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兮本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想起我吟诵这首诗已近半个世纪,竟不会忘记一个词。大概这世间上能经得住时间冲洗的也只有记忆把!些许已朦胧。但有的记忆却深入骨髓,融于这经历岁月风吹雨打的躯壳里,是永不停息的流淌着的血液。尽管岁月流逝,身体也是疲惫不堪,最大的幸运在于,此时此刻的我还能在这里自由自在的呼吸着空气,接受来着阳光的洗礼,一切都好。总认为自己处在最大的不幸和有幸之中,恰恰是时间给了相应的注解,回头去看看,一切风轻云淡。想想那些日子里,期待自己年纪大了不像话的时候。可是,我真的想再来一次,再活一次。都说半百以上的人恰如夕阳,暮气沉沉。相反,老者自有老者的世界。我的世界,已经活成了一半吃喝拉撒,一半回忆感慨。叹息,也只能是叹息。问问我自己,我还有能做或者想做些什么?人生的源动力的泯灭。我也曾告诫许多孩子,他们也只当我是一个有见识的女性而已。好在,我确实经历得足够多,就像判断雨后必定天晴一般准确!可又问我自己,哲理却懂不少?可这一生过得怎样,也只有我心里的天平能够来衡量吧。年长者需要有年长者的持重,少些固执于心中的执念,不付诸实践的想法,陈年谷物般的烂去。似乎迷恋上虚与幻这样的字眼。虚与幻并不是对于未来的恐惧与希冀。相反,只想从死中得知死之后是否可以通往另一世界,大概门径还是应给自然交予的贡赋。无从可知,那些历历在目的曾经,我怀念那些岁月,怀念那些人,那些事,都成了虚与幻,也是回忆的一种。
少女时代,从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萌松柏开始。
乖巧懂事,一个旧世界到一个新世界似乎没有变过。这世界上做人难,做女孩子更难!要矜持,要成为大家闺秀,所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刺绣诸如此类的都是必经的。不说父母亲的开明,单是各方的不断称赞也是源源不断的动力。再不开明的父母亲也会把这些一一补上。
我觉得让我兴奋的还是学习古文。十三岁的时候,家里请来了老师,来教我一些诗词歌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让我把九歌山鬼给背下来?虽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还是得忍着憋屈的背下来。教授完毕的时候后院的花花草草那可就遭殃了,一个小小女孩的泄愤,也是恃强凌弱的。山鬼倒让我想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山鬼游来游去。但我记得最快的还是带有我名字的那一句,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萌松柏。
教授我的老师是一个一板一眼,极度能说会道之人,问他一句,他能说到诸子百家,孔孟之道,不一会就云里雾里的。我只知道他的姓,不知道他的名。自然,在面对父亲检查功课的时候,我总把常先生挂在嘴边。
我是听田嫂提起,常先生那可是做大学问的人。前些年背后还是吊着长长的油辫子,先是当上了秀才,参加省里的考试也是前几。筹划着借乡亲们盘缠,上京城赶考去。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不知道那里传来的消息说皇帝颁布诏书废除了科举制,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传到常先生的耳朵里,那可如晴天霹雳,常先生瘫软坐在了地上,扶也扶不起来,还是大家一起把他抬到了床上,这常先生整宿都没有合眼,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也没谁听得见。
天明,常先生像平常一样,邻居们都去忙活去了。常先生在院子里用几块石头搭了个灶,架起了一口锅,往里面加水。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常先生把他屋里的所有书无论是自己抄写的还是用旧衣服去典当来的书,都往外面搬。常先生开始撕书,锅也有些米。那些书页不经烧,才一会,书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锅里的水也快烧开了。看见的邻居忙不迭地往常先生家这奔来,零碎的书页狼藉不堪,年长者自然要予以一些话语来教育常先生,常先生无动于衷,还是依旧往火里扔,撕了再扔,扔了再撕。他们夺走常先生手里的书籍,常先生和他们反复争抢,一个白面书生哪有庄稼汉的力气,一个回合不到,常先生早已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常先生那嘴一撇,冲进屋里拿了把斧头出来。那邻居也是吓得不轻,这读书人还有这等脾气!散成了一个圈围着常先生。常先生说:“你们谁来阻止我,不要怪我不客气”。声音很大,整个小山村都能听得见!邻居自己不愿搭上自己的性命,只好观望,算是好久没看的好戏。
书烧完了,米也煮熟了。常先生看着那煮成的粥,眼泪刷刷的直往下流。起啦一阵风,却吹不动常先生的油辫,倒是那些书页的碎屑漫天飞舞,就连那灰烬也吹向天穹,吹去就不会回来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都说常先生得了失心疯,要去不远处的寺庙出家当和尚了;还有人说常先生把油辫给剪了,准备去跟着叛贼造反。这一切在人们的口中越传越玄乎,但就没有听到常先生的什么好的结局,大多是这样的死去或者那样不顺的活着。反正后来没人再看见常先生。
常先生是趁着夜色来到省城的,用余下的钱买了张薄饼充饥和付了乘船的费用。至于乘船,常先生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就跟这船飘啊飘,到了那里也不知道。有天这船家看这小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还有阵阵的恶臭,也知道他是个落魄玩意,自然鄙视起来,没背景。船家这几日受的气还没地方撒,倒有这穷小子。船家对常先生说:“小子收你几个钱也就算了,问题是你影响其他的客人,你叫我这生意怎么做啊?”说着,船家把船停靠在岸边,叫常先生下船,常先生也不情愿下,就赖着不下。那船家拿起棍子劈头盖脸的朝常先生打来,边打边骂常先生是丧家犬。常先生受着这打那里还忍得住,是可忍孰不可忍,常先生抓住棍子,脚一蹬,那船家直接掉到河里。常先生也上了岸,已是傍晚时分。
眼前都是密林,天也快黑了。常先生也顾不得什么,随便朝着前面走去,可越走越觉得双脚似灌铅了一般,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心跳的生意也越来越明显了,突然发现这密林太大了。常先生实在是累极了,靠着一棵树坐下。汗液早已浸湿了常先生的长衫,又饥又渴,就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一阵风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叫,黑暗中,看见一双双亮着绿色的眼睛。常先生爬起来就撒腿跑,不料才跑出几丈,一个趔趄,滚下了一个斜坡。黑暗中,常先生睁开双眼,看见不远处的几点灯火,片片麦田,还有蛙在鸣叫,两眼一抹黑。待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那火炉上的药罐咕咕的响着。
一个姑娘,一个头发有些散乱的姑娘向他走来,给他喂药。两腮绯红,模样俊俏。
日子一天天过去,常先生也快好了。知道是这家人救了自己,常先生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一来二去,和这张姓人家熟络了,一些事也利利索索起来。
再后来,常先生娶了那女孩为妻。有家室,这生计也是要的。迫不得已,常先生还得面对那些书本,重新拾起来,办起了私塾,十里八乡的孩子也都来了,一下子也热闹了起来。
举人的头号那可不是光吹就能吹出来的。孩子们教得好,常先生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后来,我父亲去拜访一个乡绅刚好路过,看见常先生上课。思想让许多人聚在一起,父亲和常先生也不例外。家国大事,圣贤学说,古今轶事无所不谈。临别父亲说如有什么可以帮助之处我定将竭力而为。至于常先生怎么来我家,还是那年常先生的媳妇怀孕难产,母子两人都无一幸免,虽说常先生教书也收学费,可那只能勉强度日,那里还谈得上买棺材。常先生没办法,只能来县里求助父亲。处理好后事后,常先生无亲无故,索性来了县里投靠父亲。父亲也正想给我找个私塾老师,恰逢其时。自然常先生成为我的老师了。
这些都是田嫂点点滴滴的从父母亲那里听来的。至于是怎么样的过程,我也无从而知。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常先生自然成为称呼还有代替姓名。
常先生叫我背书,有些折磨人的意味。但每当坐下来听他讲授时,确实一个享受的时刻。虽然有时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很有意思,旁征博引的很精彩。当然勿以善小而不为,怀赤子之心,继而贤良淑德,从一而终云云也是常教诲的道理。有时在书房中背书,看着花园里的蜂蝶纷飞,寻觅那盛开的花儿。觉得这做人做事也好要像花儿一样,光洁芬芳的吸引这别人,这应该是人与人的差别吧!
早在四岁的时候,家里人打算让我缠足。对缠足也是充满了好奇,不过看到母亲那双小脚,似乎也懂了些什么。好在父亲游历四方,见识广阔,思想也是比较开明的。父亲不同意缠足,对于那时的我而言,缠也好不缠也罢,似乎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高兴的。
常先生的教诲下,倒对读书感兴趣起来。功课也做得好,认识的字也不少。田嫂还打趣的说我将来是杜家的女秀才。我觉得到也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想追求什么学问,只是为了父亲不要再说我不像他的女儿了!愚钝是他说的,但是在夸我冰雪聪明的时候我就会开心的笑起来,撒娇也容易起来了,毕竟是有底气的。
常先生作诗的时候总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每过一段时间,父亲就会叫我喝茶,问我学得怎么样。侃侃而谈到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父亲高兴的时候,他会摸着他那并不长的胡子笑起来。
大家闺秀,礼仪还是必不可少的。不成规矩不成方圆,还要跟着田嫂下厨学做一些菜肴,一天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
有天在书房里念着宋词,听到前厅那人声嘈杂。好奇害死猫,我放下了书向前厅走去,看见一个穿着笔挺的西服,西式的发型干净利索青年人。看着这人还是十分面熟,我倒是想不起来了。突然他抱起我,高兴的说道杜若都长这么大了这么高了。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母亲常常念叨的出国留洋的大哥。我问你是我大哥嘛,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高兴的一个劲往他身上贴。
大哥留洋之前我倒是还记得是一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回来就变啦一个人似的。他眼里闪耀着不一样的光芒,和大家说起异国风情,整个前厅只有大哥一个人的说话声。大家就像看大戏般津津有味的听着。
接连几天,大哥那里也没有去,父亲也是呆在家中。父子二人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形影不离。大哥留洋还是有几个年头的,至于见识的增长,那可不必说了。谈话可以可窥一斑,说起了当权者腐朽而不知廉耻,鱼肉四万万儿女,视天下人如如草芥,不顾生死,各种条约只是希冀于列强放其苟且偷生。国运维艰,虽然改革还在,但江河日下是谁来也扶不了的。外夷恃强凌弱,我邦国形如累卵,状似鱼肉,如不设法革命,自有亡国灭种之日,炎黄子孙为夷族之属。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皆有愧于祖宗,有愧于后。大哥说到动容处,手之,舞之,蹈之。父亲也是连连点头。
后来也不知道他们谈论什么,把我也叫到了跟前。父亲说:“你跟常先生学习也有些时日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多大的水平,咱们家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时代在变,这年头雨雪风晴的,至于会变成怎么样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本以自我修养为重,日后为人妻也可相夫教子。但这新时代的东西还是得懂一些,以后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虽说女孩不应抛头露面,但自强自立是最好的。所以啊,若儿,我把你安排到城里的女子学校学习新东西,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的想法?”我暗想到这应该是大哥给父亲提的吧!暗自窃喜,我羞红着脸并没有回答,而是点头答应。
要去城里上学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样一个时期,自然有人高兴也有人不满。抛来的冷水也是一阵阵的。爷爷听到这消息,尽管平时不说什么话,可这事他居然上心了。他拄着拐杖,搀扶他的强子也被他推开,直接来找我爹爹理论。他就在家中大叫:“杜思德你给我滚出来,老子有些话要给你说”。爹爹听到爷爷这么叫急忙跑了过去,安抚起来,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动气”。爷爷眼睛怒视着说:“你说你干的好事,你知道”。父亲叫人把那上好的茶给老太爷沏上,父亲又接着数落自己,倒是几分有趣。爷爷可好,拿起拐杖朝着地杵了杵说:“你才这个岁数你就浑浑噩噩的,我看你是糊涂得过分,你对得起你那些祖宗嘛?我问你,你可曾悟过孔孟之道,这一个家庭没有基本的礼仪廉耻那算什么家庭啊?我就从小教你让女的抛头露面?”平日里健谈的父亲也是哑口无言,后来我才明白爷爷居然能这么教训爹爹,大概是不管岁数多少,在眼中都是一个孩子。
大哥也听到这些话,温和的说到:“爷爷,孙儿法兰西留学,渡过南海,印度洋,红海,地中海,波涛汹涌的地界,我也未曾担心自己会葬身鱼腹,死在他乡。恰恰相反,就算死在那些个地方,我也愿意!因为,那里有我们若没有的自由,民主,有许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当下中华,积贫积弱,内有纷争,外有列强,祖宗的东西,当然只能守祖宗的东西。现如今,可怕祖宗的坟墓也7受不住了!我们只有变,从每一个人开始,日后方能奋起反抗。都知道,我们家是有名望的人家,不会做伤风败俗的事,没有底线的事。但是我们得带头,得带头给大家看看,才能带动起来。同时,也让杜若见见世面,古有花木兰,王昭君,武则天那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她们怎么不如男了?女子是该有德行,知礼仪,去女校是让她成为一个不一样的,有内涵的闺秀,这都是皆大欢喜的事,何乐不为?”虽然大哥的声音不大,我知道那一句句话深深的扣动爷爷的心弦。爷爷沉默了一会,站起来说道:“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非要这样折腾那样折腾,一个女孩子在家里不是挺好的嘛?”。强子搀扶着爷爷回去了,回去遛鸟去了。
大哥和父亲相识一笑,谈不上高兴,也没有愤怒。平常一样,夕阳西下,一杯清茶,说起自己的内心故事。
田嫂把我叫去母亲那屋里。我还没进屋,就听到抽泣声,我往前走去,看见母亲用手绢擦着眼角。母亲叫我跪下,我是极不情愿的,也没有跪。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说:“你们这些人,长大了就不听话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你们生下来”。母亲说着说着有抽泣了起来,抽泣了一会儿说:“若儿,你在四岁的时候,没有让你缠足那已经是不得了的事了,你看见城东那老陈家的女儿没有,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嫁出去,人前人后的,闲言碎语多得让人恶心。你倒好,你父亲让你去上女校,这抛头露面的,是一个姑娘家做的事嘛?让人笑话也算了,这伤风败俗的事,以后你怎么找个婆家?”我倒是暗自发笑,我还在乎什么眼光,搞得自己活着是为了他人一般,多么无趣,我连连说是,母亲也不再抽泣了,让我回去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反省我是不会的,只是心疼抽泣的母亲,女校是一定得去,不管谁人来。
我听到大哥和父亲的笑声,想偷听他们说什么有趣的事,还没藏好就被叫了过去。落日西斜,池塘里的鱼儿也在嬉戏。我看见父亲的脸上,是岁月所给的痕迹,一深一浅的,到眉清目秀的样子还在,只道岁月不饶人。
喝起茶来,让父亲不住的想起了往事!他说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到处去做买卖,爷爷是有钱,可就不让父亲去。对父亲又是骂直到后来还用棍子打,对父亲说:“不知道世道很乱啊!我的钱你花都花不完,你要是出去死在哪里我能知道嘛?你母亲走得早,老子当爹当妈的容易嘛”。父亲决然还是得去,有时候也会想起母亲和当时的大哥。多少年过去了,不仅没有出什么事,而且这生意越做越大,见识越来越多,什么新鲜事物都见着了,也不枉此生!直到夜幕将夕阳驱逐,笑声满载而归。
期待的每个时辰都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很漫长。去女校的日子已经快来临了。
我要去给常先生道别。常先生见我来了,高兴的把书给放下了。我给他说起这件事,他高兴的笑了,见我有些不舍,安慰的说:“人呀,总有要离别的时刻,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的相聚”。这让他想起他死去的妻子,他说:“他们命苦,我命贱,都一样。我写在他们墓碑上的话我给你说说,廿载飘零经海,差为龙门之生。今夕一风雨,与物沉浮,念此年华似水,不见良人。乘风几万里,归来去何处?待业成成泥来护汝”。我知道常先生的心思,话也没说多少,我感觉我得走了,挥手告别,我还不时回头看看常先生的屋子,一个手不释卷的读书人。
第二天一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母亲的千叮万嘱,我还是没心没肺的面无表情的听着。终于脱离苦海了,无边春色都是风景。车后是湿漉漉的地面渐行渐远。我看这雨,下得不想停的样,似乎有些迷离。终于要进去天上人间,这生活了十三年都没有离开的地方,我要到外面吸吸自由的空气,看看不一样的云彩。说再见,想起那句经常背起的诗句:“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萌松柏”,真的是一个雨冥冥,风飒飒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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