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里

在我所经历的生活里，一张无声的巨网将我裹挟，我时时刻刻都想撑破它，可它紧贴着天际，天是那么高远，我触不到。

当我想起用声音传递的感情时，我想到更多的是留在记忆边缘的眼神。那些令我心头一震的眼神，有三次最是怀念。

那是一场大雨里，她来给我送伞，我们走到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门口，看见店老板正在雨水里捡起滚落一地的橘子。好像这人和她很熟似的，她愣住片刻，那双眼在和落雨对抗，雨水越是凶猛地击打眼眶，他越要硬生生地睁大，睫毛被打下来两根，一根粘在脸上，一根无影无踪了。

那天的雨并不像倾泻而下的瀑布，更像是翻腾的波浪，仿佛天地相连，呈现瓶子状，我们被困在瓶底，任凭瓶身剧烈地摇摇晃晃。积水先是拦住我们的去路，又缠绕我们的脚步，让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让我打着伞站在原地别动，自己赶忙跑过去帮忙。

店老板看模样也不年轻了，白了一半的头发稀稀疏疏。想来他患有严重的腰病，蹲下和起身都较常人迟缓得多。大约是刚才风起的时候，一不留神让这几个调皮的橘子溜掉了，现在他只能像疲惫的老父亲那样，带几个孩子回家。

他在风雨里淌着水，一下子险些滑倒，一下子又让风推着走。看得出他快支撑不住了，那双手拼命在雨水中拍打，水已经没过小腿了，他身上单薄，衣服是褪了色的灰，比白色陈旧。他像抓鱼人那样半蹲着，每弯一次腰都要用手在水里翻腾十几下。他也想快速起身，再快速弯腰，可他无能为力。

正当他一只手撑着直不起来的腰，另只手停在半空无处安放的时候，他看见突然出现的我们，都在帮他找回那几个流落在外的孩子，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绝望还没有完全消散，尽管没有散尽，却不妨碍一丝生机的闪现。

他抬眼望了望阴沉的天，双眼睁大了一下又松软下来。时间不等人，暴雨还在下着。我们在水里摸找了许久，我好像踩到了什么，是一串钥匙，系了根红绳的钥匙。我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想确定这是不是他掉的。谁成想一看到钥匙的瞬间，他的眼球几乎要爆炸了，我看到那里面有怎么都熄不灭的火，那双眼睛一下子被点燃了，在雨水的冲刷下，血丝密布处，反而盛开了一朵红花。

就是这从松软到炸裂的转变，我开始相信绝望和希望确是同行的，而这一切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表达，绝望是眼神里长的一棵枯草，而希望是一朵盛放在眼底的花。

我们这才知道，他在拼命找寻的并不是顺水飘远的橘子，而是这串钥匙。至于它们对他有多重要，我们不得而知，也没有过问。店老板连声说着谢谢，走回店里关上了门。留下远处捡橘子的她，近处看着她的我，和一把破了的伞。

也许我该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命的找橘子，但也或许我什么都不该问，我想起那双和雨水对抗的眼睛，想起她说店老板很像她惨死的父亲，大约每一个似曾相识里，都存有让人奋不顾身的力量。

远处的她在向我挥手，怀里抱满了橘子。我淌着水，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她，雨水浇灌着我们。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我的眼神里将会有她的笑容。我能感觉到它情不自禁的柔软下来，在跟着她一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