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进来请我们去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稍微清爽些,有石桌石椅,坐上去热乎乎的,服务员捧来了茶点,打开了墙上的大屏幕就关门出去了。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条小溪绕林而过,溪水哗啦哗啦的散着热气,两边开着一些白色紫色的小花,不远处祁姑姑和向天都穿着白色的衣裤,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在溪边的石头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来到溪边,祁姑姑盘腿坐下,向天也盘腿坐下。
道姑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嘛?”不等向天说话,她就自答:“京戏。”
说罢她站起来,端着架子唱了几句:“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啊——啊——”
大伯说:“姑姑真是个博学多才之人,思远来的时候,她和思远谈玉、谈庄子。”
这时从大屏幕上看到,向天过去给她纠正动作,笑着说:“严格的说,这不叫京剧,叫京味儿歌曲。”
“看来你挺懂啊。”
“我从小一直喜欢唱戏。”
“现在呢?”
“好久没唱过啦,从大二就不唱了。我参加京剧社的时候,还有两个会拉胡琴的,几个会唱的,好歹也能凑个折子戏,后来他们毕业了,就凑不起来了,我们和话剧社合并了,我又喜欢上了话剧。
后来同学给我搭线,我参加了北大昆曲社的活动,昆曲唱词真是讲究,唱起来雅的很,美得很。有好几个知名的教授也是社团的成员,他们都说欢迎我加入,可是过了好久也没人通知我参加活动,我还以为人家不带我玩呢,打电话去问,她们说好久没活动过了。”
京剧有很多的弊病。编剧缺乏思想性,人物概念化,故事结局都是千篇一律的大团圆。有些文句不通不知所云,为了凑韵什么稀奇古怪的词都有。题材也都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三纲五常、因果报应,只不过是旧社会统治者进行思想教化的工具。
我后来反思,小时候啊就是被她的形式美吸引住了,我迷恋的是舞台上的那种华丽。再加上那时候特别逆反,家里不让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
祁姑姑问她:“我也喜欢她的华丽的服饰还有脸谱,你会化戏妆吗?”
“当然。”
“明天咱俩都勾上脸儿,唱一段。”
“好呀好呀。”
大伯感叹:“姑姑一下就抓住了病根,咱天儿的心病就是这个。”
岳母却说:“那是小时候,现在她对京剧不那么喜欢了,应该说是又爱又恨。”
大伯说:“人大心也大了,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
“哥,你呀,向天怎么样都是好的,你比思远还惯着她。”
这时的屏幕上,姑姑坐着,让向天平躺:“按照我的节拍呼——吸——,呼——吸——”
反复数次之后,姑姑问:“你是谁?”
“高向天。”
“不对,你不姓高,也不叫向天,那是他们强加给你的,你愿意要别人强加给你的东西吗?”
“不愿意,从来就不愿意!”
“那你回答我,除了高向天你还是谁?”
“我是谁?我是我爸妈的女儿,大伯的侄女,舅舅的外甥女,是丈夫的妻子,是夫家的儿媳、他们的同学、朋友、学生.....”
“不,这些都不是你!”
“我是谁?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是谁?这些年我都忘了自己是谁。”向天捂住脸哭起来。
大伯在镇上有一套房子,当晚岳母和向天住在逍遥谷,我和大伯住在大伯的房子里。第二天一大早,大伯让我返回H市接伯母,伯母带着一个大包上了车,我问是什么,伯母说是行头和化妆盒。
下午,岳母给祁姑姑勾了个项羽,向天自己化了个虞姬。我从没有见过向天化戏妆,她的扮相真是漂亮极了。
她们俩在一个有落地镜子的貌似排练厅的房间,我们仍旧从大屏幕上看着她们。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演《霸王别姬》最后一场,虞姬唱《请君王饮酒听虞歌》,边唱边舞剑,向天舞着舞着,岳母说:“哥,不对呀,招式全乱了,别出事啊!”
大伯也站了起来,刚说了句:“先别慌。”就见屏幕上的虞姬举起双剑朝霸王刺去。
没想到祁姑姑早有防备,一闪身躲过了双剑,迅速捏住了向天的手腕,卸了她的双剑。
大伯和岳母松了口气,复又坐下。大伯说:“祁大姐云游那几年,访遍了名刹宝寺,看她刚才那几招便知武功已经炉火纯青了。”
这时大屏幕上的虞姬在哭,祁姑姑拿纸巾给她接着眼泪,擦着鼻涕。
许久,向天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祁姑姑单刀直入的问:“你刚才要杀的那个人是谁?”
“我爸!啊,不!五爷爷,好像也不是,我不知道是谁。”
“你爱你爸吗?”
“非常非常的爱!”
“你爸爱你吗?”
“当然!”她低下了头,“以前我以为他非常非常的爱我,他说过,他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生命!可是,可是现在我不敢肯定了。我觉得他只爱他自己!我小时候自杀的时候他声泪俱下的骂我,说我自私,说我不顾他们的感受,不爱爸爸妈妈。可现在他算什么?”
向天又哭起来,祁姑姑叫人来卸妆。
卸了妆两个人又回到了练功房。祁姑姑把向天拉到镜子前,向天不好意思的笑了。姑姑说:“看看,你又化上妆了。”
向天懂了:“是啊,我一直在扮演他们想要的那个人,可我演的不好。”
“不,是一会儿演得好,一会儿演得不好。”
“为了爸爸我委屈着自己,我听他的话,我忽略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他的话我不能也不愿违拗。可是他竟毫不留情的去了,他主动放弃了生命,他不要我了。这些年我几乎没有让他再费过心,我听他的话,我想守着爸爸妈妈过一生,就在我将要出嫁的时候,他却自杀了!!”
“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活在化了妆的、被各种社会关系捆绑的角色里,身不由己。有些人不能两者兼顾,不能既做别人又做自己。但有些人可以,他们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别人,他们在两者之间游走,演的很好,可是总有演不下去的时候。你爸爸一直演的很好,可也演不下去了,也许你爸爸遇上了想象不到的困难,这个世界太复杂,他太累了,想歇歇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应该做自己的那个我,还是做他们的那个我?”
“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只是被他们的爱绑架了,掉进了幸福的漩涡,被裹挟着往他们期望的方向去了。幸福是一支麻醉剂,人,生活在幸福之中就会忘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但你并不心甘情愿的去做别人要你做的那个人,你还一直暗暗的坚持着要做自己。因为抵抗、因为坚持、因为不甘,所以挣扎、所以困惑、所以压抑。”
我们穿梭在红尘里,活在人世的纷纷扰扰中,即使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干自己真正想干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事呢?而偏偏就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忠于自己的内心,始终坚持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被世俗的嘈杂喧嚣淹没,比如说高更、比如说梵高,只有坚持做自己的人才能成为伟大的人。”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恐惧,接下来姑姑要问什么?向天又如何作答?我想听又怕听。这时候大伯说:“这里挺闷的,一鸣陪我出去抽一支。”
这里是禁止吸烟的,我随着大伯来到冼手间,大伯递给我一支烟,“我不会抽。”为了抽烟我妈跟我爸吵了半辈子,我发过誓不抽烟。
“你早晚会学会的。”
我试着抽了两口,呛得难受,就把烟摁死在水盆里。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岳母正在哭:“这孩子就是被压抑的太多了,都是我的错儿,把她带到这样一个家庭。”
大伯说:“一鸣,咱们都忙,向天要治疗怎么也得一段时间,你就不用一直陪着了,有我们在你就放心吧,我们在这里好好疗养几天,泡泡温泉,爬爬山。过几天我也要走,就让伯母和你妈陪着她。没事,会好的。祁姑姑遇到过比她严重得多的病人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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