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伐后的竹株积水,许多个体密集环绕竹干周围溪水,像菊花的花瓣一样」(《迷蝶誌 》里引述的加藤正世的话),这是描述一群环纹蝶在吸水的景象,可惜再难以看到了。
我竟不知道,蝴蝶有这么多细致的分类和这么多美丽的名字。
珠光凤蝶、雄红三线蝶、细蝶、琉璃带凤蝶、琉球紫蛱蝶、曙凤蝶、大凤蝶、孔雀靑蛱蝶、三星双尾燕蝶...这些名字就美得让人心生爱意。我不知道大陆是不是有这些蝶,也不知道我是否见过这些蝶,或者说这些蝶是否见过我。这些美的字组合起来是翩跹的诗意和生命,而我之前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说,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习惯面对人,不习惯面对其他生命,于是即使就在旁边,也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迷蝶誌 》吴明益)
这样的话,用“不习惯”为我找了一个借口,我却并没有感到好受,因为,我想起来,我其实也是曾在意过他们的存在的。
小时候,我和阿霞在菜地边玩耍。阿霞的父母正在挥锄斩断土和土的羁绊。生机勃勃的野草被连根带起,昏睡在被翻起的湿土上。野生的油菜花,零星点缀在未垦的草滩,随风摇曳。我们捋下狗尾巴草,准备编两个草环。突然看到有几个白色的印记,从远方飞舞着过来。阿霞立即扔下手里的狗尾巴草,朝着白色的印记飞奔过去。我跟着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欢快的招呼我看她笼着的手。我才发现翩跹飞舞的是蝴蝶。我把眼睛凑过去,透过她小心翼翼打开的缝,一只蝴蝶困在她小小的手心里,振翅欲飞,几经挣扎后,放弃不动了。
我问阿霞,该不会是死了吧。阿霞笼着手摇了摇,发现确实没有动静。阿霞示意我拎蝴蝶的翅膀,她刚把手心打开,蝴蝶就振翅而出,一下子就飞走了。这些白色的蝴蝶并不少见,路边田野甚至家里面也会迷路飞来几只。我当时的好奇心极其旺盛,不是对蝴蝶,而是想起学校里面教授的制作标本的过程。于是就和阿霞商量着一起逮几只。
这种蝴蝶反应不算迅捷,眼明手快的话,就能逮着几只。我们逮着兴起,离大人越来越远。阿霞的妈妈视力奇好,注意到我们在捉蝴蝶,还大声地说道,手抓了蝴蝶别碰眼睛啊,蝴蝶的粉有毒的哦。
我捉来几只后,就兴冲冲跑回家,按着学校教的制作标本。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制作的了,只记得失败了,蝴蝶的翅翼也碎了。当时的我并未注意到生命的消逝,只是觉得很沮丧。那种沮丧就是小时候的求不得的痛苦吧。可惜,那时候的我没有想过,死了的蝶是否也在痛呢?
回忆起来的时候,阿霞的笼着的手、飞舞的蝶、大人的叮嘱、破碎的翼翅、天空变阴我都清晰的记得。而阿霞的脸,和当时的彻底的沮丧却在回忆中,被雾气囚绕,我已经看不清了。
我们的小镇有三条街道,按照阿华的说法,上街延伸的尽头是文化中心,那里是镇上小学和初中的所在地。中间的米市街是经济中心,逢双赶集是最热闹得所在。而下街延伸过去是行政中心,是镇政府的所在。
这是以前的布局。后面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纷纷迁移到了下街方向。原来的上街和米市街彻底的败落了。
我每次回去都行程匆匆,终于有一天有时间,去上街和米市街走了走。房子依然好好的坐落在那里,可惜熙熙攘攘的感觉和喧喧闹闹的声音已经退出。那里有阿婆们坐着聊天,有零星的几人过往。可惜再也没有放学时候,蜂拥而出的小学生,也没有逢爽赶集时候的高声叫卖。梧桐树下,细碎的阳光洒在地上。我停留着,似乎还想等待下课铃声的响起。
原来的学校旧址,已经被锁上。锁已经锈迹斑斑,我朝铁门望过去,操场和教学楼默然矗立。这道门仿佛切割了时空,我在这头,它们在那头。陌生,疏离,是变迁的后遗症。
突然我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从墙头怡怡然飞了过来,停在墙外的树的花簇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那花簇拥着开的很是热烈,在几无一人的世界里,就那样开着。我看着黑色的蝴蝶停在花蕊上,翅翼合起,静谧不动,像一片黑色的叶。
我仿佛听到它在大快朵颐的喝着花蜜,然后又仿佛看到它在尽兴之后捧起剩余的花蜜擦了擦脸。我才意识到,这花原本就不是为人开,这蝶本也不是为人舞。
我不清楚这蝶的书名,我们把所有的蝴蝶,无论大小,无论色彩,我们都叫蝴蝶。我从未仔细观赏过着些蝶的翅翼的鳞粉,也不曾在意斑纹的形状,也不知道他们何时生死,何处落脚。
仿佛他们出现的自自然然,能跨越时空和变迁。
「自然界依靠歧变后的淘汰进行演化,是保守的设计师;而人类能够预测失败,而提前避开风险,缩短尝试的行程,是高效率的追求者。」(《迷蝶誌 》吴明益)
后面我才知道,我错了。
进入到城市后,连人都要带上口罩,抵御汽车扬起的灰尘和避之不及的雾霾。在延伸得四通八达的水泥大道上,连行道树的也被青砖包围。路在不断往外延伸,城市和建筑在往外扩散。这些人类建设的庞然大物,与天争高下,与地争尺寸。
纤细如蝶舞,聒噪如蛙鸣,窸窣如蛇行,都被挡在了城市的保护罩外。在蝴蝶看来,这些人类在高地建筑,阡陌交织铸就的笼子里,洋洋得意。它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这些人类,连翅膀也没有,连飞行的意义也不曾思考,连清晨的花露也未曾品尝。
可是人类的高效率,外扩笼子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们折断蝴蝶的翅膀,无视蝴蝶美丽的滑翔,铲除蝴蝶的食草。蝴蝶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歧变,退往来时的路上。
我很少看到蝴蝶了。偶尔看到一只,看着它傻傻得飞上飞下,企图冲进明净的玻璃窗内。我便打开玻璃窗,让它飞进来看看。她旋舞一周,很快就飞走了。
我依然不知道这只蝴蝶的名字。依然觉得蝴蝶就是蝴蝶。
有些时候在想,人类和自然的斗争过程中,如蝴蝶这样纤细的生物,是不是很难幸免于难。如果真的到了灭绝的那天,人类将如何自处呢?
蝴蝶的羽化于文人是值得称赏的美丽过程,而于他们自己是生死之间的寸秒必争。可惜,这样的挣扎于人类,很难深切的体会。转而想到人类自己的挣扎,却自觉有一种凄怆的美感。
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并不是量身高时,医生报出的数据,也不是某次过生日时,突然注意到多插的蜡烛。
而是总是喜欢大声吼我的父母,突然变得温声细语,小心翼翼。我才注意到,老便是一去不回。
就像做标本时破碎的蝴蝶翅膀。
破蛹而出那会是生死挣扎,而活着活着,无论是时间的流逝,还是生活磋磨,都是一道道伤口的叠加。等到血肉模糊的时候,蝶也死了,人也没有了。
而活着的人依然在苦苦挣扎。
蝴蝶的命题,牵扯出人类和自然关系的思考,也牵扯出世事变迁历史沧桑,但我想,我们怜惜蝶,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人类不自知的自怜吧。
后记:
吴明益的《迷蝶誌 》这本书是我偶然得到的。这本书记录了很多人和蝶的故事,也有蝶的细致描述,也有人类和自然关系的思考,更多的其实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和平等的对话。我不曾想到,我有一天会读到这样一本书,也不曾想我竟然也会这样去回忆那些蝶舞,也不曾想牵扯出来这样一些情思。
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挣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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