路。高三毕业便留校教高三,后来参军又破格提干的他只是——太要强!
因为时代,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因为犯错,他又毁灭了自己的干部梦,于是,他便像微信上那个关于“笨鸟”的段子一样,把他所有关于飞翔的梦想都寄托在了他的子女身上,他当然不是“笨鸟”,可因为没能飞翔,便拼命的、偏执的、不顾一切的赶着他的“蛋”飞翔。可惜,自己的人生尚且不受控制,又何况是子女的人生。当他高高的挥着鞭子希望他的子女飞翔时,没有激起我们奋斗的力量,却彻底激活了我们叛逆的思想,五个子女,除了二妹,学业上都是中等,这当然是叛逆的结果,何止学业,甚至婚姻,我们也都让他暴跳如雷!人家说家庭缺乏温暖的孩子容易早恋,我倒没有早恋,但是却大学一毕业便急于通过婚姻逃离家庭,于是,在对婚姻,对家庭没有丝毫认识的情况下,因为贪恋那一点暖,便一意孤行的结婚了。是爱情吗?不知道!会幸福吗?不知道!只知道从今以后我不用回到家就觉得战战兢兢了!终于可以自由的呼吸了!终于可以不用看父亲的脸色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所以,别人结婚离开娘家时会伤心,会不舍,会流泪……我却没有丝毫的不舍与流泪,有的只有莫名的激动!
他的一生无疑是值得回望和记述的,他的小名叫“五妮”,因为奶奶生了四个女儿才有了他,他是家里的第一个男丁,叔叔是后来才有的,那种娇宠可想而知,四个姐姐,无论吃的穿的都是要让着他的。上学了,他以绝对优异的成绩成为老师眼中无可替代的宠儿,他是班长,是团支书,在班里炙手可热,在校园一呼百应,这些,都是我们学生时代时他常常用来教育我们的案例,一遍遍追忆他学生时代的荣耀,只能让他更痛恨我们在学业上的平庸。毕业了,赏识他的老校长力邀他留校任教,高三毕业便教高三,这也是他人生史上辉煌的一笔。后来,部队招兵,他瞒着爷爷去报了名,以他英武的身材,被选上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他拒绝了老校长的挽留去参了军,在部队里,他的知识使他很快脱颖而出,那时候,部队里提干是有年龄限制的,不能超过25岁,爸爸已经过了提干的年龄,却因为优异的表现被破格提为了连长,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立过二等功。
那时,他跟妈妈已经订婚。小时候,妈妈常说,她跟爸爸18岁订婚,28岁结婚,她整整等了他十年。妈妈比爸爸大两岁,那么,大概在爸爸上高中时他们就已经订婚了吧?
在他提为连长后,他跟妈妈结了婚,“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一定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大概也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年幼,我早已毫无印象。据妈妈说,那时她抱着我去部队探亲,是名副其实的军官太太,部队的兵叔叔们都争着抱我这个军官小姐,衣食起居都是有专门的勤务兵照顾的。可惜,妈妈终究是个不幸的女人,这样的幸福还没来得及温暖她的新婚岁月,便被一个晴天霹雳击的粉碎了。
父亲在部队上犯了错,他始乱终弃了一个地方上的女子,那个女子一怒之下把父亲告了,父亲的人生就此逆转,撤销了官职,开除了军籍,灰溜溜的回到了老家。当部队通知妈妈去一趟的时候,妈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了部队,得知一切,妈妈腿一软便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妈妈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收拾了东西带父亲一起回家了。
没有了军职,父亲又不善干农活,爷爷急急的闹着跟父亲分了家,那是一段清苦的日子,但大概也是妈妈婚姻生活里一段简单而幸福的日子,父亲对她还没有嫌憎,对这个家也还爱顾,于是,母亲主内,父亲主外,他们共同为这个家而奔波着,忙碌着……也有着平凡男女的安稳与欣喜。
时代给了他好的机遇,他也始终是一个头脑灵光的人,几番奔波,他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商人,80年代,改革开放的初期,一切的物资都是那样的短缺,他开起了他棉纱厂,找了二十几个工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在那个叫黄固寺的村子里,我们家是村里第一家买电视的,第一家有摩托车的,第一家装电话的,第一家有汽车的……在那个大家都贫穷、都落后、物质生活都无比匮乏的年代,他带着村里人开眼界,给这个村子带来了太多的第一。再后来,他开化工厂,跑耐火材料,身边富裕的人越来越多,他渐渐的湮没在人群里,不复往年的风光。
父母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糟糕的,我们都不知道,因为在我们的记忆里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过相爱的时光。对父亲的怨怼有百分之八十来自于他对母亲的态度,或许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吧,我成了母亲诉说父亲罪行的唯一的倾诉对象,在我初中时,就常常听妈妈、舅舅、舅妈、姨妈控诉父亲的往事,连家里的小保姆都是母亲控诉的对象,年幼的我无从去分辨这些大人间的是非,只知道因为父母关系的不和,我充满了担忧与不安,我忧郁而没有安全感的性格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又因为父亲的暴躁,跟母亲的争吵,更加深了我对他的怨恨,和对母亲的同情。
98年,我大专毕业了,我们家从农村搬到了县城。母亲在那一年因为劳累过度得了脑梗塞躺倒在了医院,那一年,母亲才47岁,医院的整个走廊都回荡着父亲对母亲的指责与谩骂,骂她不争气,骂她只知道傻干,骂她他让她做的事情没一件能做好,骂她干些无用的事情病倒纯粹自作自受……住院三个月后,母亲拖着偏瘫的身体出院了,自此,开始了她每况愈下,风刀霜剑的后半生。
2000年,我结婚了,父亲从极力反对、暴跳如雷到心灰意冷、漠不关心,在没有父亲的祝福下,在母亲的极力哀求下,在舅舅舅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父亲为我勉强操办了婚事。那一年,耐材的生意渐渐不好,父亲开始了深居简出,全职炒股的日子,他把那些年所挣的百十万的积蓄全部投到了股市上,母亲劝他给弟弟买房,他不买;母亲劝他开个超市,做点小生意,他不做;母亲劝他留点积蓄,别太过了,他不听。每天开着车,股市转转,买进卖出,看着它飘红,看着它上涨,意气风发!然后,06年来了,美国金融危机带来的是股市前所未有的大熊市,差点崩盘,他所有的一切,血本无归。车库卖了,汽车卖了,也没能将他打了水漂的资金从股市里救出来。
那一年,弟弟刚刚高中毕业,二弟勉强能上一所专科学校,大弟什么也没有考上,这对他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那是一段无比艰难的日子,二妹远嫁西安,开始了她清苦的婚姻生活;三妹刚从浙江回到郑州,四处打工,居无定所;小弟因为父亲拿不出学费,在大二那年退学开始辗转打工;大弟专科技校毕业,开始了入不敷出的就业、辞职、辞职、就业;妈妈每天吃药像吃饭一样,可一日无饭却不可一日无药……好像每个人都很苦,但是在外面怎么苦我们都不觉得苦,回到家才觉得是真正的苦!因为在家的每一分钟都像是踩在地雷上,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我们小心翼翼的回避着父亲的坏脾气,却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换来一顿爆发。
弟弟高中时,从来不敢问父亲要生活费,问妈妈要也是白要。从我们家从农村搬到县城的那一天开始,父亲就完全掌握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家里的存折、银行卡、收入明细,妈妈再也别想沾边,家里的水费、电费、煤气费、生活费、人情往来费,父亲向来是不管的,当家里没菜了、没米了、没面了,妈妈就会向父亲要钱,每一次要钱都会换来父亲的一顿大发脾气,然后再把或二百,或一百的钱恶狠狠的拍到桌子上或摔到地上,让偏瘫的妈妈再艰难的弯腰去捡,那样的场景我没有亲见,但是每一次从妈妈口中告诉我,我的手都会止不住的发抖,为父亲对结发妻子的“残忍”而发抖,为妈妈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活的如此没有尊严而发抖,每当这个时刻,我都会觉得无比耻辱,仿佛我的生命一片灰暗,不能解救母亲,不能帮助弟妹,让我觉得活着如此无奈而羞赧!
2010年,父亲通过做金融投资东山再起,再次拥有了一百多万的资金,他又买了车,付首付款给两个弟弟在新密买了房子,两个弟弟都在郑州工作,我们想让他在郑州买房,他没有;我们想让他付全款,他也没有,他再次不听劝阻的把他剩下的所有钱都放在了一家投资担保公司,不到一年,公司倒闭了,他近八十万的钱又打了水漂。妈妈说,跟父亲在一起的一生就是胆战心惊的一生,他做事永远在冒险,在赌博,年龄大了,他不屑于脚踏实地的做点小生意,挣点小钱,而永远想着投机取巧,想着通过投资轻巧的赚大钱,可天上掉馅饼的事永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父亲一生起起伏伏,有过大把抓钱的辉煌时刻,也有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落魄,可无论辉煌还是落魄,在母亲的口中,他都没有精心的为他不争气的儿女谋划过,因为对母亲的厌恶,连带着子女们也是让他失望的!那些年,我结婚、生子,二妹结婚、生子,他都没有为我们付出过一分钱。我怀孕了,提前买好给小孩金锁和各种礼物给妈妈送去,让他和妈妈在我们给孩子办满月酒时再送来,二妹结婚时,连床铺盖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出嫁了,二妹生孩子,他生气二妹嫁的远,不愿参加外甥的满月酒,在妈妈的反复劝说下,才勉强带领全家去给二妹和妹夫道贺。
三妹刚从浙江回来的那两年,在郑州没有站稳脚跟,不断的换工作,收入不高,工作也不稳定,在郑州卖过盒饭,销过酒,跑过广告,拉过业务,最困难的时候口袋里只有几块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三妹也想过寻求父亲的接济与帮助,但往往刚刚开口,便换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批评指责,把你说的无地自容一无是处颜面扫地痛不欲生,倔强的三妹当然不愿再开口,在她最困难的日子里,哪怕是郑州的那些朋友都能给她些许温暖,家——却是一点都给不了的!在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副画面,满天风雪的郑州街头,在别人家也许会无比娇养的三妹,穿着破旧的牛仔裤,骑着电动车,被别人撞倒了,还遭来别人的一顿臭骂,然后独自在风雪中站起,扶起自己的电动车,孤独的逆风前行。
2012年,是我们家最温暖的日子。我换了工作,从学校调到了教研室,二妹生了可爱的盼盼,经济状况也越来越好,三妹在一家知识产权公司稳定了下来,成了我们家收入最高的人,大弟在南阳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销售工作,小弟从一家广告公司辞职,与人合伙开了自己的小公司,运转还不错!一切都是令人喜悦的!春节了,一家人济济一堂,围炉而坐,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最丰厚的收入,爸爸一份,妈妈一份,那大概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开始不断的会听到父亲表扬我们,肯定我们的话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跟妈妈的关系依然不好,但我们再也不会为这种不好而愁苦,因为我们的肩膀已足以担起妈妈的一切。他依然常常发脾气,但只要我坚定而温和的反驳他,他就会像泄了气的皮球,渐渐的绵软下去。
年过花甲的他依然出口成章、精通电脑、跟得上时代的发展。但暴躁易怒的个性却让他失去了许多天伦之乐,在他的晚年,子女们没有人愿意与他亲近,即便去探望他,也往往是相对无言。我多么希望他能有自省的能力啊,如果他能自省,大概他就能平和的多,他的晚年也会幸福的多,毕竟,最好的解脱之路是自我救赎,可惜,他没有。
有一天晚上,我开车经过青屏大街,突然看到他在街对面缓缓的走着,那是一个很闷热的夏夜,他步履沉重却脊背挺拔,一如他这一生命运的缩影。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背影,那背影里有太多太多复杂的况味,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也是一个弱者,在命运的洪流里辛苦而恣睢的求索,在现实里左右奔突,负重前行。那么多年对他的怨怼突然就释然了,剩下的只有心疼和悲悯。
是啊,我还有什么可怨怼的呢?他只是一个老人,一个不能主宰自己却又妄图主宰命运的,孤独而又故作强大的老人啊。
(无意翻到14年旧作,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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