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梨花林里，坐落着我的祖坟。
祖坟地呈三角形。三角形的定点，第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是我太爷爷、太奶奶的，然后是我爷爷和他的兄弟的；再往下，是我父亲这辈，有我三叔的坟；再往下，是我的同辈，不知道是谁的坟了。
祖坟的梨树林的梨树，种植于1968年，那时我还没出生。不知道是先有了祖坟还是先有的梨树林，这里的梨树树干已经有接近20公分粗，壮实得可以殷富这些长眠在这里的故人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祖坟，说实话，我第一次系统的了解北方农村关于祖坟的安置。这样身临其境，有一种置身于时空交错之中的感觉。
今天已经到了4月末，梨花开过了，花瓣落去，留下来的是小小的鼓着肚子的果。这果现在只有黄豆大小，用花蒂连着枝，对着地的屁股是已经干枯的花蕊。再过几天，等果子再长大一点，就有人来掐果，只留下树枝上可以长得最大、最甜果。
每个人对待自己的故事，好像都像自己在照顾自己的果树，喜欢的故事，就留着，不喜欢的，就掐掉，不要了。但那掐掉的果，其实落在地上，还可能成为肥料，或者落地生根，成了一颗苦果树。
我和爷爷、奶奶的故事还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先说奶奶。我小时候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到城里，进不了幼儿园，上不了小学，家里没人照看，于是，爸爸把奶奶从老家接来看我。
奶奶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个子不高，很瘦，印象很深的是她的小脚，真的很小，尖尖的。脱掉袜子，我可以看见脚掌心因为肌肉的变形和聚集形成的沟壑。
这样的脚，是没法追上我的，没法在院子里去收拾欺负我的人，替我出头。有的时候，我被人欺负了，回去找奶奶求援，那时觉得只要是大人，孩子们都会怕。
奶奶替我出头的方式就是站在那群男孩儿面前，大声的呵斥。男孩们嬉皮笑脸的看着一个小脚老太太训斥他们，一点自省都不会有，反倒是对我的欺负变本加厉，然后看我奶奶出现，上演她替我出头的一幕。奶奶也许知道自己这样做不会祈祷太大的作用，但她为了我，也会踱着小碎步演给我看，对，她其实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她只是为了我，照顾我的委屈。
奶奶有一个好处，就是勤勉的可以代替食堂的一切大师傅。
奶奶不太会去食堂打饭，她自己做。
通常，我会在阳光明媚的上午，一边听小喇叭广播，一边读小人书，最惬意的是去我奶奶那里点一份炸馒头片。奶奶会自己做馒头，然后煎成焦黄馒头，用我爸爸的酒盅接一点酱油，给我去到撒漫阳光的大床上享受我的上午茶——炸馒头片沾酱油，这是我的最爱。
奶奶也是我那个时期交往最深的女性。记得电影《三毛流浪记》里有一幕，三毛被土豪打扮的成为富贵人家的公子，三毛在房间练习如何拥抱和行亲吻礼。那时，我将这一幕用在我奶奶身上，在她干瘪、充满皱褶的脸上亲来亲去，好像奶奶也并没有拒绝。
我的初吻，给了我的奶奶。
我对奶奶的记忆就是这些，奶奶1994年去世，长眠于此。
同一年，我的三叔从建筑工地的架子上摔下来，去世了。这一年我家有两位亲人去世，这让作为长子的父亲非常的辛苦。
那时，我已经上了大学。周末回家，听妈妈说，父亲去料理奶奶的后事，又过了几个月，爸爸不在家，妈妈说是去料理三叔的后事。
两位亲人的后事，我都没有参加。大人说，上辈子的人的事，不要让我们这辈子人担着。我发现，父亲从老家回来，有很多的怨气，和妈妈吵架，说家里的人忘恩负义，之前他出资给老家盖的房子、供二叔上学，这些都被二叔否定，这让父亲寒了心。
因为爷爷健在，父亲安排好爷爷的生活，回到了北京。
他后来告诉我，那时，我家买了一张行军床，已经做好了接爷爷过来生活的准备。但爷爷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故土难离，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终究没有来北京。
爷爷解放前在天津的一个杂货铺做学徒，算是半刻生意人。爷爷给我的印象是，瘦小，话多，好玩。
我记得我小学毕业后的暑假，去老家玩。爷爷知道我要上中学了，于是考我，一亩地等于都少平方米，我当时没答上来。他笑嘻嘻的从我身旁走过，忘了说了什么，没有批评，没有否定，只记得笑嘻嘻的，好像是一个难倒了学生的教员。
那一次，我领教了爷爷的幽默。农村乡下喜欢冲茉莉花茶，用一个带着提手的大大的白瓷茶壶泡茶，这也许算是早期的饮水器吧。茶喝不完，第二天要倒掉，我问爷爷为什么？
他答：晚上有小虫子会爬进去，第二天水里长了虫子就喝不了了。
我信以为真。但当时也觉得诧异，因为看见了爷爷一丝坏坏的笑意。长大后，每每看见隔夜茶，我随手倒掉，便会留意茶里是否会倒出虫子来。
从来没有，我知道我被骗了。但作为那时的我和爷爷，都彼此对这样的回答和沟通满意，这就好。没有科学道理，没有好坏对错，只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陪伴着对方。
爷爷去世的时间是2001年，活到了九十岁。
回老家的前几天，我和父亲聊起了老家，勾起了他对二叔的最大的不满。爷爷的去世时，他不在身边，其他的兄弟也不在爷爷的身边。他收到爷爷去世的消息，赶忙出发回老家。赶到家里，爷爷孤身一人赤身裸体的躺在床铺上......
父亲描述这一幕时，眼睛看向了别的地方，从他帽檐下面的眼神中，我看见了一丝悲凉和心疼。
父亲的声音开始颤抖。他说：爷爷的身体是湿的，床铺是湿的，床铺下面的地面是湿的。老人整个身体蜷缩在床板上，是父亲和三叔的一位战友慢慢的揉搓遗体，让遗体展开，才得以放在一个门板上，盖上了布。
父亲带有控诉的说，二叔是医生，他问二叔的儿子二叔去哪里了，儿子答，爸爸去给人家看病了。
父亲提高了声音，说，他怎么能把自己的爹放在这里不管。
父亲对老家的人的怨恨，让他与老家的人断了18年的音讯。
2014年，我曾经想要把他和他的兄弟们找回来，以为觉得这样就可以帮到父亲，但被他决绝，他说他不想再回去了。
这次，我提出了想要回老家看看的想法，他说，没什么可看的。他告诉我他曾经托战友回老家看看，带回来的消息是，老家在搞经济区，房子早就扒了。
听他这么说，我有了底，他还是有些东西放不下的。
我很坚定，告诉父亲这次哪怕是房子没了、祖坟没了，我也想带着老婆孩子去看看。这次，他同意了。前提是他不会跟任何家里的人见面。我说，没问题，你如何对待你的兄弟，你来决定。我只是要去看看我的爷爷奶奶。
今天，我开车，父亲坐在副驾驶，我的老婆孩子坐在车后排，走高速大约1个小时就到了老家。
18年没回来，这里成了经济开发区。父亲已经完全不认识老家的样子。原来的农田，被一路上的商品房、绿化带所代替。
父亲一直嘴里唠叨：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我通过卫星导航找到了老家的村子。没想到，已经被开发的城市里，爸爸的村子还在。进到村子里，路变成泥路，一排排的红砖房勾起了父亲的记忆，他说，家就在村北口，我按照他说开，的躲开一个个泥坑。
父亲渐渐沉默了，他仔细端详着车窗外的周围。
行驶了一段距离，父亲让我靠边停车，他说：到了。
父亲第一个下车，已经81岁的父亲行动忽然敏捷了起来。健步如飞的进入了一条小巷。我带着老婆孩子差一点跟不上父亲的脚步。
父亲开始激动，大声的告诉我们，这就是他出生的巷子，走到一个铁门前，铁门上着锁，上面支离破碎的贴着门神、春联，父亲扒着门缝往里看，然后很激动，笑着说：这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继续往前走，他猛然推开一户没有上锁的门，门里面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找谁？
父亲答：我姓张，我原来住在这.....你是张XX？
我听到对方也喊了一声：你是张XX？
父亲好开心，根本不是他所说的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父亲介绍，这是他的叔伯兄弟，是我四爷爷的儿子，我管他叫叔。
叔带着我们一户一户的介绍哪一家租出去了，哪一家还住在这里，谁去世了，谁还在。老哥俩有说不完的话。父亲依旧抱怨，叔只是听着，听父亲把话说完，我想，这已经是对父亲最好的帮助了。
从叔嘴里，我听到两年前，我父亲唯一一个妹妹也去世了。这让我的父亲很震惊，他不住的叨叨，看，这也没有人通知我，没有通知我。
他遗憾地对我说：小时候我还背过我妹妹玩。这句话里，有多少对过去往事的回忆，对故人的牵肠挂肚，在父亲的心中流淌。那一刻，父亲很柔软。
我们说明了要去祖坟看看的来意，叔带着我们穿过梨园，看见了祖坟。
我和父亲、太太、孩子一起完成了祭拜。女儿从早草丛里采了几朵黄花，独自一个人走到我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前，把小花放在了坟头，恭敬的鞠了躬。这一系列的动作让我感动，也让我吃惊。
回来的路上，老婆在后排座对酒窝说：看，如果不是你的祖先从山东挑着担子来到这里，就不会有你的太爷爷，你的太爷爷如果没有出生，就不会有你的爷爷，爷爷没有考到军校参军，就不会遇到奶奶，就不会有你的爸爸，如果你爸爸没有遇到我，也就没有了你。
不知道酒窝听到妈妈这么说会是什么表情。但我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说法，其实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会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让自己的生命继续延续。我也是我家族的延续，我的家族，也将因为我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每一个生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并非是一张白纸，至少，他的祖先曾经爱过，把爱传递给他了！
今天的叙事读书会，我分享了这段故事。最后有伙伴问，你与祖先链接，当下有什么不一样？
我的回答：原先我的家族给我的印象是灰暗的，甚至像墨水染过的，黑色的，我是排斥的。但看到梨树林下的祖坟，祖坟被照顾得很好，培过新土，上面插着纸花，是有人去祭奠过的。我现在在看我的祖先和家族，那颜色是橙色的，温暖的橙色，我愿意和这橙色在一起，成为家族的一部分。
写到这里，深深的祝福我和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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