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僵是村子里的老乞丐,三年前跟着浩浩荡荡的逃荒队伍来到这个村子。
后来,国家招工挖煤或者进厂,逃荒队伍就又跟着部队零零散散地走了。到现在当初逃难到村子里的人只剩下老僵这个疯乞丐和一个寡妇了。
老僵没有固定的居所,总是穿着一身黑大褂日日游荡,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就讨村民的饭吃,困了裹被子一躺,以天为盖地为席也凑合着过了。
当然,村民们不总是爱施舍他事物的,大多把他当个逗乐的玩意儿,没事无聊了就用树枝、脏话逗他两句,逗得高兴了便赏他点饭吃,没兴了就拿扫帚打开。
老僵是个疯乞丐,村里人都这么说。
你问他从哪儿来,他说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你问他姓甚名谁,他支支吾吾不肯说。他瘸了条腿,走路一步一拐,还总爱跳两下,小孩笑他走路的样子像僵尸,他便笑呵呵地自称作老僵。
或许是因为同是逃荒人的缘故,住在村西头的寡妇对老乞丐倒是接济颇多。老僵唯一的一条被子还是她去镇上掸被子时特意用多余棉花掸的一床。
寡妇年三十五,长得还算标致,来村里有三年了,平日与村民少有交集,靠一手织花线活挣日用养活自己。
村子里女人们说闲话时,常见的对象便是她,每每讲起她都是一脸批判耻辱的神色。寡妇若是哪天走路看了眼哪个汉子,她们就要跳脚骂她偷了她们汉子。而她们口中所谓的老实巴交的汉子,一对浑浊的眼珠子盯着人丰满的胸脯,满口下流荤话,她们却视若无睹。
要知从古至今,国人骨子里最爱劝妓从良,说恶从善。
所以女人们闲来无事见着寡妇总要拉着她苦口婆心地攀谈一番,左右不过两句话——“女人要守贞操,丈夫死了得守节。女人莫要穿得太花哨,莫要惦记别人男人”。概括成八个字——指桑骂槐、明嘲暗讽。
老僵和寡妇交情不深,在路上撞见也不会点头,他们之间只是一种莫名的、仿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老僵饿坏了就到她那旧房子外边蹲着,有时候蹲一个晚上,寡妇看见了就煮一碗清水面端给他,也不邀请他进屋,只是等到他囫囵吃完走了,她再把碗收回来洗了。
老僵和寡妇都不是会说话的人,两人在这村子里像哑巴一样的存在,都是别人的笑料。只不过前者不招人待见,后者招来的尽是白眼。
这天夜里,老僵正裹在被子里呼哧大睡,却被人一脚踢醒,那踢他的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跑远了,只留下一句奇怪的话。
“老疯子,你相好的偷男人要被打死咯,你还在睡大觉!”
老僵慢悠悠地爬起身,冬天外边的天气冻人,他只穿着一身破烂黑长褂子,一跛一拐地向着喧嚣处走。
“我就知她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什么早年丧夫,怕不是从窑子里跑出来的。”
“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勾男人都想到二流子身上去了。”
……
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真是难得大冷天的,村民们还这么生龙活虎,爱管闲事。
还未凑近,老僵就已从众人辱骂嘲讽声中拼出了事情大概。
住在村西郊的寡妇勾搭了隔壁村无所事事的二流子,被人发现时,两人正在她屋子边野草堆里苟合。二流子当场提上裤子就跑了,众人只抓住了寡妇。
老僵不甚灵活地挤进人堆。
寡妇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脸上还有两处红肿的巴掌。四周没有可供她躲藏的墙面,只有面红耳赤、极端愤怒的村民。她把自己缩成一团,慌乱地抓着残破的衣裳,试图遮住自己羞辱的身躯,挡住男人们淫邪、女人们鄙夷的目光。她的指甲不长,却直直戳进肉里,丝丝鲜血染在白皙的皮肤上刺目惊心。
寡妇的半张脸被汗浸湿的乱发遮挡,透过间隙可以看见她的嘴唇张张合合,似在喃喃着些什么。只可惜四周口诛笔伐声太嘈杂,他听不见她微弱的辩解。
“不知廉耻的荡妇!就应该浸猪笼,以儆效尤!”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剩余人便纷纷起哄附和,声音之大、怒气之盛、声讨之刻薄,似乎眼前这个女人犯下了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寡妇愣愣地抬头,汗濡湿的发丝贴着她苍白红肿的脸,眼白充斥着纠缠的血丝,衬得她如恶鬼一般。
“我不是……我不是!你们污蔑我,你们想杀我,都是你们!”
她尖锐的声音刺破平静的天际,她怨恨讽刺的神色刺得人脸疼。
“我受了幽闭,我怎么会勾引人,怎么会……明明是他,是他强奸我!”
幽闭!
村民们显然被她吐露的秘密惊住了。先是一片死寂,转而引起一片轩然大波。
“幽闭,这个人受了幽闭,果然,她就是个荡妇,若非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恶心事,怎么会受幽闭之刑!”
他们再次附和着,语气之肯定仿佛他们曾与她同居几十年,亲眼看着她的罪行被揭露,看着她受刑。
寡妇方才的癫狂不见了,只是一直摇头,怔怔地说着,不是……不是……
村民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义愤填膺,最终决定天一亮就将她沉河。
两个强壮的男人带着粗糙硌人的麻绳走向寡妇,寡妇一动不动,只是嘴里不停喃喃着,毫不挣扎,仍由那捆绑罪恶的绳索将她束缚,再被粗暴地丢进漆黑的屋子里。
屋子并没有上锁,一是因为这是寡妇自己的屋子,二是他们不认为寡妇有逃脱的能力。这实在讽刺,他们审判她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却又心知她手无缚鸡之力。
做出了一个正义凛然的决定,判处了一个穷凶极恶之人,村民们心满意足。这个寒冷的冬夜,他们或许能睡个好觉,期待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能彻底完成正义的审判了。
老僵没有看着所有村民都走完了,像个钟塔一样伫立在原地,他静静望着那处旧房子,他之前也在这里蹲过,为了填饱空荡的肚子。
老朽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一连长长的吱嘎声,这是老僵第一次踏入这个旧房子,踏入寡妇的房子。
寡妇就躺在冰冷潮湿的泥巴地上,她的脸上蹭上了黑泥,但那双悲戚的眸子却在黑夜里闪亮,她抓着最后的一根稻草,哀求着,慌乱地解释着。
“你信我吗?我没有勾引任何人,我没有勾引任何人……是他,是他强奸我!你信我吗?”
老僵的身影背着月光,让她看不清他的脸,所以她死死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躯体看见他灵魂的答案。
老僵并没有动作,连声音都是那么死寂平淡,“你为什么受了幽闭?”
他问了另一个问题,并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寡妇愣住了,她的身体第一次颤抖,抖得厉害,恐惧似乎缠绕着她胆小的灵魂,折磨着她。
“我没骗你们。”寡妇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丈夫死了,村子里担心我不为他守节,坏了村里的贞节牌坊,给我上了私刑。他们还想把我淹死,浸猪笼,所以我逃了,逃到了这里。”
这段话耗尽了她的力气,说完,寡妇也不抬头看他了,至死渴求的答案好像也不在意了。
老僵似乎只是为了这么个答案,听完了便走了,他站在门前,背对着寡妇,吐出的话却最是无情,“你不应该逃。”
本已奄奄一息的寡妇此刻却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她扭动着身体想要爬向他,急促的呼吸和声嘶力竭的嘶吼让冷空气呛进了气管,她的咳嗽像是濒死之人那般骇人。
“你滚!咳咳……滚!你和他们一样,你……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想杀我……杀人……”
老僵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在这漆黑的夜晚,月光稀疏,稍离远点便看不见。
寡妇突然笑了起来,嗬嗬的喘气声似漏风的风箱,在晚上更显凄厉。她通红的眼睛似泄洪的大坝,眼泪倾泻而下,滚过满脸泥土,汇成泥沙浑浊的黄河,惊涛骇浪,却又如她的内心,死寂枯败。
洗不清的……洗不清的……
后半夜,屋里的动静早就歇了。
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慢慢走进屋子,半晌,他又出来了,背上似乎背着什么重物。
他几步一歇,慢悠悠地往后山走,山深处,那里有条河流,河边扔着条破烂被子。
他将背上的重物撇下,用被子裹了裹,在昏暗月光下,那赫然是寡妇的脸,额头全是血,整张脸被染的鲜血淋漓,冻得乌紫青黑。
那道身影正是疯子老僵。
老僵蹲到地上,一使劲,被子裹着寡妇的尸体咕咚落下水。转瞬便沉下去不见了踪影。
“死了好,死了好……下辈子,别生女身了。”
第二日,鸡鸣响起。
村民们发现屋子里的寡妇不见了,正怒气冲天,转头便发现老乞丐一瘸一拐地从后山上下来。
亟待处决的罪犯不见了,他们莫名地心慌意乱,仿佛他们是受命于天要将罪人惩处,而现在他们将罪人搞丢了,上天会责怪他们的。
“一定是这疯乞丐,是他放走了那个寡妇!”
怒火急待平息,罪恶急待掩饰。
几声闷哼,几声痛呼,伴着急促濒死的喘息声,老僵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昨夜,蹲在旧屋子外边,听着里面咒骂悲戚的声音渐渐平息沉寂,而这次,声音来自于他自己。
村民们走了,老僵想从地上爬起来,费劲力气也只是徒劳。
他的瘸腿拖在地上,脸破了,嘴里全是血,手肘磨着粗砺的土石地面,落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老僵想爬到后山上的那条河边,却半路便彻底没了力气,再也动弹不得。
老僵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一点点僵硬,手指已经无法屈伸。
老僵任凭自己躺在地上,清晨的树叶上还带着薄露,清透明亮。
“死了好,死了好……下辈子别投人身了……知苦。”
人生常苦,苦在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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