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6

王树山书法《红楼梦》薛宝琴述真真国女儿诗

        真真国女儿诗

　　      薛宝琴述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真真国女儿诗》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薛宝琴说自己八岁时曾跟父亲到西海边买洋货，见到一个真真国里很漂亮的女孩子，她十五岁，会讲“五经”，能作中国诗词。这首五律，就是那位“外国美人”所作。薛宝琴所说的“外国美人”作中国诗，不论真假，都能让人相信，因为在历史上，我国民族文化在对外交流中曾产生过重大影响。这如王熙凤所说，我家祖辈“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

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贾府衣着食用方面的外国进口物品，如波斯国的玩具。金西洋自行船、西洋葡萄酒、俄罗斯的“雀金呢”等，实际上这反映了从明王朝到清王朝乾隆年间，中国的海外贸易得到了比以前明显的增长

。作者有意让宝琴把事情说得过于神奇，在一些细节上甚至吹得离了谱，使读者疑心这一切也许是宝琴在信口编造。事实也果然如此。作者接着就让黛玉当场戳穿她：“‘这会子又扯谎……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还是宝钗给她解了围。那个“外国”名“真真”，岂不就是“真真假假”的意思？其实，这位十五岁做诗的“外国美人”就是宝琴自己。你看，宝琴说那个美人如同“画上的美人一样”，还说“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贾府里的人也曾称赞宝琴这个外来的美人如“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贾母说“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这是一首五律，开篇就以对偶工整的律句，写出今昔生活的对比。“昨夜朱楼梦”，是对往日豪华生活的概括追忆。朱楼，即红楼，代指富贵人家。这句意思是自己不久以前还在故国金陵的温柔富贵乡酣梦沉沉，而今想来，恍同昨夜。“昨夜”二字，既说明了往昔的豪华生活如同“昨夜”春梦，一去不复返，又表现了一种“世事如梦”的人生体验，这是第一层意思，它为下面的情景作了铺垫。紧接着便笔锋一转，历数现实的景况：“今宵水国吟”，如今却来到了这海水环抱的岛国。昨夜朱楼酣梦，今日水国独吟，这正是一种“沧海桑田”、“天上人间”的历史兴亡感慨。这种感慨，应该说是与《红楼梦》的总体意象相一致的。

颔联“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海水蒸腾而成岛上的云。岚：山林中的雾气。指岛上景象。这两句具体描写岛国景象：四面汪洋，云烟蒸腾，遍地丛林，岚气弥漫，不见涯岸。这种孤独迷惘的感觉，只有敏感的诗人才能体验得到。它和初唐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意同出一机杼，是诗人那种地老天荒的忧患意识的形象化表现。

颈联“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意谓古时的月亮和今天的本没区别，因为人的感情有深浅不同，所以多情人便会对月亮发生感慨。缘，因为。自，本有。紧承上联，作了形象化的议论。这番议论，使上面的情景与感慨更深入了一层，上升到一种理性的高度：月亮本无古今之分，银霄那辉煌的月亮，古人与今人有目共睹，诗词中这类感慨很多，如李白《把酒问月》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是，共睹一轮而感慨有浅深之分，却是由于个人遭际、处境的不同，故而古今诗人吟出不同的诗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是苏轼当时的心情；而这流落岛国的女儿，也只能对月沉吟、抚今思昔了。“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是贾雨村的心情；“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是史湘云、林黛玉的心情。天上月依旧，人间景异殊，悠悠此心，谁能理解?

尾联：“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汉南，本意是汉水之南，这里泛指中国的南方地区。北朝庾信《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赋的后两句又用桓温北征途中，见前所植柳树已十围，因慨叹流涕事。见《世说新语·语言》)后人常用以表达对故国的怀念。后用此典，亦都通过杨柳来感慨，如杜甫《柳边》诗：“汉南应老尽，灞上远愁人。”春，春色，指“朱楼”之柳色。历历，历历在目，看得清清楚楚。这句说，回想起来昔时情景如在眼前。焉得：怎能。照应了开头一句，但更注入了一种怀念、眷恋的心情。这两句大意是：故国南方的春色历历如在目前，怎能不让人无限忆念、心驰神往、黯然伤神呢?这两句诗意味深长隽永，余音袅袅，不禁让人低回沉吟，愁绪萦回。

薛宝琴写的《怀古绝句》只暗示了别人的命运，她所述的《真真国女儿诗》才隐寓着她自己的将来。全诗说她自己憔悴流落到云雾山岚笼罩的海岛水国，昔日红楼生活已成梦境，眼前只能独自对月吟唱，忆昔抚今，不胜伤悼。之所以说这是薛宝琴将来的自况，是因为有她前作《赋得红梅花》诗可以相印证，而且只有把那首咏物寓意的七律与这首直抒情怀的五律加以印证，前者关于红梅花的种种设喻的隐义才能得到答案，获得比较明确的解说。在那首诗中，“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句中的“闲庭槛”就是这首诗中的“朱楼”，即大观园。“无余雪”，“雪”谐音“薛”，将来薛宝琴要离开贾府。“流水空山”，就是“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的“水国”。“有落霞”，是唐代王勃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语句，说独处海岛如孤飞之野骛。“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幽梦冷”也是说孤寂。“红袖笛”与香菱《吟月》诗用“绿蓑闻笛”、“红袖倚栏”烘托月亮的方法相同，正合“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一联。“乘槎游仙”，乃是关于海岛上居住者的传说。“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有了“汉南”一联，读者才会明白作者教人们不要因眼前“色相差”而疑其“前身”本是“瑶台种”的深意，薛宝琴只是贾府的亲戚，而且已经是许给梅翰林家作媳妇的人，最后境况如此凄凉，可见小说中败落的并不限于贾府一门，正如第四回门子解说《护官符》时所说的，贾、史、王、薛四家必定“一损俱损”，他们都牵连获罪了。

昨晚还在故国的朱楼里酣梦沉沉，今晚却来到这茫茫海上朗诵高吟。海岛上浓云密布遮盖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山峦上淡雾迷茫连接着苍苍莽莽的森林。

天上明月本来没有什么古今之分，那都是因为人们的感情有浅有深。汉水南面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这怎么能不使我神往而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