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桂角沿月亭居,袅袅茶香扑鼻,身后整个浩浩宫闱却都死寂沉沉。我知道,那是给重获新生的神女大人摆宴庆贺去了,何况这原本便是冷宫,是皇宫里人人谈而变色的废皇后千紫雪的居所。
“鲛人离心,十日枯老,夫人,我与您的赌,似乎是我赢了。”我不动声色呷一口茶,淡淡道。
对面那人脸色苍白至极,眉目间的死气浓郁,一双手抖的厉害,举到齐肩却还是无力放下。只是即便如今她这般模样,都不能使我忘记当日举国同庆的寿宴,她素素然一曲《蝶双》便艳绝天下,宝蓝色的宫裙衬出白皙的皮肤,柳酥眉弯弯,丹凤眼微眯,一副浑然天成的妩媚样子,笑起来的时候聚下万种风情,颠倒众生。
只是这等美貌,都不能吸引所爱之人的半分青睐。
“这个结果,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她微微一笑,不可置否,“只是我竟然还存着些许的贪念,希望他会对我网开一面。也罢,终归他半点不曾爱过我,那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才能更加义无反顾。”
她停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眼神里竟带了些偏执的狂热,还有复死灰的阴翳。
我放下茶杯,拢了拢水袖,侧身倚在靠背上,挑声一句,“哦?”
“九姑娘,你将这蓝齐国,”她顿一顿,重重道,“给毁了吧。”
(一)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无边长夜凄清,寂静撩人,灯火却摇曳。她从梦中惊醒,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空气中隐隐有檀香味。
闻了这股子异香,顿感胸口处刀伤大肆作痛,她也不叫唤,咬着牙忍着,一双手掐进身下的结实床榻,满手的木屑。原本这就是阴雨天,离了暖炉便会冷的打颤的时节,偌大房内竟不见一点暖意。
她不禁苦笑,这才是入冷宫的第一日,竟好似已在此处煎熬了半生。
“吱吖——”殿门被人推开,她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一张娇艳的小脸此刻血色尽失,苍白骇人。“皇上。”她轻唤,眯起眼睛笑得却拘谨,神色也是冷的,泛着病态。
“你这宫里怎的这般冷?你身子不好,理应多燃些暖炉护着。”“皇上您忘了吗?这是冷宫,我是废皇后。”她连看也不看他,自顾蜷着身子,疼的发抖。
面前的男子却猛地愣住,半晌才缓缓道:“紫儿……”
“皇上!”她叫了一句,声音大了些,似是耗了她许多力气,竟也庆幸如此黑夜,一脸的憔悴不会被他瞧了去。“您是不是认错了人,什么紫儿,您眼前只有一位叛国通敌的罪臣,谋害皇嗣扰乱宫闱,条条都是死罪。若不是幸得皇上垂爱,剜了我的心去救了那行善积德的神女,将功补过,只怕如今我已是被风吹散的一把灰。您现在应当守在洛渠阁内,好生陪着那位神女,而不是在这荒凉的冷宫里,对着将死之人乱说什么胡话。”一口气说了许多,她只觉得骨头都要累的散架,生命好像随着她的呼吸在消逝,她觉察到了。
男子缄默,仔细看她两眼,她似是极不愿面对他,整个人都躲在被子里,远远离他而去,瘦弱的肩头像是在抖,他一直以为冷宫的日子并不难过,谁知见她这样却心疼的很。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今早才下的诏书,将她关至此处,天子之命,怎可朝令夕改。
他伸出手,替她掖了掖被子,“从来都是我对你不起,这一次……”“不是的,您没有对不起我,往小了说,您是为了一生挚爱奋不顾身流芳百世传为佳话,往大了说,您是顾全大局维护皇室尊严,牺牲一个小小的皇后也不算什么。罪妇...哪敢有怨言?”
她终于扭过头来看向他,冷笑着,一双美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眼里聚了雾光,像是大火余烬那样苍桑。“情之一字,我自以为看的破,终是我太过执着了。所以啊,我要放手了,这样也不必再惦念。”
放开手,从此以后,岁岁年年万水千山你我各自走。
千紫雪与慕轩扬初遇是在那年春,艳色欲来。
她十六岁,自小在鲛族战地长大,却生得娇柔美貌,阴寒湿冷的天气并没有泯灭她的天性。她好胜,爱笑,美得不可方物。随族长前来蓝齐拜寿,帝君慕饶对她甚是喜爱,封她为蓝齐“第一公主”,赐号“华容”。
诸宫都在忙着太后寿宴,她得了空便往练武场跑,蓝齐男子善武,却难有与她匹敌之人。她骑月白色宝马,一身净白长袍,手中提一柄如意缨枪,脆生生惹人喜爱,场内不少皇亲公子们偷偷打量她。她一连赢了两局,正挑眉笑得得意,从左侧忽斜过来一道剑光,又快又准劈面砍下,她不及多想,翻身跌下马,长枪横里扫开,“铛”的一声,与那柄剑交撞在半空。
“鲛族公主又怎么,来了我蓝齐,不也得老老实实称我父王一句‘王上’,何况你这两下子枪法,糊弄糊弄他们便罢,果真上了战场,只怕要被第一个砍死,连尸首都没的埋。”持剑的男子冷言。
千紫雪站起身,看向说话之人,这便是慕轩扬,穿一身黑色战袍,翠绿玉石护心镜,薄唇微抿,狭长的眉刺入鬓角,棱线分明,一双浸了寒气的眼睛,深邃的让人看不真切。她顿足,缨枪扭着奔去,一路激起金戈之声,声声刺耳,声声却动情。她笑得愈发明艳,下手也果决。
太后寿宴,御花园挤满了人。觥筹交错,杯盏琳琅,慕饶兴致起,“来人啊,命华容公主献舞。”
慕轩扬低着头自顾自饮酒,听了这话皱一皱眉,偏头向场台中央看去。
千紫雪穿一套云蓝圆领衣衫,饰以浅色璎珞纹理,外束一同色腰坠,直至脚踝。乌黑秀发挽成双鬓,斜斜插了支金玉凤钗,凤嘴叼着绿镶软玉七十六珠,双耳各勾着一双宝石蓝耳坠,脸颊尚未施粉却白里透红,更显艳丽,小小的纤腰不盈一握,皮肤素白的就像雪。
全场骤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好美。
司乐奏起一曲《蝶双宴》,她轻移莲步起舞,蓝色水袖晕开低低的诱惑。慕轩扬倒是噙了笑,饶有兴致看着她。
灯光穿不过她飞旋的舞步,长发扬起如同美丽的流苏,淡蓝的裙摆飘成完美的弧,醉眼含情泊着夜的媚蛊。忽然拧住腰肢素手甩涟漪,一寸一寸颤动,当真似只灵巧的蝶,让人疑心她下一秒便会飞走。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剑,明晃晃的刀口泛着白光,腕骨分明,鼓点复起。她面向慕轩扬,对他粲然一笑,眼底存着挑衅,熠熠生辉。慕轩扬反手撑在桌案上,翻身跃至半空,抽出自己的佩剑,与千紫雪手里的剑交撞,剑鸣铮铮,惊鸿一舞。
一双大手揽在她的腰际,力道却温柔,她不禁失神,任他牵着自己迈出步伐。慕轩扬一袭黑色华服,剑眉星目,说不出的冷漠好看,千紫雪只觉得,只剩心脏的轰鸣在耳边回荡。
他的手,又暖又柔,迷住双眼,哽在心田。
(二)
偶尔千紫雪会想,大概慕轩扬也是喜欢她的,不然的话,那一声声动情的“紫儿”,又是唤给谁听的呢。
那是初冬时的皇族狩猎,千紫雪在独自追赶一头野鹿时,撞见了被陷害摔下深潭的慕轩扬。他浑身湿透高烧不退,清醒与昏迷夹半出现,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救他,何况该处已偏入山谷,毫无被发现的可能。她寻了一处山洞,胡乱采了几种草药,不分功效便捣成汁喂给他,等到第三日,慕轩扬的烧竟退了去,真是命不该绝。
夜里慕轩扬悠悠睁开眼睛,一双清冽的眸子盯着千紫雪,她猝不及防的红了脸。“我,我只是路过,顺手救了你的...你...你”“姑娘今年可是及笄之岁了?”千紫雪愣在他不着边际的问话里,脑袋里似乎要混成浆糊,她勉强听见自己弱弱的声音说了一句,“是...是的。”“扑哧,”慕轩扬笑了出来,这一笑真的是恍如千山暮雪,凌冬消尽,暖洋洋的春意吹开了这冰封的洞口,“你紧张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既然你已及笄,那等回宫之后,我便求父皇为我们赐婚可好?”
“什么?”千紫雪瞪大眼睛,看着这样笑的灿烂的脸,她近乎心跳如雷。
慕轩扬又靠近一点点:“我说,娶你做我的王妃,你可愿意?”
“此话当真?”千紫雪反应过来,“你若说话作数,我定然愿意。”
“自然当真。”慕轩扬将她的手牵过来,低头轻轻一吻,“听说你们鲛族地势恶劣,想必也没么花草之类的景色,娶你那天,我要用最好的古曼陀罗花,铺满整个皇城。”
他目光炯炯,声线又及其低沉,千紫雪听在耳里,即便没见过什么古曼陀罗花,但也觉得那是种十分好看动人的颜色。
的确,古曼陀罗盛开之时艳丽非凡,鲜红色的花蕊透着扑鼻的魅香,垂羞的瓣叶仿佛大醉的美人。可是这种古花,含剧毒,可使人迷幻,不知何归。
当天夜里慕轩扬就又起了高烧,整个人都迷糊着,脸色泛着红,嘴里一阵又一阵的嘟囔着什么。千紫雪忍不住俯下身去,趴在他胸口,他的声音迷糊不清,喷出的热浪烫的千紫雪耳根发痒:“紫儿…紫儿”
千紫雪愣了片刻,随即弯唇笑了出来,这个男人,似乎,并没有一开始印象那么高冷了呢。这种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她就又皱紧了眉头,他这样一直发着烧,没有什么急救的草药,早晚都会出事,该怎么办呢。她正想着,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抓了过去,原来是慕轩扬发着昏,双手伸出来抓着她的胳膊,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力道大的让她窒息。他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臂肉,溢出几个血珠,疼痛让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猛的想起来自己是鲛族公主,血液便是全天下最好的良药。
没顾得上细细琢磨,她摸出自己的软剑,反手就往左手腕割了下去。汩汩的鲜血冒出来,她掰开慕轩扬的嘴,就这样往里灌着血。慕轩扬吮了几口血之后,便开始慢慢安静下来,抓着她手的力道也小了不少,她缓了一口气,便盘腿坐了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过不多时,将手腕从慕轩扬口中取下,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缩在自己怀里,闭了闭眼。满脑子竟都是慕轩扬那张微微笑起的脸,真好看啊,是真真的好看啊。她没读过多少书,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只觉得哪怕如今深陷泥潭濒临绝境,有这个人在身边,也一定会是清风拂面。
一夜无事。次日,慕饶派出的人终于找到了他们,陆陆续续的兵将涌进了这个山洞,她扶着慕轩扬刚站起身来,一个水绿色的身影便扑进了他怀里。“四...四爷...你没事吧,好几天没个信儿,可真是急坏了婉儿了...”这张脸哭的双眼红肿,仍旧是盖不住的清丽,软软的腔调叮叮咚咚的好像山泉,清脆动听。千紫雪愣了愣,慕轩扬这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转身抱住了那个女子。
听身边的人,是唤她“萧姑娘”,可千紫雪左看右看,也不记得宫里有这个女子。她有一瞬间的失落,想上前将他们分开,但随即族长带着人围了上来,她一错身子,便于慕轩扬擦肩而过了。
皇子被陷害落下深潭,这可是件大事,可慕轩扬到了慕饶面前,却敛了神色,半句话也没有多提。千紫雪被族长护在族院里,半步也不得出,心里想着的全是慕轩扬那句真真假假的迎娶。鲛族自负美貌,族里容色过人的男子多的去,她见过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慕轩扬的长相里,更多的是森然和精明,是常年征战沙场促就的气质。那气质太吸引人了,阴险又神秘,把这个鲛族公主给迷坏了,她迫不及待的想看一看那个男人,看一看他的兵器,他的战马和长袍,他的战功赫赫和一身英勇。如果,如果可以,她更想披襟上马,和他一同征战,天南地北东荒西蛮,到处都是他们并肩作战的身影。快意厮杀,风流快活。
就这么日日盼夜夜盼,终于从皇宫里盼来一个人,不是慕轩扬,是当朝太子,慕如霜。
他是带着诏书来的,踏进门庭的时候脚步轻盈,脸上含着止不住的笑意,看见迎来的千紫雪后,这笑意更盛。
千紫雪听别人说起过这个太子,他不善政事,平日只专注于两件事,美人和音律。听说他曾经拿自己领地的七十座城池同一位皇子换一把焦尾琴,只因那把琴能无人弹奏便自动响起,发出的声音如同天籁。慕饶得知后也并未生气,只是在听近身侍候的高公公无意间说起时淡淡一笑,说了一句,由他去吧。
正想着这件旧事,那边族长已经接下了旨。原来自她在宫前献舞之后,便有不少皇子向慕饶求过亲。一边是鲛人手中战无不胜的百万铁骑,一边是自己至亲的皇室血脉,所有的人选里,他挑中了太子,这个看起来最单纯善良没有功利之心,最没有可能谋反的太子。
慕如霜就站在那里,高挑的身材欣欣然然,笔直消瘦。并未戴头冠,只有一条月白色束发绸带垂了下来,盖在自身玄青色的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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