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守护者
眼眶干涩的发疼,周围的黑暗开始稀释,当树皮上的沟壑逐渐清晰,我知道,黎明将至。
清晨的露水打湿我的毛发,凉意沁入肌骨,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一夜无眠,自从他们走后,黑夜和白昼都变得格外漫长。站起身抖落一身昨夜的余温,到了日复一日的巡逻时分。
围绕着木屋一圈又一圈,一如从前任何一日的寂静。虽然在长久的岁月里,我已经将这座木屋每一寸纹理都刻入脑海,但每当我走在院子里,听见脚下棕榈树叶干脆的破裂声,听见风吹动窗框的吱呀声,都仍然会心潮汹涌。这是这座木屋的呼吸,它和我共同保存着关于她的记忆。
我是一只猎犬。有着黑色的毛皮和闪电的速度。已在这遮天蔽日的雨林里感受过十年的阳光,送走过最强壮的角马,也迎接过纯白色的梅花鹿。雨林看老了我,我也看老了雨林。我是这座广袤森林的守护者,也是等候者。
等候,未归人的脚印。
她已经离开整整六年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阳光白晃晃的下午,小小的木屋里挤满了穿着虎皮的男人,他们身上都挂着黑黝黝的管子,像一只只发怒的野牛。他们向她喊着,推着,称她为杀人的恶毒女人。习惯沉默的森林从不这样嘈杂,吵闹声惊醒了几只斑雀和一群田鼠,然而森林最后还是包容了所有,允许他们押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临走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袖口是一如既往的松香,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说:“等我回来”。
六年的时间是穿梭林叶中的光影,斑驳而有些恍惚。林中泉眼旁的雏菊盛开后被暴雨打落,第二年又不计前嫌的绽放。她存在的时间,成了秋季里的向日葵,日日在心底翻晒。
当我第一次睁开双眼时,是在她的怀抱里接受世界电闪雷鸣的迎接,那时她的头发乌亮,编成一股辫子,眼眸是黑夜般的深沉,她轻抚我的身躯,向身旁的男人轻声呓语。她叫我“乌克”。她说这代表着幸福。
最初的日子像林深处蜂巢里的蜂蜜。当天色破晓,阳光撕扯开薄雾,她便挽着男人一遍又一遍的绕着山林巡视,男人常身着大地一样颜色的罩衫,坚硬的鞋子踩在湿润的黑土上是一个个积水的凹坑,而我,就在这凹坑里跳跃着,跟随着。布谷鸟向我诉说狐狸的作恶多端,芦花鸡咕咕咕的看到我就冲向深处,一切如深潭般安稳。
突如其来的危险是深潭中的漩涡,令人猝不及防,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这温吞的森林多了一些锋利的东西,零散的穿着兽皮的男人,和有着四个轮子的狂躁的野兽。我开始在午后打盹时被吵醒,不是调皮的田鼠,也不是爱唱歌的杜鹃,而是不知名的巨响。而与此同时,我们在清晨巡山时,开始发现各种沉睡不醒的动物,它们的身上有着圆形的伤口,鲜红的血迹,碎在泥土里,凌乱不堪。她的眉尾开始下沉,眼眸中某些光华开始会随着日落一起消逝,男人的拳头也开始吱吱作响了。
当我的身躯可以无需跳跃直接走过凹坑时,男人不再和我们一起巡山了,也不再在深夜回到木屋,他多了一把锋利的猎刀,常常只身藏匿在草丛里,与蟋蟀为伴,寻找着一些如他脚印一样的凹坑。
在一个星星如碎米般灿烂的深夜,我睡在院子里的平青石上,蓦的又一次被巨响惊醒,我看到男人满面怒容的推开木门,然后大步流星的向林深处走去。她匆匆的追了出来,不小心踢翻了门口装鸡蛋的藤篮。我飞速的去追赶男人,直觉令我不安,这灿烂的深夜有一种虚伪的乖张。猫头鹰的嗓音在夜风中传播又吹散,令人心悸。我努力的捕捉着他的气息,却在风中不得不停下辨别。
“砰”。又一声巨响在远处炸开,一群乌鸦冲上天空,又仓皇落下。她狼狈的拨开树枝,向声音源头跑去,而我恨不得飞起般奋力狂奔,我看到树枝间掩映的荆棘划伤了她的面颊。
面前的灌木丛中,男人安静的躺着。胸腔要炸开般的疼,我感到迷茫。男人大地色的罩衫变成了深黑色,胸口有一个洞,汩汩的冒着红色的血。就像肥沃的黑土地上,开出了一朵妖艳的彼岸花。她沉默着,缓缓的跪于男人的身边,神情呆滞而惊讶。一切像是凝固了一样,连风都不再经过。星辰渐渐隐去,化不开的黑夜开始融化。我伫立在她的身边,生命中头一次感到凄然。
在朝阳照耀山林之前,她站起来离开了,她将男人的刀收在腰间,脚步坚定而决绝,似乎昨夜的无措,都随着渐去的黑夜留在了这林深处的灌木里。我跟随着她,知道男人不会再醒来了。
男人深睡于灌木丛之后,她不再在清晨巡山,这项任务便成了我的职责,天为被,地为床,自然殷殷的哺育我,使我的骨骼坚硬如钢铁,尖牙锋利如刀,我接受着无比珍贵的馈赠,还之以守护与责任。每当我带着朝露巡山归来,会看见她安静的坐在木窗前擦拭男人的刀,目光向远,像是在聆听什么,等待什么。她不再与我切切交流,开始变得寡言。这并不影响她的温柔,她的温柔只是从清晨的流云变为傍晚的霞光,总带着那么一点愁思。
巨响很久不再出现,丛林恢复了平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一切冲刷掉,然后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树将所有的创伤掩盖。直到那一天的傍晚,许久不闻的声音又一次突兀的响起。
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傍晚,暮烟深沉,巨响在很近的地方出现,带着恶意的声波在空气中回荡。我看到正坐在院子里的她倏地站了起来,眼神晶亮。她对我说留下,然后带着那把寒刀一步一步的走远,她的衣襟在晚风中飘扬,有种雌雄莫辨的豪壮。
那天夜晚天空很清亮,深夜时却起了雾,雾模糊了树枝上松鼠的目光,在正浓时她归来了。
她的头发凌乱,沾着一点点草芥,身上的猎刀没有了。我嗅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面颊和双手却干净。她轻声低唤着我,让我跟随着她像巡山一样在林中缓慢的走着。雾气让森林有些阴沉的陌生,我们一步步的行走在浓雾中,脚下如同踩着千类万种的绝望,她的心跳有力如擂鼓,让我没由来的觉得安稳。
我们就这样一圈又一圈的行走,窥探着生灵万物的梦乡,我听见角马幼崽的呓语,看见被噩梦惊醒的眼镜蛇。直到朝阳来叫醒世界,我们回到了木屋里。
她愈加的沉默了,长久的坐在屋子里等候着某些命运的降临,喜欢讨食的猿猴再也没有讨到过梨子,常常路过的野猫也再也没有得到过爱抚。一日一日的风揉皱了风信子的笑脸,一切改变了,又似乎依然如常继续。
过了几个星期,一群男人粗鲁的来访,带走了她。从此以后,我,与这林中万物,再也没能触碰到她的衣角。
她走后,我依然日复一日的巡山,草木依然日复一日的枯荣。只是时光突然变得琐碎而空白。风来了又走了,林涛声在唱歌,我就在歌唱中,回想着她最初的乌丝。
谈不上孤独,我有这岩石与山坡作伴,院前的藤篮在某一次下雨时被冲走了,我记得它一共拥有五十六根藤蔓,编成五股而成。我在她走后第三年在一处山泉下寻到了男人当初的那把猎刀,棕红色的锈迹斑驳,锋利的刃已经被水流温柔成圆润。
听误入森林迷了路的流浪狗说,外面的偷猎者愈加的猖狂,我不懂什么叫做偷猎者。但是我想起了那些岁月中的巨响和四个轮子的野兽。我的内心再没有当年的不安,她说过,她会回来。
如今,我的年纪太大了,巡山时有一些力不从心,已经常常看不懂变色龙的游戏,分不清老鼠家族的兄弟姐妹。听说森林的边缘的树木逐渐减少,大家都向林中心躲藏。我有些担忧,怕她回来时,会怪我没有守护好这片土地。
罢了,罢了。黎明与黄昏,朝霞与夕阳,他们长久的存在这浩瀚宇宙中,也必将永恒的存在下去。我只要等她就好,等她归来,一切就好了。
身旁一颗果实熟透落地,”咚”的一声炫耀自己。巡完山的我有些困倦了,阖上眼皮,我的思维渐渐迟钝模糊。恍惚中仿佛听到她的温润嗓音在耳边轻唤。
“乌克,乌克”。
“等我回来”。
“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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