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寒江雪

小时候，穆青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姜太公钓鱼，愿着上钩。他脑海里便时时浮现出这样一个梦境：一蓑一笠，一杆一舟，清风明月，在山水之间，远离尘嚣，该是怎样一种潇洒自在。

没想到他这个梦一做就是四十多年。

穆青在他四十多岁那年，才刚刚过上独钓寒江雪的生活。也许各位会哑然失笑，过这种散漫的生活还要熬到那么大岁数？别忽悠了。

但情况确实如此，穆青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从小时候起，到不惑之年才达到这种境界。

              （一）

      …

欲济无舟楫，端坐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

穆青十七岁那年，在村支书的极力推荐下，成了老毋荒这个偏远山区进城吃公粮的第一人。

他与邻村的桂花一路同行。桂花是邻村与他同届的初中女同学，他俩同时进城引得同学们羡慕不已。他们有了正式工作，在这荒效野岭的蛮荒之地无异成了爆炸性新闻，可还没等众人从新闻中醒过味，午夜过后，他俩已乘着老牛倌的牛车一路跌跌撞撞地赶往离村五六十里的县城。等搭上县长途第一辆赶往s市的客车，天刚微微放亮。

一路上，刹车皮的焦糊味混合着车里人们身上的汗味让人忍不住做呕，一个中年村妇脸色煞白地紧贴车窗吐了又吐，让他见证了传说中的晕车。

当他和桂花到达s市长途客运站，下车的一瞬间他几乎跌倒，失重伴着晕车让他俩对站外小吃摊的吆喝声熟视无睹。

在热闹拥挤的城市里车来人往，俩人拿着行李东张西望，终于挤上通往市郊钢铁厂的公交。

当他俩换上崭新的工装被安排在铸造车间当一名浇铸工时，一路紧张激动的心情才渐渐平息下来。

机器声和着航吊的轰鸣，空气中的热浪裹着浑蚀的尘埃顿时让人虚脱，而那沸腾的铁水不时被吊起，浇注进排好的模腔，飞溅出稍纵即逝的火花。

他和桂花刚进厂就被安排在压铸车间见习，滚滚热浪伴着机器轰鸣声让人汗流浃背，而就在他帮一位师傅扶着模浇铸铁水时，在另一个工位的桂花不知怎么突然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沸腾的铁水上…

穆青上班的第一天就眼睁睁看着邻村的桂花没了人形，他几乎站立不稳，挣扎着想冲上前去，被一个大胡子中年人大喝一声，小赤佬，不想活了？他被推到侧边，重重地摔倒在地，高温的铁水才没伤着他，但桂花最终就这样没了。

是去还是留？穆青在送走桂花那一天似乎已做了决定，这地方自己是待不住了，自己的户口已从村里迁到厂里，该怎么办呢？

穆青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也只找到九块多钱。这是临出门时娘从包了几层布的荷包里一角一角的数的，这几乎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了。现在家是没脸回了，厂里也不想待了，他背着行李来到江边。

江对岸就是s市，与厂子一江之隔。江水清澈透明，甚至能看见成群的鱼儿在水面快速游弋，不时跃出水面捕食昆虫。远处的水边，夕阳下一个钓鱼人戴着一顶草帽，抡杆提鱼，让他看得入迷，他恨不能也加入到钓鱼人的行列，只是夜晚即将来临，是时候该作决定了。

夕阳已没入远山，一个身背行囊的影子在一摇三晃的铁索桥上慢慢变得模糊。

                    （二）

        …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

穆青进城后先是帮农贸市场一个菜农看摊，慢慢摸索着在市场的旮旯里有了自己的摊位。

他整天琢磨着菜品和价格，闲下来就将各种蔬菜整理得干干净净，逢到问价的就忙着招呼，总不忘送人一两棵葱蒜什么的。半年后，生意渐渐好转。

有了可与市场议价的本钱，他就想方设法地盘下一个好位置，做起了猪肉生意，在买肉要肉票的时代，穆青正式操刀卖肉。

没人知道他从厂里来到菜市场成了小贩，他从租住的城中村认识了各色人等。卖老鼠药的，制假酒的，两口子昼伏夜出打牌出千的，捡破乱收废品的，还有那整日里油头粉面夹着包做掮客的，五花八门。大家白天各忙各的，晚饭后常聚在一起下棋闲聊。

没想到这闲聊还真给他聊出一桩生意。

那个整日里蓬头垢面的收废品的老张告诉他，收废铜烂铁最挣钱，指望收东家破菜刀，西家烂镢头挣不了几个子儿，要是能和钢铁厂搭上关系，想不发财都难。

最后这一句话让穆青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

城里的舞厅那时刚刚兴起，夜晚的萤光灯刚刚睁开眼，红男绿女们在迷人的乐曲声中相拥着步入舞池，在五彩斑斓的晃动的光影里翩翩起舞。美酒加咖啡，和着羞涩的美女在包厢里搅起一屋春色。穆青身着雪白的西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港客，操着港音和钢铁厂采购部的老黄称兄道弟，一杯杯酒象水一样被一一干起，空气里是酒味里混杂着打情骂俏声。老黄一次次在这种欢场左拥右抱着美女走出舞厅，他的腰包不停地被穆青关照着渐渐鼓起，而穆青也终于拿到了钢铁厂废钢铁供货权。

在一个荒僻的小山村，穆青租下一个山沟，三面环山的小山凹被他堆满了边边角角的废钢铁。穆青建起了一坐废钢厂，专门将废钢铁初步加工，再供给城郊的钢铁厂。

老张负责收购城里所有的废钢铁  并往这儿集中。

穆青常常与废钢厂的师傅们挑灯夜战，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大碗喝着烈酒，把他白皙青涩的脸庞渲染得红彤彤的。他的身板与他的钢铁帝国相伴而生，连他的面庞和气质也愈发凝重。他渐渐成了一个掷地有声的汉子。

这时候，他又想起江边的垂钓人，在这繁忙的时候，也许独坐江边才能得半日清静，但终究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直到遇到他生命中的贵人。

                    （三）

        … 

入滩风急浪花飞

手把鱼杆傍钓矶

自是钓头香饵别

此心终待得鱼归

        …

穆青长年累月的在生意场上奔走，不经意间认识了涛哥，一个低调的中年人。

涛哥有着普通人的中等偏瘦的身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镜架不象是平常货色，灰中带黑。穆青与涛哥混熟以后才知道，那是用玳瑁制成，轻便珍贵，果然不是凡品。

穆青怎么也没有想到和涛哥有这样一次奇遇。

一个夏日傍晚，穆哥押了一车货与钢厂交付完毕，回厂途中经过一个江边小镇，见时间尚早，他便让司机停了车，斜躺在江边的草地上休息，看江边的钓鱼人挥杆，真是一种享受。

正惬意间，忽见不远处一个钓鱼人一声惊呼，抬眼望去，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那人干着急，大叫着却也束手无策。穆青见状匆忙冲过去，问明事由，原来那人刚钓了一条大鱼，一不留神，鱼杆脱手而出，被鱼拖着在江面沉浮，急坏了钓鱼人。

岸边不一会儿聚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七嘴八舌，却不见一个下水的。穆青看着那人着急的样子，估计他不会游泳，便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纵身一跃跳入江中。穆青自幼与小伙伴在池塘中嬉戏，精通水性，一个猛子就冲出去老远。

等他一手握杆，一手划水游到岸边，顿时赢得了众人的阵阵喝彩。等那钓鱼人把鱼杆举起时，钩上是一条七八斤的鲤鱼，被网抄上来，在夕阳里，满身金黄。

一个会钓鱼不会游泳的人，和一个会游泳不会钓鱼的人成了黄金搭档。

而涛哥的身份是穆青钓技日趋成熟时才明白的，涛哥在这座城市的地位举足轻重，不便细问。

因为涛哥爱钓鱼，但没有那么多时间。穆青学钓鱼那可是拜师学艺，乐此不疲，圈内的名人几乎被他拜了个遍。

不明涛哥身份而爱上钓鱼的穆青也许早就认为涛哥不是一般人吧。

                  （四）

          … 

眼似珍珠鳞似金

时时动浪出还沉

河中得上龙门去

不叹江湖岁月深

        …

穆青的事业随着钓技的提升而渐渐发展壮大，思维亦非寻常庄稼人可比。他从并不充裕的废钢厂的资金里挤出一部分，买了一辆双排座的皮卡，柴油发动机动力十足，可以在任何恶劣的路况自由驰骋。

市内周边的江河湖库几乎被穆青跑了个遍，不管是野钓还是黑坑竞技，那里有鱼情，那里就有他和涛哥的身影，那里刚开钓，那里准能见到他们。那俱乐部墙上一米多长的巨幅鱤鱼拓画是他的杰作，那私家会所的餐桌上常常能见到他钓获的鲫鲤鲢鳊鳝鳗鳖，青草鲈鱤鲶黄红。他带领的那支纵横钓界的穆家军也成了钓界风向标，那里有穆青，那里就成了钓鱼人的网红打卡地。

穆青成了钓鱼界然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市内各大渔具店皆以穆青的到访而倍感荣幸。

穆青在涛哥的点拨下筹集资金，完成了对市郊那家钢铁厂的收购改制。

穆总再也没有时间在一线挥汗如雨了，他把工厂交给了职业经理人。他常在董事会上只说安全。他常常和他的助手们忙于垂钓事业，和各种圈子里的钓鱼人联系密切。

穆总的垂钓团队迎潮流而上，从岸钓到船钓再到水上钓房，最后越野车拖着快艇征服一座座路亚基地，水上高尔夫式的愉悦让穆总独钓寒江雪，成了钓鱼人仰慕的偶像。

                    （五）

      …

一篙一橹一孤舟，

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拍一呼又一笑，

一人独占一江秋。

        …

穆青在长年的垂钓征战中由小伙子白净的脸庞变得红里透黑，被江湖中人送一绰号：老鬼。

老鬼依然爱垂钓，月圆之夜，常常驾一叶扁舟，独立江上，钓一轮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